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連死亡都沒有。
那種絕望的孤獨,實在能逼得人發瘋。
但他卻非逃不可,眼看李尋歡似乎又可以安定下來,他只有走,他無論忍受任何痛苦也不能連累了李尋歡。
現在,他本該靜下來仔細想一想今后的去向,但他卻不敢讓自己靜下來,他要往人最多的地方走。
他茫無目的地走著,也不知走了多遠,忽然發現已到了一個菜場里,他自己也不禁覺得有些好笑。
他這一生中,也不知到過多少種地方,上至世家大族的私邸,下至販夫走卒住的大雜院,上至千金小姐的閨閣,下至花幾十枚大錢就可以住一夜的土嫖館,最冷的地方他到過可以把人鼻子都凍掉的黑龍江,最熱的地方他到過把雞蛋放在地上就可以烤熟的吐魯番。
他曾在泰山絕頂看過日出,也曾在無人的海灘上看過日落,他曾經被錢塘的飛潮打得全身濕透,也曾被大漠上的烈日曬得嘴唇干裂,他甚至在荒山中和還未開化的蠻人一起吃過血淋淋的生肉。
可是到菜場來,這倒還是他平生第一次經歷。
在冬天的早上,世上只怕再也不會有比菜場人更多、更熱鬧的地方了,無論誰走到這里都再也不會覺得孤獨寂寞。
這里有抱著孩子的婦人,帶著拐杖的老嫗,滿身油膩的廚子,滿頭刨花油香氣的俏丫頭……
各式各樣不同的人,都提著菜籃在他身旁擠來擠去,和賣菜的村婦、賣肉的屠夫為了一文錢爭得面紅耳赤。
空氣里充滿了魚肉的腥氣,炸油條的油煙氣,大白菜的泥土氣,還有雞鴨身上發出的那種說不出的騷臭氣。
沒有到過菜場的人,永遠也不會想到這許多種氣味混合在一起時是什么味道,無論誰到了這里,用不著多久,鼻子就會麻木了。
但虬髯大漢的心情卻已開朗了許多,因為,這些氣味、這些聲音,都是鮮明而生動的,充滿了生命的活力!
——世上也許有許多不想活的人,有人跳樓,有人上吊,有人割脖子,也有人吞耗子藥……
但卻絕沒有人會在菜場里自殺的,是不是?
在這里,虬髯大漢幾乎已將江湖中那些血腥的仇殺全都忘了,他正想花兩個銅板買個煙煎餅嘗嘗。
突聽前面一人直著嗓子吼道:“賣肉賣肉,賣新鮮的肉……”
這聲音剛響起來,就被一陣驚呼聲打斷了。
接著,前面的人都驚呼著向后面退了回來,大人們一個個臉如死灰,孩子們更是哭得上氣接不了下氣。
后面的人紛紛問道:“什么事?什么事這樣大驚小怪的?”
從前面逃回來的人喘息著道:“有個人在賣肉。”
后面的人笑了,道:“這里至少有幾十個人在賣肉,有什么好害怕的?”
前面的人喘息著氣道:“但這人賣的肉卻不同,他賣的是人肉!”
菜市里竟然有人賣人肉,這實在連虬髯大漢都吃了一驚,只見四面的人愈擠愈多,大家心里雖害怕,但還是想瞧個究竟——有許多女人到菜場去,本就并非完全是為了買菜,也是為了去和別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婦磕磕牙、聊聊天,交換交換彼此家里的秘密,瞧瞧別人的熱鬧。
有這種怪事發生,誰還肯走呢?
虬髯大漢皺了皺眉,分開人叢走出去。
他臉上也立刻變了顏色,看來竟似比任何人都吃驚。
在菜場里,肉案總是在比較干凈的一角,那些手里拿著刀的屠夫,臉上也總是帶著種高高在上的優越感。
因為他們覺得只有自己賣的才是“真貨”,到這里來的主顧總比那些只買青菜豆腐的人“高尚”些。
這種情況正好像“正工青衣”永遠瞧不起花旦,“紅倌人”永遠瞧不起土娼,卻忘了自己“出賣”的和別人并沒有什么兩樣。
此刻那些平日趾高氣揚的屠夫們,也已都被駭得矮了半截,一個個都縮著脖子,直著眼睛,連大氣都不敢喘。
最大的一家肉案旁還懸著招牌,上面寫著:“黃牛白羊,現殺現賣。”
肉案后面站著個又高又大又胖的獨眼婦人,手里拿著柄車輪般大小的剁骨刀,滿臉都是橫肉,一條刀疤自戴著黑眼罩的右眼角直劃到嘴角,不笑時看來也仿佛帶著三分詭秘的獰笑,看來活像是兇神下凡,哪里像是個女人。
肉案上擺著的既
非黃牛,也非白羊,那是個人!
活生生的人!
這人身上的衣服已被剝光,露出了一身蒼白得可憐的皮膚,一條條肋骨,不停地發著抖,用兩條枯瘦的手臂抱著頭,縮著頸伏在肉案上,除了皮包著骨頭之外,簡直連一兩肉都沒有。
獨眼婦人左手扼住了他的脖子,右手高舉著剁骨刀,獨眼里兇光閃閃,充滿了怨毒之意,也充滿了殺機。
虬髯大漢見到了她,就好像忽然見到了個活鬼似的,面上立刻變得慘無人色,一瞬間便已汗透重衣。
獨眼婦人見到了他,臉上的刀疤忽然變得血也似的赤紅,狠狠瞪了他幾眼,才獰笑著道:“大爺可是來買肉的么?”
虬髯大漢似已呆住了,全未聽到她在說什么。
獨眼婦人咯咯笑道:“貨賣識家,我早就知道這塊肥羊肉除了大爺你之外,別人絕不會買,所以我早就在這里等著大爺你來了。”
虬髯大漢這才長長嘆出口氣,苦笑道:“多年不見,大嫂你何苦……”
獨眼婦人忽然“呸”的一聲,一口痰彈丸似的飛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吐在虬髯大漢的臉上。
虬髯大漢既沒有閃避,也沒有伸手去擦,反而垂下了頭。
獨眼婦人已怒吼著道:“大嫂?誰是你這賣友求榮的畜生的大嫂!你若敢再叫我一聲大嫂,我就先把你舌頭割下來。”
虬髯大漢臉上陣青陣白,竟不敢還嘴。
獨眼婦人冷笑著道:“你出賣了翁天杰,這些年來想必已大富大貴,發了大財的人,難道連幾斤肉都舍不得買嗎?”
她忽然一把揪起了肉案上那人的頭發,獰笑道:“你若不買,我只好將他剁了喂狗!”
虬髯大漢抬頭瞧了一眼,失聲道:“梅二先生,是你?”
肉案上那人似已駭得完全麻木,只是直著眼發呆,口水不停地沿著嘴角往下流,哪里還說得出話來。
虬髯大漢見到他如此模樣,心里也不禁為之慘然,嘎聲道:“梅二先生,你怎地落到……”
獨眼婦人怒喝道:“廢話少說,我只問你是買,還是不買?”
虬髯大漢長長吸了口氣,苦笑道:“卻不知你要如何賣法?”
獨眼婦人道:“這就要看你買多少了,一斤有一斤的價錢,十斤有十斤的價錢。”
她手里的剁骨刀忽然一揚,“刷”地砍下。
只聽“哆”的一聲,車輪般大的剁骨刀已沒入了桌子一半,只要再偏半寸,梅二先生的腦袋只怕就要搬家。
獨眼婦人瞪著眼一字字道:“你若要買一斤,就用你的一斤肉來換,我一刀下去,保險也是一斤,絕不會短了你一分一錢!”
虬髯大漢嘎聲道:“我若要買他整個人呢?”
獨眼婦人厲聲道:“你若要買他整個人,你就得跟著我走!”
虬髯大漢咬了咬牙,道:“好,我跟你走!”
獨眼婦人又瞪了他半晌,獰笑道:“你乖乖地跟著我走,就算你聰明,我找了你十七年八個月才將你找到,難道還會再讓你跑了么?”
虬髯大漢仰天長嘆了一聲,道:“我既已被你找到,也就不打算再走了!”
山麓下的墳堆旁,有間小小的木屋,也不知是哪家看墳人的住處,在這苦寒嚴冬中,連荒墳中的孤鬼只怕都已被冷得藏在棺材里不敢出來,看墳的人自然更不知已躲到哪里去了。
屋檐下,掛著一條條冰柱,冷風自木隙中吹進去,冷得就像是刀,在這種天氣里,實在誰也無法在這屋里耽半個時辰。
但此刻,卻有個人已在這屋里逗留了很久。
屋子里有個破木桌,桌上擺著個黑黝黝的壇子。
這人就盤膝坐在地上,癡癡地望著這壇子在出神。
他穿著件破棉襖,戴著頂破氈帽,腰帶里插著柄斧頭,屋角里還擺著半擔柴,看來顯然是個樵夫。
但他黑黝黝的一張臉,顴骨高聳,濃眉闊口,眼睛更是閃閃生光,看來就一點也不像樵夫了。
這時他眼睛里也充滿了悲憤怨恨之色,癡癡地也不知在想什么,地上早已結了冰,他似也全不覺得冷。
過了半晌,木屋外忽然傳來一陣沙沙的腳步聲。
這樵夫的手立刻握住了斧柄,沉聲道:“誰?”
木屋外傳入了那獨眼婦人沙啞而凌厲的語聲,道:“是我!”
樵夫神情立刻緊張起來,嘎聲道:“人是不是在城里?”
獨眼婦人道:“老烏龜的消息的確可靠,我已經將人帶回來了!”
樵夫聳然長身而起,拉開了門,獨眼婦人已帶著那虬髯大漢走了進來,兩人身上都落滿了雪花。
外面又在下雪了。
樵夫狠狠地瞧著虬髯大漢,目中似已冒出火來。
虬髯大漢卻始終垂著頭,也不說話。
過了半晌,那樵夫忽然轉過身,“噗”地跪了下去,目中早已熱淚盈眶,久久無法站起。
忽然間,門外又有一陣腳步聲傳來。
獨眼婦人沉聲道:“什么人?”
門外一個破鑼般的聲音道:“是老七和我。”
語聲中,已有兩個人推門走了進來。
這兩人一個是滿臉麻子的大漢,肩上擔著大擔的菜,另一人長得瘦瘦小小,卻是個賣臭豆干的。
這兩人方才也在菜場里,一直不即不離地跟在虬髯大漢身后,但虬髯大漢滿腹心事,竟未留意到他們。
此刻兩人也都狠狠瞪了他一眼,賣白菜的麻子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一粒粒麻子都在冒火,厲聲道:“姓鐵的,你還有什么話說?”
獨眼婦人沉聲道:“放開他,有什么話等人來齊之后再說也不遲。”
麻子咬了咬牙,終于放開手,向桌上那黑壇子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頭,目中也已不禁淚落如雨。
半個時辰之內,又陸續來了三個人,一個肩背藥箱,手提虎撐,是個走江湖、賣野藥的郎中。
另一個滿身油膩,挑著副擔子,前面是個酒壇,后面的小紗櫥里裝著幾個粗碗,幾十只鴨爪鴨膀。
還有一人卻是個測字賣卜的瞎子。
這三人見到那虬髯大漢,亦是滿面怒容,但也只是恭恭敬敬向桌上那黑壇子叩了三個頭,誰也沒有說話。
外面雪光反映,天色還很亮,屋子里卻是黑黝黝的,充滿了一種陰森凄慘之意,這七人盤膝坐在地上,一個個都鐵青著臉,緊咬著牙,看來就像是一群鬼,剛從地獄中逃出來復仇的。
虬髯大漢亦是滿面悲慘之色,垂首無話。
獨眼婦人忽然道:“老五,你可知道老三能不能趕得到?”
那賣酒的胖子道:“一定能趕得到,我已經接到他的音訊了。”
獨眼婦人皺眉道:“既是如此,他為何到現在還沒有來?”
那賣卜的瞎子長長嘆息了一聲,緩緩道:“我們已等了十七年,豈在乎再多等這一時半刻。”
獨眼婦人也長長嘆息了一聲,道:“十七年,十七年……”
她一連說了七八遍,愈說聲音愈悲慘。
這十七年日子顯然不是好過的,那其中也不知包含了多少辛酸,多少血淚?七個人的眼睛一起瞪住虬髯大漢,目中已將噴出火來。
那賣卜的瞎子又道:“這十七年來,我時時刻刻都在想重見鐵某人一面,只可惜現在……”
他蒼白的臉上肌肉一陣抽縮,嘎聲道:“他現在已變成什么模樣?老四,你說給我聽聽好嗎?”
賣野藥的郎中咬了咬牙,道:“看起來他還是跟十七年前差不多,只不過胡子長了些,人也胖了些。”
瞎子仰面一陣慘笑,道:“好,好……姓鐵的,你可知道我這十七年來,日日夜夜都在求老天保佑你身子康健,無病無痛,看來老天果然沒有叫我失望。”
獨眼婦人咬牙道:“他出賣了翁天杰,自然早已大富大貴,怎會像我們這樣過的是連豬狗都不如的日子……”
她指著那賣酒的道:“安樂公子張老五竟會挑著擔子在街上賣酒,易二哥已變成瞎子……這些事,你只怕都沒有想到吧。”
樵夫冷冷道:“這些全都是他的栽培,他怎會想不到!”
虬髯大漢緊緊閉著眼睛,不敢張開,他只怕一張開眼睛,熱淚就會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十七年……十七年……
這十七年來他所忍受的苦難,又有誰知道?
突聽屋子外一人大呼道:“大嫂……大嫂……我有好消息……”
_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