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光一閃,丁云鶴的身子突然倒飛而出,凌空兩個翻身,“砰”的一聲撞在屋檐上再跌下來,臉上已看不見血色,胸膛前卻已多了條血口。
鮮血,還在不停地泉涌而出,丁靈琳驚呼一聲,撲了過去。
路小佳正在嘆息:“想不到丁家的八十一劍,竟還比不上白家的一刀。”
丁靈中手中劍光飛舞,還在獨力支持,但目中已露出恐懼之色。
然后刀光一閃。
只聽“叮”的一聲,他掌中劍已被擊落,刀光再一閃,就要割斷他咽喉。
路小佳突然一聲大喝,凌空飛起。
又是“叮”的一聲,他的劍已架住了傅紅雪的刀。
好快的劍,好快的刀!
刀劍相擊,火星四濺,傅紅雪的眼睛里也似有火焰在燃燒。
路小佳大聲道:“無論如何,你絕不能殺他!”
傅紅雪厲聲道:“為什么?”
路小佳道:“因為……因為你若殺了他,一定會后悔的。”
傅紅雪冷笑,道:“我不殺他,更后悔。”
路小佳遲疑著,終于下了決心,道:“可是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傅紅雪道:“他跟我難道還有什么關系?”
路小佳道:“當然有,因為他也是白天羽的兒子,就是你同父異母的兄弟!”
這句話說出來,每個人都吃一驚,連丁靈中自己都不例外。
傅紅雪似已呆住了。
路小佳道:“你若不信,不妨去問他的母親。”
傅紅雪道:“他……他母親是誰?”
路小佳道:“就是丁乘風丁老莊主的妹妹,白云仙子丁白云。”
沒有風,沒有聲音,甚至連呼吸都已停頓,大地竟似突然靜止。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路小佳低沉的聲音,說出了這件秘密:“白天羽是丁大姑在游俠塞外時認識的,她雖然孤芳自賞,眼高于頂,可是遇見白天羽后,就一見傾心,竟不顧一切,將自己的終身交給了白天羽。”
“這對她說來,本是段刻骨銘心,永難忘懷的感情,他們之間,當然也曾有過山盟海誓,她甚至相信白天羽也會拋棄一切,來跟她終生相廝守的。卻不知白天羽風流成性,這種事對他來說,只不過是一時的游戲而已。等到她回來后,發覺自己竟已有了身孕時,白天羽早已將她忘了。以丁家的門風,當然不能讓一個未出嫁的姑娘就做了母親。恰巧那時丁老莊主的夫人也有了身孕,于是就移花接木,將丁大姑生出來的孩子,當作她的,卻將她自己的孩子,交給別人去撫養,因為這已是她第三個孩子,她已有了兩個親生的兒子在身邊。再加上丁老莊主兄妹情深,為了要讓丁大姑能時常見到自己的孩子,所以才這么樣做的。”
“這秘密一直隱藏了很多年,甚至連丁靈中自己都不知道……”
路小佳緩緩地敘說著,目中竟似已充滿了悲傷和痛苦之意。無論誰都看得出他絕不是說謊。
葉開忽然問道:“這秘密既已隱藏了多年,你又怎么會知道的?”
路小佳黯然道:“因為我……”
他的聲音突然停頓,一張臉突然扭曲變形,慢慢地轉過身,吃驚地看著丁靈中。
他肋下已多了柄短刀,刀鋒已完全刺入他肋骨間。
丁靈中也狠狠地瞪著他,滿面怨毒之色,突然跳起來,嘶聲道:“這秘密既然沒有人知道,你為什么要說出來?”
路小佳已疼得滿頭冷汗,幾乎連站都站不穩了,掙扎著道:“我也知道這秘密說出來后,難免要傷你的心,可是……可是事已至此,我也不能不說了,我……”
丁靈中厲聲道:“你為什么不能不說?”
葉開忍不住長長嘆息,道:“因為他若不說,傅紅雪就非殺你不可。”
丁靈中冷笑道:“他為什么非殺我不可?難道我殺了馬空群的女兒,他就要殺我?”
葉開冷冷道:“你所做的事,還以為別人全不知道么?”
丁靈中道:“我做了什么?”
傅紅雪咬著牙,道:“你……你一定要我說?”
丁靈中道:“你說。”
傅紅雪道:“你在酒中下毒,毒死了薛斌。”
丁靈中道:“你怎知那是我下的毒?”
傅紅雪道:“我本來的確不知道的,直到我發現殺死翠濃的那柄毒劍上,用的也是同樣的毒,直到你自已承認你就是殺她的主謀。”
丁靈中的臉色突又慘白,似已說不出話了。
傅紅雪又道:“你買通好漢莊酒窖的管事,又怕做得太明顯,所以將好漢莊的奴仆,全都聘到丁家莊來。”
葉開道:“飛劍客的俠蹤,也只有你知道,你故意告訴易大經,誘他訂下那借刀殺人的毒計。”
傅紅雪道:“這一計不成,你又想讓我跟葉開火并,但葉開身旁卻有一個丁靈琳跟著,你為了怕她替葉開作證,就特地將她帶走。”
葉開長嘆道:“你嫁禍給我,我并不怪你,可是你實在不該殺了那孩子的。”
傅紅雪瞪著丁靈中,冷冷道:“我問你,這些事是不是你做的?”
丁靈中垂下頭,冷汗已雨點般流下。
葉開道:“我知道你這么樣做,并不是為了你自己,我只希望你說出來,是誰叫你這么樣做的。”
丁靈中道:“我……我不能說。”
葉開道:“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
丁靈中霍然抬頭,道:“你知道?”
葉開道:“十九年前,有個人在梅花庵外,說了句他本不該說的話,他生怕被人聽出他的口音來,所以才要你去將那些聽他說過那句話的人,全都殺了滅口。”
丁靈中又垂下了頭。
傅紅雪凝視著他,一字字道:“現在我只問你,那個人是不是丁乘風?”
丁靈中咬著牙,滿面俱是痛苦之色,卻連一個字也不肯說了。
他是不是已默認?丁乘風兄妹情深,眼看自己的妹妹被人所辱,痛苦終生,他當然要報復。
他要殺白天羽,是有理由的。
路小佳倚在梧桐樹上,喘息著,忽然大聲道:“不管怎么樣,我絕不信丁老莊主會是殺人的兇手!”
葉開目光閃動,道:“難道你比別人都了解他?”
路小佳道:“我當然比別人了解他。”
葉開道:“為什么?”
路小佳忽又笑了笑,笑得凄涼而奇特,緩緩道:“因為我就是那個被他送給別人去撫養的孩子,我的名字本該叫丁靈中。”
這又是個意外。
大家又不禁全都怔住。
丁靈中吃驚地看著他,失聲道:“你……你就是……就是……”
路小佳微笑著,道:“我就是丁靈中,你也是丁靈中,今天丁靈中居然殺了丁靈中,你們說這樣的事滑稽不滑稽?”
他微笑著,又拈起粒花生,拋起來,拋得很高。
但花生還沒有落下時,他的人已倒了下去。
他倒下去時嘴角還帶著微笑。
但別人卻已笑不出來了。
只有丁靈琳流著淚在喃喃自語:“難道他真的是我三哥?難道他真的是?……”
丁云鶴板著臉,臉上卻也帶著種掩飾不了的悲傷,冷冷道:“不管怎么樣,你有這么樣一個三哥,總不是件丟人的事。”
丁靈琳忽然沖到丁靈中面前,流著淚道:“那么你又是誰呢……究竟是誰叫你去做那些事的?你為什么不說?”
丁靈中黯然道:“我……我……”
忽然間,一陣急驟的馬蹄聲,打斷了他的話,一匹健馬急馳而入。
馬上的人青衣勁裝,滿頭大汗,一闖進了院子,就翻身下馬,拜倒在地上,道:“小人丁雄,奉丁老莊主之命,特地前來請傅紅雪傅公子,葉開葉公子到丁家莊中,老莊主已在天心樓上備下了一點酒,恭候兩位的大駕。”
傅紅雪的臉色又變了,冷笑道:“他就算不請我,我也會去的,可是他的那桌酒,卻還是留給他自己去喝吧。”
丁雄道:“閣下就是傅公子?”
傅紅雪道:“不錯。”
丁雄道:“老莊主還令我轉告傅公子一句話。”
傅紅雪道:“你說。”
丁雄道:“老莊主請傅公子務必賞光,因為他已準備好一樣東西,要還給傅公子。”
傅紅雪道:“他要還我什么?”
丁雄道:“公道。”
傅紅雪皺眉道:“公道?”
丁雄道:“老莊主要還給傅公子的,就是公道!”
“公道”的確是件很奇妙的東西。
你雖然看不見它,摸不著它,但卻沒有人能否認它的存在。
你以為它已忘記了你時,它往往又忽然在你面前出現了。
天心樓并不在天心,在湖心。
湖不大,荷花已殘,荷葉仍綠,半頃翠波,倒映著樓上的朱欄,欄下泊著幾只輕舟。
四面紗窗都已支起,一位白發蕭蕭、神情嚴肅的老人,正獨自憑欄,向湖岸凝睇。
他看來就仿佛這晚秋的殘荷一樣蕭索,但他的一雙眼睛,卻是明亮而堅定的。
因為他已下了決心。
他已決心要還別人一個公道!
夜色更濃,星都已疏了。
“欸乃”一聲,一艘輕舟自對岸搖來,船頭站著個面色蒼白的黑衣少年,手里緊緊握著一柄刀。
蒼白的手,漆黑的刀!傅紅雪慢慢地走上了樓。
他忽然覺得很疲倦,就仿佛一個人涉盡千山萬水,終于走到了旅途終點似的,卻又偏偏缺少那一份滿足的歡悅和興奮。
“人都來齊了么?……”
現在他總算已將他的仇人全都找齊了,他相信馬空群必定也躲藏在這里。
因為這老人顯然已無路可走。
十九年不共戴天的深仇,眼看著這筆血債已將結清,他為什么竟連一點興奮的感覺都沒有?
這連他自己都不懂。
他只覺得心很亂。
翠濃的死,路小佳的死,那孩子的死……這些人本不該死,就像是一朵鮮花剛剛開放,就已突然枯萎。
他們為什么會死?是死在誰手上的?翠濃,他最愛的人,卻是他仇人的女兒。
丁靈中是他最痛恨的人,卻是他的兄弟。
他能不能為了翠濃的仇恨,而去殺他的兄弟?絕不能!
可是他又怎么能眼見著翠濃為他而死之后,反而將殺她的仇人,當作自己的兄弟!
他出來本是為了復仇的,他心里的仇恨極深,卻很單純。仇恨,本是種原始的、單純的情感。
他
從未想到情與仇竟突然糾纏到一起,竟變得如此復雜。
他幾乎已沒有勇氣去面對它。
因為他知道,縱然殺盡了他的仇人,他心里的苦還是同樣無法解脫。
但現在他縱然明知面前擺著的是杯苦酒,也得喝下去。
他也已無法退縮。他忽然發現自己終于已面對著丁乘風,他忽然發覺丁乘風竟遠比他鎮定冷靜。燈光很亮。照著這老人的蒼蒼白發,照著他嚴肅而冷漠的臉。
他臉上每一條皺紋,每一個毛孔,傅紅雪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堅定的目光,也正在凝視著傅紅雪蒼白的臉,忽然道:“請坐。”
傅紅雪沒有坐下去,也沒有開口,到了這種時候,他忽然發現自己竟不知道該說什么。
丁乘風自己卻已慢慢地坐了下去,緩緩地說道:“我知道你是絕不會和你仇人坐在同一個屋頂下喝酒的。”
傅紅雪承認。
丁乘風道:“現在你當然已知道,我就是十九年前,梅花庵外那件血案的主謀,主使丁靈中去做那幾件事的,也是我。”
傅紅雪的身子又開始在顫抖。
丁乘風道:“我殺白天羽,有我的理由,你要復仇,也有你的理由,這件事無論誰是誰非,我都已準備還你個公道!”
他的臉色還是同樣冷靜,凝視著傅紅雪的臉,冷冷地接著說道:“我只希望知道,你要的究竟是哪種公道?”
傅紅雪手里緊緊握著他的刀,突然道:“公道只有一種!”
丁乘風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不錯,真正的公道確實只有一種,只可惜這種公道卻常常會被人曲解的。”
傅紅雪道:“哦?”
丁乘風道:“你心里認為的那種真正公道,就跟我心里的公道絕不一樣。”
傅紅雪冷笑。
丁乘風道:“我殺了你父親,你要殺我,你當然認為這是公道,但你若也有個嫡親的手足被人毀了,你是不是也會像我一樣,去殺了那個人呢?”
傅紅雪蒼白的臉突然扭曲。
丁乘風道:“現在我的大兒子已受了重傷,我的二兒子已成殘廢,我的三兒子雖不是你殺的,卻也已因這件事而死。”
他冷靜的臉上也露出了痛苦之色,接著道:“殺他的人,雖然是你們白家的后代,卻是我親手撫養大的,卻叫我到何處去要我的公道?”
傅紅雪垂下目光,看著自己手里的刀。
他實在不知道應該如何答復,他甚至已不愿再面對這個滿懷悲憤的老人。
丁乘風輕輕嘆息了一聲,道:“但我已是個老人了,我已看穿了很多事,假如你一定要你的公道,我一定要我的公道,這仇恨就永無休止的一日。”
他淡淡地接著道:“今日你殺了我,為你的父親報仇固然很公道,他日我的子孫若要殺你為我復仇,是不是也同樣公道?”
傅紅雪發現葉開的手也在發抖。
葉開就站在他身旁,目中的痛苦之色,甚至比他還強烈。
丁乘風道:“無論誰的公道是真正的公道,這仇恨都已絕不能再延續下去,為這仇恨而死的人,已太多了,所以……”
他的眼睛更亮,凝視著傅紅雪,道:“我已決定將你要的公道還給你!”
傅紅雪忍不住抬起頭,看著他。
“這老人究竟是個陰險惡毒的兇手?還是個正直公道的君子?”
傅紅雪分不清。
丁乘風道:“但我也希望你能答應我一件事。”
傅紅雪在聽著。
丁乘風道:“我死了之后這段仇恨就已終結,若是再有任何人為這仇恨而死,無論是誰死在誰手里,我在九泉之下,也絕不饒他!”
他的聲音中突然有了凄厲而悲憤的力量,令人不寒而栗!
傅紅雪咬著牙,嘶聲道:“可是馬空群——我無論是死是活,都絕不能放過他。”
丁乘風臉上突然露出種很奇特的微笑,淡淡道:“我當然也知道你是絕不會放過他的,只可惜你無論怎么樣對他,他都已不放在心上了。”
傅紅雪變色道:“你這是什么意思?”
丁乘風又笑了笑,笑得更奇特,目中卻流露出一種說不出的悲哀和傷感。
他不再回答傅紅雪的話,卻慢慢地舉起面前的酒,向傅紅雪舉杯。
“我只希望你以后永遠記得,仇恨就像是債務一樣,你恨別人時,就等于你自己欠下了一筆債,你心里的仇恨愈多,那么你活在這世上,就永遠不會再有快樂的一天。”
說完了這句話,他就準備將杯中酒喝下去。但就在這時,突見刀光一閃。
刀光如閃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