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春風的輕輕一噓,上苑的桃花就漸次綻放開來。東西雙堤十里丹云彤霞似的桃花,夾著嫩黃垂柳,沿著兩岸敷水盛開,映得玉清湖中倒影亦是波光流滟,便是上苑四十六景之一的“雙堤知春”。上苑舊址本是前朝大學士趙密的私邸花園,占地極廣,后毀于兵燹,成了一片瓦礫斷垣。到了本朝永慶年間,天下靖平國力富強,景宗皇帝便選中此地修建行苑,陸續營建亭臺館閣,歷三代五十余載,直到天佑初年,終成四十六景,成為規模最盛的皇家御苑。
上苑行宮距西長京不過六十余里,車駕一日可至,所以自景宗皇帝始,每年的春祭與秋狩,皆在此舉行。今年皇帝亦循例率了后妃百官,浩浩蕩蕩的大駕出了西長京,駐蹕上苑行宮。立春日行了春祭大典之后,一連數日,賜宴春覲的異姓藩王,射柳擊鞠,君臣日日盡歡,極是熱鬧。
“玉宸連波”是如霜眼下當差的地方,這一處館院是上苑四十六景之一,乃是一處避暑佳地,背山面湖,松林環抱,地處幽靜。因皇帝素來喜寒畏熱,每年六月便移蹕東華京避暑,所以上苑幾處避暑佳境形同虛設,只由直殿監安排數名宮女內監負責灑掃。如霜來了月余,每日不過抹灰拭塵,到了下午便已無事,十分輕閑。
這日做完了差事,相伴的宮女皆折花斗草,聚攏來玩耍。如霜因素日不愛說話,所以獨個兒坐在一旁,看她們斗草。時值春盛,上苑遍植奇花異草,這個尋了紫珠草,那個折了白玉蘭,七嘴八舌,正講得熱鬧,直殿監的小太監小余送新掃帚來了,宮女們玩樂興頭上,無人理會,如霜便起身接了領牌,在上頭畫了押,又領小余去開庫房。待鎖了庫房出來,小余見四下里無人,忽然低聲如同蠅語:“聽說皇上要賜十二名宮女給達爾汗王,請姑娘早做打算。”
如霜輕輕點一點頭,輕得幾乎連耳上米珠墜子也并未搖動半分,小余自去了。過不得幾日,果然司禮監頒詔,從后宮中挑選十二名宮女,賜予即將回藩的達爾汗王。如霜聽到自己名字赫然在冊,正是意料中的事,自然無動于衷。
她們這十二個人一經選出,便被送往一處別苑,由司禮監調教禮儀,只待過得大半個月,達爾汗王起身回藩,便攜她們同往。達爾汗王年過六旬,年老體衰,又是異姓藩王,循例非奉詔不得入京。關外黃沙漫漫,極為寒苦,她們這一去只怕今生再無機會重踏關內,所以雖然每日好飲好食,又有專人侍候,被選中的這十余宮女仍舊黯然神傷,背地彈淚。
這天晚上,如霜一覺醒來,隱約又聽到啜泣聲,她們本來兩人住一間屋子,便知又是同屋的宮女在哭。夜里安靜,如霜本來睡眠極輕,這一醒再也睡不著了,只得睜大了眼睛躺在那里,聽她嚶嚶嚀嚀哭得傷心,一顆心卻木然沒有半分哀慟。還哭得出來,多好,她是連哭都哭不出來了,兩眼早已干涸如枯潭。自從小環死后,她最后一次號啕大哭,便將此生的淚都流盡了。她從此再沒有淚可流,要流唯有流血。
心底如同有陰柔的小火苗,燎得五臟六腑都刺痛如焚,她不能想到小環,不能想到過往,十六歲前的那些日子,只要稍稍想起半分,心底就會有翻滾的氣血,洶涌得仿佛再也壓制不住。她的手心滾燙,從枕下摸索出一只小小的扁銀盒,打開來里頭皆是蠶豆大的丸藥,散發著一縷幽冷香氣,觸鼻即生奇異的鎮定之感,吞了一丸下去,仿佛一口氣終于緩了過來。她因上次被縊窒息過久,心脈常常不勝負荷,睿親王所延名醫開出了這個秘方丸藥,自她入宮之后,睿親王的人想方設法才將這匣藥送到她手上。發作之時必要吃上一粒,方才能夠平復。
如果哪天一口氣喘不上來,就此死去,不知是幸抑或是不幸。丸藥漸漸生了效力,全身的寒苦與心悸終于漸漸平復。她憶起睿親王散漫慵懶的眼神,有時他的目光從她臉上掠過,會給她一種錯覺,仿佛他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一柄鋒利無雙的利刃,即將無聲地穿透骨血,插入對手最緊要的心脈。那眸中閃爍的神光,便突然掠過一縷根本無法捉摸的輕傲與得意,他嘴角輕抿,浮起天高云淡的些微笑意,重又是翩然如玉的貴胄親王。
昔年深閨重重,除了父兄,她根本未曾多見過別的男子。如霜偶然會憶起幾位兄長,但他們常年隨著父親征戰在外,即便回到家來卸下鎧甲換了便裝,黝黑的臉龐上總有著風霜的痕跡,一雙眸子常常散發著鷹隼般銳利的光芒,令人不敢逼視。而睿親王的眼晴,總是散漫無神,仿佛這世上任何東西,都不能引起他的興致。
但她知道他要什么,她知道了他的貌似頹靡底下其實暗藏著洶涌的野心。他是興宗最心愛的皇子,骨子里流淌著虞氏皇家的殘酷嗜勢。他想利用她得到什么,而她,借此也將得到自己所想要的,這一場交易,她沒有吃虧。
她蜷在床上一動不動,自從家破人亡之后,她一直都是這樣的睡姿,仿佛一只惶然于密林的小獸,再也無法安睡。她就那樣靜靜蜷伏在枕上,聽著窗外點滴的微聲,滴落在新展的蕉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