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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地小說網 > 冷月如霜 > 第9章 夏泠【八】

      第9章 夏泠【八】

      豫親王怔了一怔,問:“出了什么事?”

      “皇貴妃薨了。”

      四面風燈圍著,樓洞中極是明亮,照見豫親王的臉色微微一動,并不是十分意外。慕家滿門被查抄下獄,因為慕妃身懷六甲,所以一直瞞著她慕家的消息。趙有智苦笑道:“王爺,您想想,這種事情怎么瞞得住。一個小宮女說走了嘴,貴妃娘娘當時一口氣上不來,人就發昏死過去了。等傳了御醫和穩婆進來,已經動了大紅,從申末拖到亥時,貴妃娘娘和皇子都沒能保住。”

      風燈明暗,豫親王臉上神色亦是莫測,趙有智道:“皇上不肯起駕回正清殿,雨下得這么大,王爺,總得想點法子。”

      豫親王略一沉吟,便對他說:“有沒有油衣,找兩件來,再要一盞不怕雨的燈。”

      “有,有,都有。”趙有智一迭聲地答,早有內官去取了來,服侍豫親王穿上油衣,豫親王接了那盞燈在手里,吩咐道:“我獨自上去,你們都不必跟著。”

      趙有智早料定他會如此囑咐,于是只行了一禮,道:“奴婢們遵命。”

      一上城樓,狂風挾著雨打在身上微微生疼,無數水順著油衣風帽的縫隙直灌進來,城樓上栲栳大的數盞燈早就叫雨水澆熄了,四面都是黑漆漆的,只聞風雨一片刷刷聲,吹得人搖搖欲墜。豫親王往前走了數十步,**見著皇帝立在城堞之前,大氅的風帽早吹得脫落在肩頭,雨水順著臉頰一直往下淌,豫親王見了這情形,只得叫了聲“四哥”,搶上去將油衣替他披上。皇帝倒是很順從,任由他擺布,瞧了他許久,方才問:“你怎么來了?”

      豫親王道:“雨下得這么大,天氣又冷,皇上先起駕回正清殿吧。”

      皇帝神色冷淡,回頭望了望城樓外風雨交加的漆黑夜色,忽然說了一句:“定灤,你還記不記得,當初我們在這里,我說過什么話?”豫親王只得道:“怎么不記得,從那時起,我就下定決心跟著四哥,無論四哥做什么,我都是要跟著四哥的。”

      皇帝抬起頭來,滿臉的雨水縱橫,瞧不出眉目間是什么神色:“那日我就起過誓,這天下應是我的!我要一樣一樣地討還回來,無論他們奪去我什么,我都要一樣樣地討還回來。我要誰也不敢輕視,誰也不敢再奪去本該屬于我的東西。朕如今已經是皇帝,是天子,富有四海,萬民臣服。可是憑什么朕就什么也留不住?”

      “四哥。”豫親王攙住他的胳膊,“皇貴妃福薄,你也不要太傷心了。”

      皇帝用力一掙,力氣極大,將豫親王幾乎摔了個趔趄。他的聲音在風雨侵逼中透著無窮無盡的痛楚:“不是她福薄,是我。自幼父皇不喜歡我,那也罷了,反正十幾個兒子,能在他眼里的也只有一個定湛。可是母妃為什么不喜歡我?她是我的親生母親,為什么連她也不待見我?定灤,你雖然苦,可是你的母妃總是盡了全力去照拂你。可是我呢?這么多年來,這二十余年來,父母眼中,我皆是可有可無之人。”

      豫親王默然無聲,皇帝語意凄涼:“只有她,從來只有她明白可是連她我也保不住,我下旨抄沒慕家的時候,寫朱諭的手都在發抖,可我不能不為。蹚著那么多人的熱血,踩著那么多人的尸骨,朕站到這萬人上頭來,沒人知道朕心里的滋味,朕有這天下,卻又什么也沒有!”

      “四哥,”豫親王低低地喚了一聲,“你要是心里難過,大哭一場也好。”

      “朕不會哭。”皇帝仰起臉龐,任由大雨澆在臉上,雨水順著下頦兒淌著,滴落在他早已濕透的明黃氅衣上。他的聲音透著森冷的寒意:“朕早就說過,朕要一樣樣討還,不論他們曾奪去過什么,朕要一樣一樣全都討還回來。”

      許多時日過去了,豫親王依舊會想起那一刻皇帝的面容,冷峻如刀刻斧斫,從泛著血絲的雙眼里透出一種可怕的神氣。一如他當日被定溏按在雪地里踢打,他自己的那種憤懣與暴怒,帶著猙獰的絕望,將一切最深重的痛楚都化作仇恨,最終無可抑制地爆發開來。

      眼下這位在皇帝身邊的慕氏遺孤,倒成了一樁可大可小的心病。依情形看來,皇帝對慕妃的愧疚與憐惜,全都移愛在了她的身上。

      從上苑回賜邸的路上,豫親王在鞍上思慮重重,連替他拉著馬韁的多順都瞧出來了,帶著韁繩,讓馬兒走得又穩又快。親王儀仗極是顯赫,一對對的前導、親衛、扈從蹄聲得得,開道的金鑼聲音宏亮悠遠,卻不聞一個人說話或是咳嗽半聲。偶爾一聲馬嘶,豫親王**回過神來,只見已經過了十字路口,再走過一條街,就應該到自己的賜邸了。

      豫親王忽然改了主意,說:“去邇園。”

      先皇時候,諸皇子向來在上苑附近皆有賜邸,睿親王的邇園便是其中最為宏麗的一座,不僅遠超過諸皇子的賜邸,比起賜太子居的明苑亦有過之而無不及。睿親王性好奢華,多年經營,這一處園林更是精致華美到了極點,雖然比不得上苑的宏偉壯麗,可是亭臺樓榭美不勝收,遍植奇花異草無數,幾乎園中每一寸土都價等黃金。

      此時天氣漸熱,睿親王與幾位相與的貴胄子弟在園中知月湖畔的云天勝境品評新樂,正對著一湖嫩綠新荷,風涼似玉,美人歌喉如珠,正是說不盡的風光旖旎。聽仆從奏報豫親王來拜訪,睿親王不由眉頭輕挑,嘴角微蘊笑意:“他倒是位稀客,快快請進來。”

      “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缸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唱到夢字,聲音已經極低,如夢似幻,舞姿極柔,便如隨風之柳,在漫天花雨間低回而下,隨著余音裊裊,旋地定了,臂間輕縷緩紗如云,紛揚鋪展開去,終于鋪成一朵極艷的花朵,盛放在紅氆氌上。盈盈一張秀臉,便如花中之蕊,襯得一雙明眸善睞,目光流轉,顧盼之間,好幾人已經喝起彩來。

      豫親王一路進來,只見到這般絲竹歌吹,脂香粉艷,睿親王興致勃勃攜了他的手:“你難得來一趟,來來,聽聽錦歸的新曲,‘錦歸之歌,紫府之舞,碧珊之簫,吟緋之琴’并稱‘長京四絕’,今日本王府中已有雙絕,絕不能錯過。來人啊,叫他們將梅花樹底下埋的那壇好酒取出來,今日咱們哥倆不醉不歸。”

      豫親王微微一笑:“六哥盛情,卻之不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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