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霜眼皮低垂,就如未曾聽到一樣。
夏進侯無可奈何,睿親王不以為忤,緩步走上前,聲音倒平和安定得無波無瀾:“慕姑娘,今日刑部接到書報,你的幼弟慕允,已經患傷寒死在了流放途中。如今慕氏滿門血脈俱沒,唯剩你一個人還活在這個世上了。”他的話一字一字地鉆入如霜耳中,像是無數只有翅的小蟲,在耳中嗡嗡地響著,響得她恍惚沒有聽得真切慕允活蹦亂跳的允兒打小就在軍中長大,跟著父兄馳騁塞外,定蘭山常年寒苦,都沒聽說他打一個噴嚏,如今如今卻患傷寒死了?
睿親王嘴角勾起一抹淡笑,眉目間更見凜冽:“斬草須除根,慕允當然活不了,押送他的解官乃是豫親王的心腹。我這位七弟,心思縝密,辦事牢靠,斷不會讓我的皇兄有半分后顧之憂,慕姑娘,你可明白了?”如霜終于抬起頭來看著他,黑澄靜明的眸子,眸光寒冷砭骨,令人見而生畏。睿親王鏘一聲從袖底拔出一柄精光湛然的短劍,往如霜腳下一扔,短劍不過長一尺二寸,白光一泓燦入眉目,令人肌膚生寒,顯是鋒利過人的利器。
如霜的瞳仁里反射著利刃的寒光,仿佛木偶點了睛,有一點璨然的光火從眸底點燃,她沉重地呼吸著,瞳孔急劇收縮,望向這把短劍。他是誰?他怎么會知道?他到底是誰?夏進侯大氣也不敢出,只眼睜睜望著睿親王。他的嘴角卻含著一抹譏誚的淺笑,仿佛已看透一切生靈的掙扎。如霜緩緩伸出手去,握住短劍,冰冷的劍柄熨貼著她滾燙的掌心,帶來異樣的觸感。
這柄短劍,如何會在他手里?
她終于抬起眼睛,望著面前的人,壓蓄已久的仇恨如同熊熊的烈火,從內到外驟然爆發。父親死了,母親死了,兄長死了,奶娘死了,小環死了,連允兒也死了!她活著還有什么意義!這一生,她早已經是等不到了,她早已經是死去。殺了他!殺了他!狂亂的積憤令她幾乎是拼盡了全身的力氣撲了上去,直刺向他。睿親王身子微微一側,她收勢不住,整個人向前撲去,她本就數日未飲未食,這一撲已經是油盡燈枯,頓時虛脫得栽倒在地,“叮”一聲短劍落在了地上。
睿親王冷笑:“慕大鈞一世英武,竟然生了你這樣愚不可及的一個女兒。”
如霜只覺得耳中嗡嗡作響,過了許久,才有力氣掙扎著支起胳臂。適才使力過猛,肘上在金磚地上蹭掉了一大片皮,疼得火燒火燎,這樣的疼痛反倒令她覺得好過許多他提醒了她,她有血海深仇未報,她要報仇,她要報仇。這樣的念頭,隨著澎湃的血脈,在胸口氣海中翻滾,如同洶涌的潮頭,一波高過一波,狠狠如同驚濤駭浪,再也無法壓制。她是慕家的女兒,她的血脈里有慕氏剛猛的貞烈,她不應如此儒弱地等死,她要報仇!她大口大口喘著氣,渾身縮成一團。睿親王微一示意,夏進侯忙取了只銀匣出來,打開倒出顆丸藥,塞入她口中。她沒有反抗,藥并不苦,在舌底漸漸溶化,一顆狂跳的心慢慢平靜下來,周身的血脈也慢慢流暢。
她掙扎著抬起頭來,一時間虛弱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只有眸底依稀有微弱的光芒跳動,她應該用血去清洗慕家的鮮血,用仇恨去報復那位素未謀面的兇手。
睿親王踱回炕前坐下,他在離她那樣近的咫尺,聲音卻遙遠得如同從天際飄來:“你最恨的那個人,用一紙詔書就奪去了慕氏百余年來的榮華,奪去了你父兄族人的性命,奪去了你的一切,他卻安然端坐在金鑾殿中,你難道不想報仇么?”
她嘴角微顫,眼睛一瞬不瞬,直直地盯著眼前人。因在府邸,睿親王只穿了家常的便服,福字如意錦緞袍子,襯得面若冠玉,仿佛尋常富貴人家公子,唯有腰際的明黃織錦白玉扣帶,顯出尊貴無匹的近宗親王身份。舉手投足之際,袍袖間隱隱有瑞腦香氣,微苦的香味甘冽醇正,往日往日家中上房里總是焚著上好的瑞腦香,她的眼神漸漸凄厲無助。而他含著微微一縷笑意,仿佛只是在端詳一枝傲雪綻放的梅花,在躊躇從何處下剪,好將這一枝春色插入瓶中。
她終于開口,聲音嘶啞得嚇人:“你待如何?”
睿親王斜憑幾榻,神色閑適:“慕姑娘,眼下應是你待如何?”
呼吸間還有椎心的焦痛,每吸一口氣都艱難得像是最后一縷生機,她的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每一個字吐出時,都帶著心里最深切的仇恨:“殺了他。”
睿親王似笑非笑,拈起瓶中的一枝梅花:“慕姑娘,那是天子,萬乘之尊,若想謀逆行刺,談何容易。”
她的心智漸漸清明,眼中也漸漸有了神采,仿佛炭火將熄未熄前最后一分亮光,爆發出駭人的熱力:“但請王爺指教。”
睿親王漫不經心,捻碎瓣瓣寒香,縷縷清幽自他指間碾轉破碎,四散飄零:“假如本王能給姑娘一個報仇的好機會,不知姑娘愿以何報答本王?”
她慢慢抬起頭來,聲音依舊嘶啞難聽:“到了彼時,天下萬物王爺盡皆唾手可得,只怕王爺不再稀罕小女子的些微之報。”
睿親王放聲大笑,連聲道:“好,好,好。”上下打量她,道,“終不愧是慕家的女兒。”如霜喉間劇痛又作,似是再發不出半點聲息,臉上卻浮起一抹迷離的微笑。睿親王說道:“一應事宜,自有人替你安排,往后的日子,你好生調養,靜候佳音即可。”
她斂衽為禮,艱難吐字:“如霜謝過王爺。”
睿親王微哂:“如雙如雙如對,倒是個好名字。”
他聽得錯了,應是如霜,冷月如霜,因娘親生她那晚正是十六,父親抱起襁褓中粉妝玉琢的嬰兒,望見窗外月華清明,滿地如霜,于是她便有了這個乳名。窗紙隱隱透進青灰的白光,并不是月光,而是雪泛起的寒光。雪越下越大,簌簌地敲在窗上,案幾上放著那只扁銀盒子,盒上鏤著精巧的花紋,她慢慢伸出手去,盒內皆是碧綠色的藥丸,氣味芳冽。她緊緊將銀盒握住,翠鈿的微涼沁入掌心。她想起適才他譏誚的冷笑,她會好生記得他今天所說的話,她得活著,好好活著,活著等待機會。
她是慕家的女兒,連死都不怕,難道還怕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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