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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章 春陰【一】

      四更時分,如霜凍得醒來,外頭簌簌的一片輕響,窗欞泛起白光,原來是下雪了。如霜腳上原本就生了凍瘡,又痛又癢,忍不住輕輕地在被子里摩挲,這下小環也醒了,迷迷糊糊叫了聲:“小姐。”抱住了她的腳,擱在自己胸口,“我替您暖暖。”

      她的心一酸,小時候奶娘也常常這樣替自己暖腳,如今奶娘的白骨,早就化為西林山下一抔黃土,只余了一個小環和自己相依為命。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北風嗚咽著一絲絲從破裂的窗紙隙里鉆進來,這是今年的第一場大雪,她想,西林山下那幾堆孤墳,被這雪一蓋,孤零零的,像幾只白饅頭,撒在曠野里。

      想到饅頭,不由越發餓了,昨天整日只吃了一個冷飯團子,省下一個窩窩給了小環,她還是小孩子,挨不得餓,現在天尚未亮,就腹饑如火,一想到饅頭,胃里就像被人掏空了似的難受。

      沒想到餓的時候,一個饅頭也可以將自己饞成這樣子。

      以前的好日子,真像夢一樣。昔年遇上這樣下雪,母親定然會命上房里幾個手腳伶俐的丫頭,收了梅花上的雪烹茶。滿京城里的女眷,誰不知道慕府的好茶?茶是極品的銀山雪芽,跟了貢鮮的漕船送進西長京,千里的水路,尋常的三桅帆船吃足了風,也得十天半月。貢鮮的漕船一路都是嚴限著時辰,遇風則用帆,無風則用纖,每日須行兩百里水路,不過六七日即趕至西長京。所以那舉世無雙的銀山雪芽,送至京師時仍可新鮮如初。錫制茶箱精巧锃亮,上頭鏤花細密,點著翠藍,一打開茶箱,清新的茶香似水銀一般,無孔不入,直浸到人的每一個毛孔里去。開過茶的屋子,好幾日不散那種幽幽的香氣。

      窗紙有一處破裂開了,北風吹得那糊窗的棉紙瑟瑟有聲,太冷了,實在睡不著,腳上的凍瘡又癢起來,她嘆了口氣,想起過去又有什么用,還不如不想,不如想想明天如何熬過。原先見書上寫“度日如年”,其實原來一日比一年竟還難熬,不過三四個月,她幾乎已經覺得有三四十年,偶爾在洗臉盆中照見自己的面容,幾乎連自己都不認得了更蒼涼的是心境,只怕再過三四個月,自己也會生了滿頭華發。

      每次苦到幾乎再也熬不下去的時候,她想過死,想過不如一死了之,可是轉瞬就會想起娘親最后的囑咐:“霜兒,好生照應允兒”

      允兒是她最小的一個弟弟,今年虛歲才十三,而上諭是十四歲以上男丁處斬,十四歲以下男丁流徙三千里,慕允幼習弓馬,八歲即隨父出征,在軍營中長大,雖然年少,可是性情剛毅,無論如何不愿茍且偷生,決意同父兄共死。最后還是慕大鈞扇了他一掌:“不孝!”

      慕允挨了老父這重重一記耳刮子,頓時明白過來,家中十四歲以下男丁只自己一人,自己若一意赴死,慕家從此便是絕后。老父這句“不孝”如同三九冰雪,從脊背上一澆而下。他瞪大了血紅的眼睛,一不發,跪下來給父親“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站起來只說了三個字:

      “兒遵命。”

      曾經出將入相,率領過數十萬大軍踏平定蘭山缺的慕大將軍,見到幼子如此,終于禁不住老淚縱橫。

      那是她第一次看見父親掉眼淚也是最后一次,父親一哭,母親自然哭了她哭得更傷心再后來,家中全部的女人,死的死,官賣的官賣,她和小環被發賣到這里來為奴

      有一顆極大的眼淚掛在腮邊,冰冷冰冷的一直冷到心里去那樣的冷就像永遠不能夠再重新獲得一絲暖意她將身子蜷成一團,迷迷糊糊終于睡著了。

      第二天雪停了,天也放晴了。亭臺樓榭宛若裝在水晶盆里,玲瓏剔透。這是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如霜卻沒有絲毫賞雪的興致,喝過一碗薄粥,就得干活了。小環穿了一件舊襖,越發顯得縮頭拱背。實在太冷,鞋踏在雪里,叫雪水浸透了,雙腳已經凍得麻木。如霜執著掃帚的手也凍得紅腫青紫,只是木木地掃著,雪面上結了一層薄冰,小環拿木鍬在前面鏟了,她仍舊掃得無比吃力。可是只能埋頭苦干,因為辰時之前必須打掃完,做不完活,連累她們這一班十二個人,都要挨餓。

      因為使力掃雪,身上漸漸暖和起來,但露在外頭的手腳依舊麻木得沒有半分知覺。緊趕慢趕,眼看著辰時之前應該可以掃完,如霜在心里微微松了口氣。她身子最弱,兼之從前沒做過粗活,做起事來總是不夠利索,每每連累大家被罰,她心里實在過意不去。

      極遠處傳來隱約的蹄聲,領著她們掃雪的帶管聽見了,連忙打了個招呼。她們這十余人忙收拾了掃帚木鍬,由帶管牽頭,恭敬地順著墻根兒一溜兒跪下,將頭深深低下。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到清脆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嗒嗒的直如踏在人心上一樣。如霜將頭埋得低低的,只覺得“唿”一聲,一陣疾風從面前刮過,馬蹄踏起雪水飛濺,有幾滴濺到了她額上,已經冷得麻木了,更不能伸手去拭。她正待將頭垂得更深些,忽聽“吁”一聲長嘶。因低著頭,只能看到四蹄兜轉,那馬不知何故被生生勒住,可以看清紫金鐙子上踏著的鹿皮靴,杏黃綾里的紫貂斗篷一直垂到靴下,斗篷溫軟絨密的風毛在風中微微顫動,如小兒最溫柔的觸拂。

      馬上的男子嗓音低沉,因為近,如霜覺得一震,仿佛就在頭頂響起,透著幾分慵懶的不耐:“是誰叫你們將雪都掃了?”

      帶管嚇得渾身發顫,哆哆嗦嗦地連連磕頭,只會說:“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馬上的人微微挑起眉,用馬鞭輕輕打著手心,不遠處響起雜沓的腳步聲,大隊的侍從都追了上來,領頭的總管太監夏進侯一把抓住馬韁,喘吁吁地躬身:“王王爺您可不能可不能再要奴婢的老命了。”

      睿親王隨手用馬鞭一指:“往后這園里的雪都不許掃。”夏進侯連連應“是”,所有的人大氣都不敢出,儀仗護衛的內官侍從皆低眉順目,連跪在墻下的那十余名做粗活的雜役,都木偶似的屏息靜氣,紋絲不動。

      都是畢恭畢敬的臉,睿親王忽然覺得意興闌珊,轉過臉去,看到跪得離他最近的小環,心里忽然一動,問:“本王的弓呢?”

      昔年太祖皇帝以弓矢奪得天下,所以天朝祖訓,宗室子弟必隨身攜弓,以示子孫不忘開國之艱辛,連御駕之側都歷來有一名內官專司背著御弓,稱為“掌弓”,與皇帝須臾不離。逢有大朝,則置御弓于朝儀門,于是亦稱大朝為“置弓”,宗室親貴,更是弓矢不離左右。

      睿親王這么一問,掌弓的內官連忙上前一步,從背上解下黃綾包裹的長弓。睿親王隨手從箭壺里拈了支白翎箭,指了指跪得離自己最近的小環,漫不經心地說:“你,起來。”小環猝然一驚,嚇得連規矩都忘了,倉促抬起臉來,瞪著一雙眼睛,直愣愣地看著馬上錦衣貂裘的親王。

      睿親王仿佛帶著一縷微笑:“起來,起來。”

      小環怯怯地站起來,如霜突然想起入府伊始聽說過的可怕傳聞,只覺得轟然如晴天霹靂,頭皮上驟然發麻,她大張著嘴,連舌頭都不聽使喚,拼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喊出一句:“小環!快跑!”

      小環嚇得一個哆嗦,突然也明白過來,刷一下臉色煞白,如霜的聲音又尖又利,幾乎不像是她自己的聲音:“快跑!快跑!”帶管已經嚇得傻了,只是愣愣地看著如霜,幾名內官上前來推搡呵斥:“大膽!竟敢在王爺面前大呼小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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