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劭南走進自己的書房,將門鎖好,然后坐在椅子上,看著自己手里空空的藥盒。他曾經有機會叫停的。可是他沒有,他自私地以為她忘記了一切,他們就有重新開始的機會,卻忘記了“抬頭三尺有神明”,老天為他布下了天羅地網,他無處可逃。
她終究還是死在了這些藥上,而他眼睜睜地見證了她的凋零,卻毫無所覺。
撕心裂肺的痛!他不愿再想下去,拉開抽屜,拿出一把明晃晃的手槍。他看著那把兇器,露出了如同未晞一樣安靜的笑容,他的靈魂從身體里飛了出來,回到了遙遠的蒙著暖暖金色薄紗的過去。
澄凈的天空,南山的楓樹,清爽的秋風在暮色四合的庭院里靜靜吹過。他穿著白色的襯衫,迎著暮秋的斜陽遠遠地看著她,看著她一點點變小,變回十四歲,他們初遇時的樣子。
她穿著白布裙子,漆黑的長發如同傾瀉的月光,抱著一只受傷的小狗,淚流滿面地望著他:“小八快死了,你可不可以幫我救救它?”
他俯下身,看著她水晶般美麗的眼睛,不過一瞬,就注定了一生的沉溺。
他拿起手槍,對著自己的太陽穴,仰起臉,看著漆黑的天花板。死前的世界是如此安靜,他心里的悲傷也漸漸停息,如同波濤洶涌的潮汐,隨著日月星辰明滅起伏,最終歸于平靜。
周圍的黑暗漸漸散去,他閉上眼睛,聽到歲月更迭,白駒過隙,看到十四歲的未晞美麗的臉,她抱著小八,帶著甜美的微笑輕輕地向他招手,然后轉過身,消失在一片金色的霞光里。
最后一刻他依然在想,如果一切從頭開始,他們會不會有不同的結局?
答案是肯定的,不會。因為他是阮劭南,天性如此,他別無選擇,就像他永遠都無法放棄對她的執著,這是他的本能,他的命。
一滴淚水在黑暗中無聲滑落,他說:“我無法讓你離開我,只能用這樣的方式來解除你的痛苦,解除我自己的痛苦。所以,未晞,帶我走吧……”
凄厲的槍聲撕裂了沉默的黑夜,如同一記猛拳砸在人們驚惶錯亂的心上,飄蕩在繁華喧囂的霓虹下,刺痛在悠長迷離的夜幕里。
未晞在黑暗中睜開眼睛,聽到管家驚恐的叫聲,雜亂的腳步聲,管家慌亂的拍門聲,急促的警笛……所有的聲音在耳邊交替出現,如同暗夜的潮水漸次向她涌來,再慢慢退去。
她摸了摸手邊的畫板,冰冷的淚水順著眼角流出來,落在畫中人漂亮得如同雕像般的臉上,落在他美麗的花朵文身上。
朝影,最美最妖艷的大麗花,象征著永恒的幸福和希望,卻帶著致命的誘惑力。
一朝踏入,萬劫不復。天堂跟地獄的距離如此之近,近得分不清界限,如同復仇的感覺,痛苦而甜蜜。
一路走來,一路荒涼,行至水窮處,迷失的是自己。
阮劭南死后,未晞將他葬在南山的公墓。墳墓的四周,種滿了高大的楓樹,枝繁葉茂,華蓋長青。然而秋天一到,層林盡染,楓葉如火,如同置身一個金色的夢境,溫暖而和煦。
她知道,他一定會喜歡。
人們為他舉行了隆重的葬禮,名門望族在教堂里聲淚俱下地致辭,唱詩班為他唱出悲壯的安魂曲,神父為他誠心禱告,祝愿他的靈魂早升天國,得以安息。
人們帶著鮮花聚集在他的墓穴前,將花瓣隨土灑下,默默流淚,嚶嚶啜泣。可是人們不明白,他的遺孀,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為何表現得如此沉默安靜?
因為他們不知道,在這個悲劇后面,究竟隱藏著多少故事,多少悲劇,多少讓人心碎的秘密。
他們更不知道,在這場慘烈的死亡背后,是一段傾城的傳奇……
只有她知曉所有的秘密,也只有她知道,最深的悲慟,不是在臉上,不是在看客毫無意義的淚水中,而是在心里。
未晞繼承了阮劭南所有的遺產,包括當年他從她手里騙走的陸家的產業。她在汪東陽的陪同下,端坐在律師樓里,聽著阮劭南的律師將他的財產逐一向她說明。
她木然地聽著這一串串驚人的數字,心里泛不起絲毫的漣漪。
每個人都是兩手空空來到這個世上,離開的時候也帶不走任何東西。可是,這并不代表死去的人不會給活著的人留下痛苦和遺憾,以及無法償還的血債。
離開律師樓的時候,汪東陽告訴未晞,如非和池陌沒有死。當時為了保護她,池陌頭部受了重傷,阮劭南將他們藏在一家療養院里,一直軟禁著。
未晞卻對他說,這個她早就知道了。她跟阮劭南做了三年的夫妻,彼此之間很難有秘密。
汪東陽驚訝于眼前這個女人的淡定和波瀾不驚。他忽然發覺,或許所有的一切一直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包括他死去的老板何時會死去,該以什么樣的方式死去。
而接下來發生的事,卻讓整座城市為之動容。
阮劭南的遺孀將他大部分的遺產以他的名義捐給了三年前空難遇難者的家屬,將易天的股份,以象征性的價格賣給了富凰集團的谷詠凌。
這個可憐的女人還在為自己當年的背叛后悔不迭,卻還不知道,害她毀容致殘的真正兇手,正是自己當年所謂的未婚夫。
而剩下的財產,則捐給了世界兒童基金會。
只有陸家的老宅,未晞把它留給了池陌和如非,那原本就該屬于她母親的產業。
當所有的一切塵埃落定,她挑了一個天氣晴朗、萬里無云的日子,來祭拜自己的亡夫,曾經愛如生命的男人,啖肉嗜血的仇敵。
她坐在草地上,靠著他的墓碑,就像小時候坐在秋千上,依偎在他懷里。
她抬起頭,看著一碧如洗的天空對他說:“我把你所有的財產都捐給了那些曾經被你傷害過的人,希望可以給你換來死后的平靜。你曾經說過,你不允許我抱著他的畫像,躲在沒人的地方偷偷死掉。可是此時此刻,這卻是我最想做的事。我愛他,就像愛著少年時的你。可是,我連一句‘我愛你’,都沒對他說過。這種錐心刺骨的遺憾,你能理解嗎?”
她轉過臉,用衣袖擦了擦墓碑上的照片,低聲說:“劭南,永別了。如果有來生,我會乞求上帝,讓我變成一條小小的魚,跟他在狹窄的魚缸里追逐嬉戲。如果有來生,我寧愿遭受戰爭、饑餓、貧窮、洪疾,也希望我的人生中,不再有你……”
如非接到未晞的死亡通知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年的春天。暮春五月,繁花盛開,她在南方一個偏僻卻風景怡人的小鎮,找到了她的遺體,還有她生前用過的東西。
簡單的行李,顏料,畫板,還有一幅名為《朝影》的油畫,凌落川的樣子在畫上栩栩如生,如同一個帶著人們走出悲劇的黑暗英雄,這是未晞生前最后的作品。
如非坐在未晞生前住的那間陰冷潮濕的小屋里,看著她用過的東西,看著那簡陋的一切,瞬間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