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激動之情稍稍平息,齊靖安便全心投入到了“與心上人之父初次相見”的準備大業之中:他向夏侯宣仔細詢問皇帝陛下的喜好和習慣,又加以嚴密的分析和謹慎的推斷,務求從衣著打扮到行舉止、從表情氣質到文章策論統統做到最好……
看著用心準備面圣的齊靖安,夏侯宣忽然生出了幾分微妙的感覺:他敏銳地覺察出齊靖安對皇帝的態度似乎有些過于積極了,就仿佛這哥們已經知道這是要去“見家長”了……不至于吧,他的公主身份應該還沒有暴露?
眨了眨眼,夏侯宣試探性地說:“靖安,你大可不必如此緊張,此番面圣,你能得父皇的賞識是錦上添花,不得他的眼緣也無妨,盡力而為就好。”
齊靖安原本正在奮筆疾書,把明日進宮的注意事項一條條地記錄下來,態度專注、認真至極。聞他微微一頓,放下筆,淡笑道:“多謝殿下關心,其實我并無太多緊張之情,只因感激殿下舉薦一場,唯恐自己才疏學淺,有損殿下英名,這才想著以勤補拙,盡量做到有備無患。”
在齊靖安看來,這本來就是“見家長”啊!他一點兒也不想給心上人的父親留下不好的印象,那樣不僅會讓舉薦他的“三殿下”丟臉,還有可能會讓心上人對他失望――那豈不是太糟糕了么?!
聽了齊靖安那聽起來像是套話、但感覺上還挺真誠的解釋,夏侯宣輕輕地點了點頭,雖然他還是覺得有點微妙,不過對方這么認真地準備,對他的“駙馬攻略”也是很有好處的,所以他便不再深究了,反而提點道:“靖安不必妄自菲薄,你的才學如何我最是清楚不過了。而且我父皇不擅詩詞歌賦,對經史子集亦是毫無興趣,他提的問題肯定跟國事軍略有關,正中你的長處,所以明日之試,你當是十拿九穩。”
聽聞此,齊靖安眸光一亮,頗為欣喜地說:“聽殿下這么一說,我心安矣。”本來他還打算連夜壓迫盧秀才給他寫幾篇花團錦簇的“考試模版”出來,然后他頭懸梁錐刺股地硬背下來以備萬一呢,現在看來……嗯,可以放過盧秀才這一馬了。
夏侯宣揚了揚眉,越發覺得今天的齊靖安跟往常有些不一樣,無論是一開始的熱情相迎、交談時的眉飛色舞、得知要面圣時的詫異不解、方才的激動積極,還是現在這眼睛亮亮的小模樣,都顯得非常“生動”,似乎還帶著幾分小蕩漾――這哥們到底是怎么了,該不會是思春了吧?!
心里“咯噔”一響,夏侯宣干脆直接發問:“對了靖安,我記得你先前與我說過,因你年少離家、漂泊游學,所以你一無婚約、二無心上人。而至如今,你來京也近半年了,有否相中哪家姑娘,起了成家之念?”
早在他們剛相識不久,夏侯宣就確定了齊靖安是個才能卓越、理想遠大、性格豁達、有膽氣也講義氣的好青年,而且對方既沒有家室的拖累,也不好女色,一心就想輔佐明主、實現治國安邦的人生理想――這是多么好的駙馬人選啊!
但如果齊靖安已經有了心上人,那么夏侯宣就絕不會做棒打鴛鴦的缺德事了,所以他必須問個清楚明白。
而齊靖安呢?他原本心情輕松,哪能想到夏侯宣會忽然這么一問,頓時神情一滯,心跳加速――他趕忙端起茶杯來啜了一口,這才強作淡定地說:“殿下說笑了,我現在一心所想,就是報答殿下的知遇之恩,對兒女情長之事毫無興趣。”
夏侯宣露出一個恍然理解的表情,微微一笑,打趣道:“如此甚好,我還真怕靖安你在得了我父皇的賞識之后,直接提出要回鄉做官、娶妻生子,那我就真是雞飛蛋打一場空、無語淚先流了。”
齊靖安本來還有點心慌慌,不知道心上人引出這個話題究竟是何打算。但聽了對方這般有趣的說法,他又忍不住笑了起來,悠悠然道:“能得殿下如此看重,靖安感激涕零,此生不忍相負,不舍遠離……我心日月可鑒。”
齊靖安說的就他真正的心聲,所以語氣中暗藏著豐富的情感,令夏侯宣聽得心頭微顫,不禁搖頭失笑道:“靖安的口才實在了得,我都被你感動得快要落淚了……要是某一天你真的看上了哪家姑娘,非把人家哄得暈頭轉向不可。”
“暫時來說,我只想把殿下哄得暈頭轉向。”齊靖安“非常誠實”地回應道。
“哈哈,先生大才,我早就被你哄暈了!”夏侯宣笑了一陣,復又想起了明天的事,便說:“希望你明天能夠大發神威,把我父皇也給哄得暈頭轉向,那就萬事大吉了。”
“萬事大吉?”齊靖安略生了幾分疑惑,卻也沒多想,只笑嘆道:“殿下真是高看我了,若我真有那個本事,豈不早就做了丞相了!”
“以你之才,本就可以做丞相,只是少了機會而已。”夏侯宣倏爾收斂了笑意,淡淡道:“你看那徐奉,為相三朝,功績卻是少得可憐,早些年他還能哄住我父皇,近來連我父皇都快哄不住了……就憑他都能霸占相位幾十載,你又如何不能?”
齊靖安微微一驚,便聽夏侯宣又說:“好教你得知,我父皇其實比我好哄得多了,他外強中干,只有守成之膽,沒有進取之心,是一只拔了牙的老虎,肉在嘴邊都不敢下口……徐奉黨徒漸多、尾大不掉,那又如何?只需于勤政殿暗伏刀斧手數十人,趁上朝之時將徐黨頭目斬盡殺絕即可!身為天子,在朝堂不穩時猶且畏畏縮縮,真是何其不智,令我怒其不爭!”說著他嘲諷一笑,搖頭嘆道:“只可惜,我父皇連幾十個完全忠誠于他的刀斧手都找不到,只怕這廂才設了埋伏,消息就傳到宮外去了,保管教人倒打一耙,或是逼他退位,或是毒殺他于后宮之中!”
“殿下你、你……”一時間,齊靖安瞠目結舌――在他的印象中,“三殿下”一向小心謹慎,說話做事都是滴水不漏,手段也趨于溫和穩重,一點都沒有十幾歲少年人的沖勁。對此,他原先還有點發愁呢,因為齊靖安本身是趨向于內肅朝堂、外開疆土的激進實干派――誰成想“三殿下”忽然就像變了個人似的,說了這么一大通譏諷皇帝的話!
不過夏侯宣所表現出來的這種獨屬于年輕人的氣性,卻是讓齊靖安非常喜歡。他也不覺得“三殿下”譏諷皇帝是為不孝,因為圣人有云:從道不從君,從義不從父,人之大行也――皇帝陛下作為君父,所作所為多有不當,甚至連皇位都坐得不甚穩當,“三殿下”心有不平之氣也是人之常情。
“我,我怎么了?”夏侯宣驀地站了起來,走前一步彎下腰,湊近齊靖安的耳邊,低聲道:“你是不是想問……我怎么敢說如此大逆不道的話?”
齊靖安感覺到耳廓一熱,心里頓時漏跳了一拍,卻是不等他有所反應,夏侯宣就直起腰來退后了一步、重新坐回到位置上,淡淡笑道:“靖安,放輕松些,這根本算不了什么,以后我還會跟你說更多的體己話,甚至包括一些真正算得上大逆不道的隱秘,你可明白……我對你的心意?”
夏侯宣說這些,明擺著是在做鋪墊:說皇帝幾句算得了什么?而且他說的都是真話,最多算是諍――欺君大罪才是真正的大逆不道,他已經“犯”了十年!
如無意外,齊靖安很快就會成為夏侯宣的“從犯”了,這個活計,沒有強大的心理承受能力是做不來的。即使齊靖安的膽子本來就大、十幾歲的時候就敢單槍匹馬地跑到匪禍頻生的邊境亂晃,但夏侯宣還是打算好好地鋪墊一番,以期達到循序漸進的效果。
那么齊靖安呢,他會在意夏侯宣的“大逆不道”么?當然不會,他心里自有一套評判是非對錯、忠孝節義的標準――單看他選定的明主既不是皇帝,也不是太子,就知道他對“天子權柄”根本沒有什么敬畏之情了――所以,聽了夏侯宣所,齊靖安只微微一怔,便連連點頭,非常認真地說:“君以誠待我,我必以忠義相報!”
何止是忠義呢?還有赤誠一片的仰慕之情啊……齊靖安這樣想著,心情一下子就變得非常好,因為經過此番交心,他就是“三殿下”真正的心腹、自己人了,他與心上人之間的距離也更近了幾分。
感受到了對方的滿腔真誠,夏侯宣心下滿意,點了點頭,說:“靖安,我當然是信你的,要不然也不會與你交心了。”說著他微微一頓,又道:“不過,之前我確實對你隱瞞了一些事,絕非故意欺騙,皆是因為時機未至……等時機到時,你我終將坦誠相待,只盼到了那個時候,你對我之心仍能一如今日。”
“殿下放心,我對人對事都是從一而終,絕不會辜負殿下的信任。”齊靖安半是表忠心、半是訴衷情地說了這么一句,心里甜滋滋的,情緒也完全放松了下來。仔細想了想夏侯宣說過的話,他聳肩笑道:“至于某些隱秘……殿下覺得不適宜讓我知曉的,那便不說也罷,我這人一向沒什么好奇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