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尋歡嘆了口氣,道:“我教得太多,你也學得太快了。”
他忽然推開了她,拍了拍衣裳站起來,瞪著窗子道:“今天的戲已演完了,閣下若是還未看夠,明天請早吧。”
窗外傳來了“嗤”的一聲冷笑,一人道:“閣下的手段果然高明,但望閣下的飛刀也同樣高明才好!”
說到后面一句話,語聲已遠在十丈開外。
林仙兒變色道:“是游龍生。”
李尋歡悠然道:“你怕他吃醋?”
林仙兒目中露出了狠毒之意,冷笑道:“他憑什么吃醋?……想不到這種自命不凡的世家子弟,也會做這種不要臉的事,以后我若再理他才怪。”
李尋歡微笑道:“你不怕他將魚腸劍要回去?”
林仙兒道:“我就算將魚腸劍丟在他面前,他也不敢撿的。”
李尋歡道:“哦!”
林仙兒抿嘴一笑,道:“我早就說過,這種人就像狗一樣天生的賤骨頭,你愈打他罵他,他愈要跟在你后面搖尾巴。”
李尋歡道:“有條狗跟在后面搖尾巴,也蠻有趣的。”
林仙兒拉住他的手,道:“你……你難道真是要走了,為什么不多坐坐?”
李尋歡笑道:“我若再坐下去,等到狗來咬我一口,那就無趣了。”
林仙兒道:“哼,他敢……”
話未說完,只聽游龍生遠遠道:“這邊的戲演完了,那邊又有戲開鑼,閣下不想去看看嗎?”
李尋歡失笑道:“你看,我早就知道他絕不會讓我再坐下去的。”
林仙兒恨恨道:“討厭鬼。”
她忽又一笑,拉著李尋歡的手道:“但我們還有明天,明天晚上莫忘了早些來。”
游龍生已走了,但李尋歡一出梅花林,就聽得遠處傳來了一陣叱咤怒罵聲,拳風激蕩聲。
他已聽出其中有那虬髯大漢的聲音,立刻一撩衣襟,“燕子三抄水”,只三個起落,已趕了過去。
假山后也有三間明軒,這時軒前的雪地上正有兩人在惡斗,兩人俱是拳風剛猛,震得四下積雪漫天飛起。
只聽虬髯大漢怒喝著道:“姓秦的,你自命俠義,其實卻一文也不值,你兒子傷重不治,和別人又有什么關系,你怎能對他下毒手?”
和他動手的人,正是“鐵膽震八方”秦孝儀,此刻也怒吼著道:“你算什么東西,也不問自己是什么身份,居然敢來管老夫的閑事,老夫索性連你也一起廢了!”
龍嘯云正在一旁跺著腳相勸,游龍生卻在負手旁觀。
李尋歡燕子般掠了過去,龍嘯云立刻迎上來,跺腳道:“兄弟,你快勸勸他們吧,梅花盜還未現身,自己人卻先打起來了,這……這算什么呢?”
游龍生冷笑道:“這就叫強將手下無弱兵,想不到李探花的門下奴也有這么大的本事,果然是兇得很、兇得很……”
李尋歡淡淡道:“不錯,他的確兇得很,但別人若不惹他,他也絕不會兇的。”
他不讓游龍生再說話,就轉向龍嘯云道:“這是怎么回事?”
龍嘯云嘆道:“就因為秦重傷重不治,所以秦三哥……”
李尋歡皺眉道:“他自己兒子傷重不治,難道就遷怒在梅二先生身上。”
龍嘯云苦笑道:“他們父子情深,秦三哥自然難免悲痛,一時失手傷了梅二先生,但傷得也并不太重。”
李尋歡冷笑了一聲,什么話都不說了。
龍嘯云道:“你勸勸他吧,我知道他只聽你一個人的話。”
李尋歡冷冷道:“我為何要勸他,他若不出手,我也要出手的。”
龍嘯云怔了怔,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只見那虬髯大漢拳風虎虎,拳拳都是奮不顧身的招式,招式雖未必精妙,那一股殺氣卻令人心驚。
秦孝儀竟似已被逼得透不過氣來。
游龍生冷笑著又道:“尊仆的這種招式,倒的確少見得很。”
李尋歡道:“哦?”
游龍生道:“他每招發出,好像都準備先挨別人一拳,這種拳法倒實在令人有些看不懂。”
李尋歡淡淡道:“其實這道理也簡單得很。”
游龍生道:“哦?”
李尋歡道:“只因別人打他一拳,他根本不在乎,他若打別人一拳,那人只怕就吃不消了。”
游龍生臉色變了變,還未說話,突聽一人怒吼道:“好個狗仗人勢的奴才,竟敢以下犯上,待老夫來教訓教訓你!”
吼聲中,趙正義已飛也似的趕來。
他正想向那虬髯大漢撲過去,突聽李尋歡冷冷道:“若有人想以二敵一,以多欺少,在下的飛刀只好出手了!”
趙正義身形立刻頓住,一拳再也不敢擊出,大怒道:“你帶來的奴才以下犯上,你非但不管教他,反而還來助長他的氣焰,你以為江湖中已沒有公道了么?”
李尋歡淡淡道:“什么叫江湖公道?難道兩個打一個才算公道?”
趙正義厲聲道:“你要知道這不是比武較技,而是替你管教奴才!”
李尋歡道:“他一向用不著別人管教,但趙大爺若是也想和他過過招,不妨就將秦三爺換下來,自己上去動手。”
趙正義怒道:“他是什么東西,也配和我動手!”
李尋歡悠然道:“他的確不是東西,他是人。”
他望著趙正義笑了笑,道:“趙大爺你難道是東西么?”
趙正義臉上一陣青一陣黃,鼻子都似已氣歪了。
到了這種時候,龍嘯云也不能不說話了,但就在這時,只聽“砰”的一震,兩拳相擊,秦孝儀的人已幾乎被震得飛了出去,踉蹌著跌倒在地。
趙正義和龍嘯云雙雙搶過去扶起了他,虬髯大漢厲聲道:“還有誰想教訓我的,請出手吧。”
游龍生負手冷笑道:“看來今日主子非但教訓不了奴才,奴才反而要教訓主子了。”
只見秦孝儀喘息著在趙正義耳畔說了幾句話,趙正義忽然長身而起,目光灼灼,瞪著那虬髯大漢道:“想不到朋友你居然有一身江湖罕見的橫練功夫,連老夫都小看了你,更難怪三爺一時不察,要被你暗算了。”
虬髯大漢冷笑道:“你們若敗了,就是受人暗算,我若敗了,就是學藝不精,這道理我早已明白得很,你不說也罷。”
趙正義怒道:“姓鐵的,老夫念你是條漢子,有心保全你,你休要不知好歹。”
虬髯大漢臉色變了變,昂然道:“鐵某沒有趙大爺保全,也活到現在了,正覺得已活得有些不耐煩,趙大爺你有什么手段,盡管使出來吧!”
趙正義瞪著他,眼睛里似已冒出火來,冷笑道:“很好,很好……”
他一連說了五六句“很好”,扶起秦孝儀就走。
龍嘯云搶先一步,賠笑道:“各位有話好說,又何必……”
秦孝儀仰天打了個哈哈,慘笑道:“我父子兩人俱已栽在這里,還有什么好說的!”
龍嘯云后退一步,垂下了頭,不住擦汗,等他再抬起頭時,秦孝儀和趙正義已走得很遠了。
李尋歡長嘆道:“大哥,我一回來,就為你惹了這么多麻煩,我……我早知……”
龍嘯云忽然大笑,道:“兄弟,別說這種話,咱們弟兄幾時怕過麻煩了。”
李尋歡勉強一笑,道:“可是,我也知道大哥你很為難……”
龍嘯云笑道:“兄弟,你用不著顧忌我,無論你怎么做,我總是站在你這邊的。”
李尋歡胸中一陣熱血上涌,熱淚幾乎已將奪眶而出。
龍嘯云瞧了那虬髯大漢一眼,似乎想說什么,但臨時卻改口道:“天已快亮了,梅花盜今天晚上想必已不會再來,你們旅途勞頓,還是早些歇下來吧。”
李尋歡道:“是。”
龍嘯云道:“我已叫人將‘聽竹軒’替你打掃干凈了,但你若還是想住在老地方,我可以請仙兒暫時搬去和詩音一塊兒住。”
李尋歡道:“用不著,‘聽竹軒’就很好。”
龍嘯云又瞧了那虬髯大漢一眼,但還是什么話都沒有說,只不過面上已不禁露出了憂郁之色,顯得心事重重。
風吹著竹葉,宛如浪濤。
夜半聽竹,縱然很快樂的人也會覺得凄涼蕭索,何況一別十余年,返來時心事已成灰的李尋歡呢?
一燈如豆,燈光下看來,他眼角的皺紋似更深了。
虬髯大漢黯然危坐,正也是心事如潮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咬了咬牙,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嘎聲道:“少爺,我恐怕已不得不走了。”
李尋歡動容道:“你要走?你也要走?”
虬髯大漢黯然道:“我身受少爺你們父子的大恩,本來已決心以這劫后的殘生來報答少爺的恩情,可是現在……”
靜夜中,遠處忽然傳來一聲馬嘶。
虬髯大漢凄然笑道:“趙正義他們顯然已看出了我的來歷,現在只怕已去通知我的仇家,我本已未將生死放在心上,倒也不怕他們,可是……”
李尋歡道:“可是你卻怕連累了我,是嗎?”
虬髯大漢嘆道:“我也知道少爺你不是怕被連累的人,可是十八年前的那段公案,其曲本在我,我怎么能讓少爺你也陪著我一起受人恥罵?”
李尋歡默然半晌,長嘆道:“那是你一時的無心之失,這十八年來,你受的苦已足夠彌補了,他們也不能逼人太甚。”
虬髯大漢慘笑道:“少爺你雖然這么想,但別人卻不會這么想,江湖中的血債,一定要用血才能洗得清的!”
他不等李尋歡說話,接著又道:“何況,我還要去看看那位梅二先生,他負傷后一怒而去,是否能走得遠,還說不定,無論如何,他們是沖著我們才來的。”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很久,才黯然問道:“你要到哪里去?”
虬髯大漢長嘆道:“現在我也不知道該到哪里去,可是……”
他忽然一笑,道:“可是我絕不會走得很遠的,每到風清月白的晚上,我說不定還會攜酒而來,找少爺你共謀一醉。”
李尋歡霍然長身而起,道:“一為定?”
虬髯大漢道:“一為定!”
兩人目光相對,都已不覺熱淚盈眶,于是兩人都扭過了頭——英雄們的別離,有時竟比小兒女的分離更令人斷腸,因為他們縱有滿懷別緒,只是誰也不愿說出口來。
李尋歡只是淡淡道:“你要走,我也不攔你,但你總得讓我送你一程。”
長街如洗,積雪昨夜已被掃在道旁。
一塊塊粗糙的青石板,在熹微的晨光中看來,仿佛一塊塊青玉,遠處已有市聲傳來,大地已經蘇醒。
但天色還是暗得很,看來今天還是不會有陽光。
這條街也靜得很,雖有遠處偶爾傳來的雞啼和李尋歡的咳嗽聲,卻還是打不開這令人窒息的靜寂。
虬髯大漢忽然停下了腳步,勉強笑著道:“送君千里,終有一別,少爺你……你還是回去吧。”
李尋歡又走出了幾步,才緩緩停下,望著長街盡頭一株孤獨的枯樹,癡癡地出了半天神,終于緩緩轉回身,道:“好,我回去,你……你多多保重。”
虬髯大漢點了點頭,嘎聲道:“少爺你自己也多多保重了。”
他不再去望李尋歡,低著頭自李尋歡身旁走過去,走出了十幾步,忽又停下,轉身道:“少爺你若是沒有別的事,還是在這里多住些時候吧,無論如何,龍大爺的確是條好漢子、好朋友。”
李尋歡仰天嘆道:“得友能如龍嘯云,夫復何恨!”
虬髯大漢道:“少爺若已決定住下,說不定我很快就會回來找少爺的。”
李尋歡笑了笑,道:“也許我會住下來的,反正我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他雖然在笑著,但笑得卻是那么凄涼。
虬髯大漢驟然轉身,咬緊牙關大步沖了出去。
天色漸明,雪意也愈來愈濃了。
死灰色的穹蒼,沉重得似已將壓了下來,可是虬髯大漢的心情卻比這天色更灰暗,更沉重。
無論他是為了什么而逃的,總之他現在又要開始渡那無窮無盡的逃亡生活了,他已和李尋歡逃亡了十年,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逃亡生活的痛苦,那就像一場噩夢,卻永遠沒有醒來的時候。
但在那十年中,至少還有李尋歡和他在一起,他還有個人可以照顧,他的心情至少還有寄托。
而現在,他卻已完全孤獨。
他若是個懦夫,也許反而不會逃,因為他知道世上絕沒有任何事比這種孤獨的逃亡生活更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