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前設了個她從沒見過的陣法,據伏伏所說,那是為了禁止里面的人私自出來,相當于一把單向的鎖。
若是在真正的過去,這?理應有許許多多累積成山的尸體、巡邏值班的守衛、以及一個個蜷縮在角落,不斷痛苦哀求或咒罵的妖,然而置身于心魔,秦蘿只望見一道瘦弱的影子。
比起樹林?的第一次見面,白也看上去長大了一?,或許也是七八歲,同她一般大小。
但他實在太瘦,仿佛一整塊披著薄薄皮膚的骨頭,一動不動癱倒在地上,與尸體沒什么兩樣,只有細細看去,才能見到脊背的微微顫抖。
陸望握著劍站在一邊,以防地上的白也突然暴起傷人,或是從洞外闖進什么邪魔妖祟。
秦蘿想開口叫叫他,話到嘴邊,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只能輕輕邁開腳步,一步步向他靠近。
也正是這一個瞬息,由于疼痛加劇,男孩脊背上的顫抖更加劇烈,蒼白細痩的五指緊緊按進泥土?頭。
太壓抑了。
伏魔錄緊擰眉頭。
這種地方荒煙蔓草,久久見不到陽光,當年定是處處橫尸,徒增悚然。
白也置身于這樣的環境?,沒有可以依靠的人,沒有能夠抓住的希望,甚至連自己會何時死去都不知道,只能在無邊無際的苦痛?一天天掙扎。
即便是它,也不由生出幾分同情與憐憫。
與周遭的陰森相比,那道淺紫色的小小影子實在有?格格不入。
卻也莫名叫人覺得舒適安心。
秦蘿慢慢蹲?,眼眶悄無聲息地泛起淺紅。
她畢竟是個小孩,說不出多么天花亂墜的安慰,面對這樣的景象,只能在心?一遍遍告訴自己不?慌張,千萬不可以亂了陣腳,靜默俄頃,試探性地開口:“……白也?”
男孩面部朝?,看不清此時此刻的神情,聽見秦蘿聲音的剎那,脊背明顯一僵。
昏暗且單調的白光?,她看見那雙沾滿血污的手一點點緊繃,似是為了支撐起身子,顫抖著加大力度,然而又一道劇痛襲來,讓他再度軟?身去。
有那么一個須臾,四周連嗚嗚的風聲都沒了蹤跡,在極致的靜?,秦蘿卻聽見一道有?陌生的、沙啞得近乎于模糊的嗓音。
那聲音帶了遲疑,如同小心翼翼的試探,又低又輕:“秦蘿?”
?一瞬,男孩發狠似的抬起腦袋,止不住渾身顫抖。
一時間四目相對,秦蘿看著近在咫尺的血紅眼睛,被震得渾身僵硬。
伏魔錄亦是一驚:“‘秦蘿’……他怎會知道你的名字?之前??們見到更小時候的白也,他分明不記得你。”
更何況,這也不符合心魔的規矩。
心魔是記憶的投影,白也和她素不相識,必不可能僅憑聲音就識出秦蘿身份。?說有什么足夠合理的解釋——
“??大概明白了。”
?微微沉聲:“他之所以認得你,是因為上回在樹林被你救?——心魔一脈相承,偶爾會出現記憶共通的情況,對于這個白也來說,兩年前被娘親賣給孤閣的時候,的的確確曾與你見過。”
至于之后呢?
當時在秦蘿看來,眼前的一切煙消云散,男孩也不見蹤影;對于白也來說,她應當也是猝不及防消失不見了吧。
算一算時間,他們應當只見面了一個時辰不到。伏魔錄實在沒想到,對方居然能這么快認出她。
秦蘿還在腦子?捋順這兩個幻境之間的聯系,堪堪悟出一點端倪,忽然聽見一聲急促的氣音——
白也許是痛極,用力咬緊牙關,眼看身形即將向后倒去,秦蘿條件反射地伸出雙手,用力將他攬過。
渾身上?皆是刀刃般的刺痛,在短短一剎后,男孩感受到溫溫軟軟的熱度。
白也喉嚨發澀,緊緊抿住雙唇。
“嗯……這樣會不會好一點?”
秦蘿不懂療傷治病的辦法,嘴里也笨拙得說不出漂亮話,只能輕輕伸手將他抱住,一?又一?拍打凸起的脊骨。
當時她媽媽去世,一個人躲在福利院的房間里悄悄哭,被院長發現以后,就是做了這樣的動作。
雖然沒辦法共享痛苦與悲傷,但兩個人一起,總要好過孤零零一個人苦撐。
心魔幻境之外,樓迦定定仰頭,手中小刀悠然打了個旋兒,嘴角笑意卻是散去大半。
身為孤閣一員,她自然也被溶化了妖丹。那段時間暗無天日,每天都在劇痛?死去活來,有時疼得恍惚,最大的心愿便是聽聽別人的聲音,倘若能被碰一碰抱一抱,無異于天大的恩賜。
那是她曾經在夢?都想成真的愿望,沒想到今日居然親眼見到——雖然是在別人的心魔?。
相貌絕美的女修懶洋洋打了個哈欠,自嘲勾勾唇角,目光往后,掠過角落里的白也。
……果然看得怔住了。
不過也是,在那樣的日子?,誰都想得到一個不摻雜任何私欲的擁抱。
幻境?的男孩疼得發抖,身上像在被火燒,哪怕隔著一層衣物,秦蘿也能感受到濃濃滾燙。
他定是燒得有?迷糊,低著腦袋輕輕戰栗,聲音喑啞不堪,如同小獸的嗚咽:“你突然……突然就不見了。”
白也說著頓了頓,隱隱生出哭腔:“??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一直……一直在找。”
他不受娘親疼愛,后來又被賣入孤閣,無論之前還是過去,全都活得一塌糊涂,不被任何人喜歡。唯有在兩段人生的交點處,有人對他說起獨一無二、與眾不同。
他有時甚至會懷疑,那是不是一場夢。
秦蘿怔怔愣住,剛?道歉,又聽白也再度開口:“好難受……我做了好久好久的噩夢。”
無論之后的白也多么冷硬淡漠,在此時此刻,他也只是個和秦蘿沒什么兩樣的小孩。
小孩子疼得厲害,理所當然會撒嬌。
秦蘿仰頭與陸望對視一眼,很快低?腦袋,拍拍他顫抖的后背:“什么樣的噩夢?”
“??夢見好多怪物,還有話本里的人。”
白也說得含糊:“怪物想抓??……大家全都死了,程雙、桫欏圣女、瑤靈……他們根本全是假的,到處都是黑色,??不知道應該逃去什么地方,??——”
他說著忽然停?,仿佛被魘住一般,身上愈發滾燙。
伏魔錄默然不語。
白也曾是個普普通通的小孩,溶丹一事,算是徹底讓他的人生地覆天翻,真正從善惡有報、和諧圓滿的話本故事離開,踏入更為殘酷的修真世界。
?活得久,看得比秦蘿開,心知這是每個人都必須經歷的一個階段——
人總要和美好的幻想說再見,世上哪有那么多奇跡可。
秦蘿卻豎了豎小小的眉毛。
“他們、他們才不是假的!”
她一本正經地說:“??不久前才見到程雙叔叔,他給??吃烤地瓜,還趕來從死靈手上救??!”
伏魔錄悶悶腹誹。
那只是畫中仙形成的幻術,而且程雙分明成了個游手好閑的地瓜大叔。
“還有你說的桫欏圣女和瑤靈,她們也有可能存在啊!”
秦蘿繼續道:“修真界那么大,有那么多不一樣的人,雖然你沒見過她們,但說不定在某一處地方,就有誰得了她們的幫助呢!”
伏魔錄還是腹誹。
更扯了。
“??更小一?的時候,有天晚上就收到了星星送的禮物哦!”
伏魔錄嘆氣。
傻瓜蛋,只是有人悄悄把禮物塞給你,然后套上“星星”這層借口罷了。
“那段時間,??有個很重?的人去世了,有個阿姨對我說,去世的人會變成天上的星星,每年生日,都會落下一份禮物給??。”
伏魔錄微怔,沒再出聲。
秦蘿想起媽媽和院長,語氣低落許多:“??本來也是不信的,但后來生日那天,??真的收到一個禮物盒子,上面吊著顆小星星……連著好幾年,星星都送了禮物給??。”
她小時候對此深信不疑,長大慢慢懂事,曾經當面問過院長,是不是她悄悄買的禮物。
“答案其實不重?哦。”
院長摸摸她腦袋,笑起來時眼尾蕩開絲絲紋路:“只要相信,星星的禮物就會存在——無論是真還是假,媽媽都會永遠保護我們蘿蘿,對不對?”
于是秦蘿想,那就相信吧。
不管那份禮物來自星星還是院長,至少她們都愛她。
也許故事是假的,她收到的禮物卻從來是真的。
“還有還有,??以前聽過這樣一個故事,說月亮上住著一個精靈——精靈就是長著翅膀、頭發金黃金黃的那種,特別漂亮。”
秦蘿吸了吸氣,左手一動:“精靈很喜歡小孩,如果見到有誰傷心難過,就會在他窗前灑?一灘月亮的光。”
她的聲音忽然輕了?,像是有?緊張:“你看,就像這樣。”
隨著女孩話音落下,在只有灰黑顏色的世界?,陡然現出一道白芒。
白也茫然怔住,在簌簌風聲?,聽見秦蘿淺淺的笑:“精靈猜出你怕黑,對不對?”
……她知道白也怕黑,分明是因為那天前往醫館,無意看見小狐貍在夜色中的顫抖。
伏魔錄心知肚明,這一回卻沒有出聲,而是默默抬起視線,望向秦蘿掌心?的那道光。
真是莫名其妙。
有那么一瞬間它忽然覺得,偶爾陪她相信一回童話傳說,雖然幼稚,但感覺似乎不壞。
如果是這樣的秦蘿……雖然幾率微乎其微,但她或許真能救出主人也說不定。
由靈力匯成的光絲絲纏繞,自掌心徐徐蔓延,逐漸填滿小半個山洞,如同流水潺潺,拂過一旁陸望的指尖。
男孩略微愣住,甫一抬眼,望見秦蘿匆匆抬頭,揚唇朝他飛快笑了笑。
她的那些話不止對白也,也在對著他說。
秦蘿還記得,他口中那句“話本子?全是騙人的謊話”。
白光縷縷,在團團散開的光暈中,疼痛與恐懼仿佛都在慢慢減輕。
年幼的小狐貍任由瞳孔被照亮,呆呆看著那一束流波,半晌終于開口:“你……還?離開嗎?”
白也原本想問可不可以帶著他一并走。
話音落下,便聽得一聲遲疑的“嗯”。
于是好不容易生出的希望又重新低落下去——想來也是,他們并不熟悉,自己又是這種無能怯懦的模樣,只能淪為毫無用處的拖油瓶。
“不過,??一定會努力再找到你的——還有??的好朋友陸望一起。”
清澈的童音脆生生揚起,他視線所及之處,是雙亮晶晶的眼睛:“對不起呀,??們來來回回,自己也控制不住什么時候會消失。??不是故意不、不——”
伏魔錄:“不辭而別。”
秦蘿正色:“不辭而別。”
什么控制不住消失……完全搞不懂。
就像她身上的許許多多地方,同樣叫人想不明白。
白也忽然想,或許和她口中那些天馬行空的故事一樣,秦蘿的存在本身,包括她毫無征兆出現在他生命里,都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奇跡。
在意想不到的時候,伴隨著種種夢境般的情景。
一個只屬于他的奇跡。
陰暗洞穴里,灰黑的野草簌簌一動,自脆弱的葉片起,無聲浮現出一抹異色。
男孩長睫微動,聲音很輕:“真的……會來找我嗎?”
“當然啦!”
她的嗓音一點點填滿洞穴,聲線所過之處,好似被春風拂過的綠野。
從角落里生出蔥蘢的綠,裹挾著秦蘿掌心?柔軟的光,一團團一片片,再順著小溪蜿蜒而?,點亮朦朧星光。
當第一縷月華輕輕落下,陸望才恍然察覺,原來如今已是深夜。
溪水叮咚,攜了自天邊而?的一輪明月。月光照亮山間浮空的霧,好似悠悠淌動,流瀉不休。比起單調壓抑的黑與白,這才是真正的流月洞,殘酷卻瑰麗。
秦蘿信誓旦旦地點頭:“就像變魔法一樣,只要你愿意相信,??們一定會咻地出現在你身邊喔!”
白也忍著痛意,直直看著她的眼睛:“魔法……?”
“嗯。”
月光?的女孩咧嘴笑笑,露出兩顆潔白小虎牙:“所以不?難過,也不?覺得傷心,一定?認認真真好好地長大。在你一點點長大的時候,不管多少次,??們都會一遍遍找到你,去到你身邊——”
她說罷眨了眨眼睛,再度開口時,念出了那句他曾經想說,卻因自卑膽怯不敢出口的句子,嗓音清清泠泠,猶如月華碎落滿地:“然后在某一天,帶著你一起從這?離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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