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大驚,“你又是偷偷跑出來的?”
他“唔”一聲,在恐龍蛋的入油聲里微弱得很。搞不好是要挨打的,她要哭。他捏捏她的手。
東西炸好,用紙包著的,他接過來,遞給她一個。還是燙的,兩個人拿著往前走。走了老長一截,他先吃一口,然后說:“好了。”后面是跟著人的,他們都知道,趁還沒有上來之前,她趕緊咬一口。
“好吃嗎?”
外酥內嫩,里面又是豆沙,吃著是很香的。但是她說:“不好吃。你覺得好吃嗎?”他說還行。她說,那給我嘗嘗你的。他遞過來,她就著他的手咬一口,就在他方才咬過的地方,留下兩個小小的齒印,吞下去,沒想到連心口都是燙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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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一聲,像是有人踩著什么東西,兩邊的路燈亮了,長長的蜿蜒的燈龍就從那第一聲亮開始活了過來,像點著的火線。她也被驚醒了,趕緊叫他,“快!快!”他懂她的意思,轟油門,車子在近千馬力的驅動下瞬間加速,流星一般地射出去。人像是在空中,從衣袖子里放出風來,呼呼間,從兩邊架起的光橋上飄過,轉眼便是萬年。到底是電流跑得更快,她憋足一口氣,前面兩盞燈是短路的,點不亮,再前面已經沒有燈了。是他們贏了,她歡呼一聲,幾乎要跳起來。車子沖過去了,卻又在面前的街道橫沖直撞,眼看兩邊有車開過來,他甩一記尾,生生調出鈍角弧度,車堪堪停在綠化帶前,引擎聲與摩擦聲戛然而止。兩個人愕然對望半晌,然后一起大笑。
她笑得喘不過氣,直說:“幸虧是koenigsegg。”
這樣的舉動已經很多年都沒有過了,一下子似乎活回去了,而這樣的她以前也是常見的。他等她不笑了,說:“繼續找?”
幾乎已跑遍全城,她說:“多半是沒有的了。”
他眼睛看著前面,明白的事不會裝作不明白。他沒說話。
“其實我最想去一個地方。”
他轉過臉,“我也有一個地方。你等我開車過去,看是否是同一個。”
她眼睛亮起來,拍手說好。
***
車子開上山道的時候,她嘴角已經彎起來。
那一次,是十二歲生辰。父親牽著她的手從樓上下來,主客一時俱都啞然無聲。提起裙擺到鋼琴前,一曲終,手停在琴鍵上。誰拍響了第一聲,然后稀落的掌聲變成了滿堂喝彩。父親將來客一位位介紹給她,高揚的下巴換來無數的稱贊。是還沒有看得慣,找到機會便迅速退場。長走廊里鋪著厚地毯,她的小細跟陷進去,墻壁上有的是巴洛克式的圖畫和壁燈,兩邊是無數緊閉的門,也許每一扇打開后都有一個惡靈住著的,告訴你用靈魂來交換一個愿望。但是沒有,這不是童話。她的影子投在墻壁上,花紋裝飾它,卻依舊是變了形的。走廊里靜悄悄的。然而那么多的門,總有一扇是要打開的,她沒有料到,來不及看清,整個人已經被卷進去了。
一只手按在嘴上,身后有聲音說:“是我。”
貼得那么近,聽得到呼吸。她沒有轉身,“怎么不到前面去?躲在這里做什么?”
他說:“銅臭逼人,下不了腳。你不悶?”
她點一下頭,“悶。”
他說:“那出去吧。”
他過去把那屋子里的窗戶打開,先翻出去了,站在外面說,“沒人。我接著你。”說完張開臂。她兩手一撐窗戶,一個躍起便上去一只腳,再抬另一只,兩腳站穩了,弓著身朝下對他說:“來了。”話未落音,從窗戶上直直倒下來,裙擺一層層翻起來,整個人如同黑夜里的一只墨蝶,輕飄飄落入他滿懷。他是沒準備好還是呆掉了,等反應過來,摟著她往后倒下去。好半天沒有反應,靜寂里只有星星還在眨眼睛。也不知多久,她肩頭一聳動,然后大串的銀鈴笑聲響在那夜色里。
他把藏在房子外頭的自行車拖出來時,她傻眼了。他說:“有個地方帶你去。”
于是,她坐在后座上,頭枕在他背上,斜眼看天上的星,星眨一下,就踢一下腳。上山的路有斜度,她問:“我下來嗎?”他說,“坐著就好。”等車子上去后,他果然有些氣喘。她脖子上是系著絲巾的,解下來替他拭去汗。他“噢”一聲,是想起什么,慌忙去掏口袋。她第一次見他那么慌張的樣子,忍不住問,“是什么掉了?”他已經找到了,從口袋里牽出來,細長的紅色線編手鏈。他說,“你本命年,要戴點紅的。這是前年嬤嬤替我編的。”花式是編得很巧的,她看著喜歡,更是他戴過的,便伸了手腕讓他系上。她手腕細得禁不起一捏,他微微俯身將結解開,收好了,再重新系好。他總能打出各式各樣好看的結,再一個個將它們解開。
牽著手,站在那山上看星星。她問,“星星是怎么來的?”他想了一會,說,“被人捅出來的。”星星不是離地球很遠的發光的恒星嗎?她轉過臉看他,他也看著她,“我爹常說,‘不管教,還讓你捅出天窟窿不成?’你看,天哪有捅不破的,窟窿或大或小,漏下光來,那不就是星么?”她忍不住咯咯笑,他就是這樣,人前是小紳士,小學究,人后的他是什么?滿口胡話,只有她知道
只有她知道。
山腳下是萬家燈火,山上靜得卻只有蟲鳴聲。她的小鞋子踩在草地上,濕漉漉的草尖輕輕刮著腳背的皮膚,鞋尖上貼著亮閃閃的水鉆,在草叢里時隱時現。她說,“我跳舞給你看。”學了近六年的ballet,仿佛就是為了這一天。她把鞋子脫下來,伸展、旋轉、跳躍,一切都在那草間上,是輕盈盈的華麗。最后是謝幕,他走過來,“腳疼嗎?”哪有不疼的,卻像才意識到一樣,一下子跳到他腳背上去,抱著他,只是笑,再不肯下來。他也笑,伸手摟著她。
對視的時候,她總喜歡叫他的字,一遍遍的,“醒山,醒山……”要叫得他的勢頭弱下來為止,但沒有一次成功的。這次也一樣。她仰著頭,撒嬌一般叫個不休,他頭一低,最后一聲封在唇間。
幾乎是蜻蜓點水。是第一次,將禮數教條拋到腦后,并且是那樣小。她的臉埋在他胸口,兩個人的心都像要跳出來,怦咚,怦咚。
除了天上的星,再沒有人看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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