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病床前,看著她蒼白得沒有血色的臉,心里千回百轉,洶涌而出萬種感情,有悲傷,有酸楚,有愛憐,還有……
他拿起一個蘋果,一邊削皮,一邊對尚未清醒的人說:“所有的人都說你瘋了,只有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去陪他,是不是?可是你找不到他了。他坐的飛機,被人炸成了三截。別說是尸首,連渣都沒剩下,早變成灰了,你到哪里去找他?就算你找到他,又能怎么樣?你是我的妻子,你死了,墓碑上也要冠著我的姓。所以……”他冰冷的手指貼著她的脖子,俯在她耳邊,魔鬼一般地笑著,“你生是我的人,死也是我的鬼。我要你們死也不能在一起!”
阮劭南猛地張開眼睛,看到刺眼的陽光,天亮了。
他怔怔地看著周遭的一切,如同從地獄回到天堂,這是他的書房,寬敞明亮,沒有無邊無際的黑暗,窗外沒有下雨。
他站起來,舒展了一下肩頸。管家在外面敲門,“先生,夫人醒了。”
他馬上打起精神。昨天答應了未晞要帶她出去的。她盼了好久,所以他再累也不能食。
街道上繁華如舊,因為是假日,所以人很多。無論生活多么平庸忙碌,在這樣的日子,人們依舊呈現出一副喜氣洋洋的面孔。
未晞興奮得像個小孩子,對外面的一切都感到新鮮和好奇。阮劭南看著她把自己整個兒貼在窗子上,發現什么有趣的事,就拉著他的袖子,指著窗外大叫:“劭南,你快看!快看!”
這一路走下來,他覺得看她比看風景有意思多了。
他們來到城市里最大的游樂園,坐仿古式環園小火車,玩太空梭,坐漂流船,進鬼屋,看四維電影。所有新奇、刺激、驚險、有趣的游戲,未晞都拉著他玩了一遍。阮劭南感覺自己就像一個父親,帶著自己沒長大的女兒。看著她露出天真快樂的笑容,他忽然覺得,所有的痛苦都是值得的。
他不就是要她陪在他身邊嗎?一生一世,不離不棄。哪怕要他騙她一輩子,哪怕要他揣著這個秘密,后半輩子如同活在高壓線上心驚膽戰,他也愿意這樣過下去。
這樣想的時候,他們兩個人正坐在一家手工冰淇淋店里。未晞一個人跑到柜臺前,買了兩杯特大號的冰淇淋。阮劭南看著自己眼前這杯,捏了捏她的下巴,“我哪里吃得了這么多?”
未晞咬著勺子看著他,“我不知道你喜歡什么口味的,就每樣要了一些,結果就變成這樣了。”
阮劭南笑了笑,拿起勺子大口大口吃起來。
未晞看了看他,小聲問:“劭南,我以前是不是對你不好?”
阮劭南差點噎到,趕緊喝了口果汁,反問道:“為什么這么問?”
“因為我每次對你好一點,你就一副很快樂很高興的樣子,好像很難得似的。所以我就想,我以前一定是對你不好,不然你怎么會這樣?”
阮劭南伸出手,摸著她陽光般明媚的臉,有些傷感地說:“你對我很好,一直都很好。是我自己不惜福,以前不知道珍惜你。”
未晞歪著小腦袋看著他,不解地問:“我們以前是什么樣子?”
阮劭南愣了一下,隨即笑著說:“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我們兩家是世交,我們從小就認識了。后來你父親就把你嫁給了我,只是很不幸,你嫁給我之后沒多久,你陪父母駕車出去旅行,路上出了車禍。他們兩個不幸去世了,你的頭部受到重擊,才會想不起過去的事。”
“我沒有其他兄弟姐妹嗎?”
阮劭南看著自己的冰淇淋在陽光下慢慢融化,搖了搖頭,“沒有,你是獨生女。”
未晞點點頭,喝了口果汁,又說:“那你一個人照顧我,一定很辛苦。”
“一點都不辛苦,只是恨自己沒法替你承受那些痛苦。”
未晞咬著勺子幸福地笑起來,含含糊糊地說:“劭南,你對我真好。”
阮劭南笑著捏她的鼻子,“傻丫頭,這你就滿足了?”
“如果你以后能開心一些,我就更滿足了。”
阮劭南驀地一怔,問:“我哪里不開心了?”
未晞伸出手點著他輪廓分明的五官,說:“這里,這里,還有這里,它們都在告訴我,你不開心,就連笑的時候,你的臉上都寫著傷心……”
阮劭南一把抓住她的手,笑了笑,“就你愛瞎想,好了,不說了。好好想想,晚餐想吃什么?”
說到這個,未晞又高興起來,“我想吃……”
從外面傳來一首很老的中文歌,聽到前奏的旋律,她一下頓住了,好像被魔法師下了定身咒一樣。
阮劭南奇怪地看著她,“怎么了?”
她忽地站了起來,什么都沒說就跑了出去。阮劭南馬上變了臉色,跟著追了出去。旁邊是一家音像店,歌聲就是從店里傳出來的。他看到未晞站在音像店前,站在明亮的陽光下,站在川流不息的人潮里,怔怔地聽著這首歌,聽得淚流滿面。
他走過去,拉住她的手問:“未晞,你怎么了?”
她抬起清澈明亮的眼睛,透過淚水看著他,指著自己的心臟,哽咽地說:“劭南,我……這里疼,很疼,很疼……我該怎么辦?”她用手緊緊地捂住耳朵,跪倒在川流不息的街上。那首歌還在悠悠地唱著,哀傷的旋律在秋日的遠空無盡地回蕩——若生命只到這里,從此沒有我,我會找個天使,替我去愛你……
未晞回到別墅,整個人神思恍惚,吃過晚飯后就上樓休息了。阮劭南不放心她,推開臥室的門,發現她一個人坐在床上發呆。
他走過來摸了摸她的額頭,“未晞,你還好嗎?”
她急急地抓住他的手,“劭南,我好像想起了一些事情。”
阮劭南的神經驟然繃緊,如同一條快要斷裂的絲線,面上卻絲毫未動,只溫柔地問:“你想起什么了?”
“都是一些零碎的片段,就像坐云霄飛車一樣,閃得太快,我看不清楚。劭南,我是不是快好了?”
阮劭南笑了笑,一邊從抽屜里拿出藥盒,一邊說:“可能吧,所以你更應該按時吃藥,這樣病才能好得更快。”
未晞重重地點點頭,將一把藥丸放進嘴里。阮劭南給她端來水杯,她聽話地咽了下去。
“還有一格呢?”阮劭南拉住她,指著藥盒說。
未晞疑惑地看著自己的丈夫,“不是每次只吃一格嗎?”
“那你想不想病好得快一點?”
“當然想。”
“那就多吃一格,劑量加大了,效果自然更好了,你也能恢復得更快一些。”
“是啊,那我以后每天都多吃一格。”
阮劭南臉上帶著溫暖而迷人的微笑,看著自己的小妻子高高興興地將那些苦澀的藥丸吞進肚子。他知道,他的心也可以放回肚子里了。
未晞吃過藥就哈欠連天,阮劭南問:“是不是困了?”
“嗯……”未晞把頭搭在他寬厚的肩上。
“那就睡吧。”
未晞摟著他的背,模模糊糊地說:“可我還沒看電視劇呢。”
“我替你錄下來。”
未晞點點頭,“那好吧……”
阮劭南扶著她躺好,她把臉貼在他的手心里,幸福地說:“劭南,等我好了,我就能想起我們以前快樂的日子,我就能做個好妻子了,是不是?”
他悲憫地摸著她的頭發,“是的,你能。”
“真希望那一天快點來……”她含混著說完這一句,就沉沉地睡著了。
“我也希望……”他吻在她唇上,呢喃著說,“我希望那一天永遠都不要來,永遠……”
接下來一連幾天,未晞吃的藥越來越多,清醒的時候卻越來越少,飯也不想吃,每天把自己關在窗簾緊閉的臥室里,睡得人事不知。
管家都發現她有些不對勁,對阮劭南說:“阮先生,夫人最近總說她肚子疼,您看,是不是請個大夫來瞧瞧?”
正在整理資料的人手一停,抬起頭問:“她說哪里疼了嗎?”
“她說右邊肋骨下面疼,我覺得,可能是肝臟。這女怕傷肝,男怕傷腎,拖久了,可是要命的病。”
阮劭南把資料放在一邊,說:“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管家退了出去,阮劭南將資料鎖進抽屜里,心里就像壓著一片沉重的烏云,只覺得透不過氣來。
他離開書房,走進臥室,可是臥室里沒人。
“夫人呢?”
“在花房里畫畫。”
或許是天性使然,未晞自從病好后,就像個新生的嬰兒,除了一些基本的技能,把過去的事情都忘了,可是畫畫的興趣卻沒變,只是技法稚嫩,只能畫一些簡單的速寫,其他畫法都忘得干干凈凈。
于是,阮劭南就把玻璃花房里的花都清了出去,給她改成了畫室。這里陽光充足,四季如春,擺上一架cd機,放些輕音樂,倒是一個適合睡覺和發呆的好地方。阮劭南不在家的時候,未晞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這里,畫畫,發呆,窩在軟榻的墊子上打盹,像一只主人不在家的貓咪,自在又逍遙。
阮劭南走進花房,看到他的小妻子正趴在榻上睡覺,蓋著白色的毯子,穿著白色的睡衣,耳朵上戴著白色的耳套,像只白色的狐貍,又像一只可愛的小白貓。
畫紙扔得滿地都是,有成張的,也有揉成團的。未晞失去記憶后,總是這樣亂扔東西,就像一個沒長大的孩子。
阮劭南走過去,無意間看到了畫架上的畫,一幅簡單的風景速寫,空曠的廣場,飛起的白鴿,還有站在廣場上隔著幾束斜陽遙遙相望的一對男女。
畫風簡單,卻非常唯美浪漫,好像某個經過精心設置,從高處拉長的電影鏡頭。
他不覺笑了笑,心想這丫頭倒是天賦異稟,無論畫什么都透著靈氣,又想起她過去每每作畫不眠不休的樣子,不禁又有些心酸。
他走過去靜靜地看著她的臉,這個女人身上每一個地方無不是他熱愛并且深愛的。他深深迷戀著她,時間越久,迷戀得越深,生活得越幸福,迷戀得越恐懼,已經到了撕心裂肺、無法自拔的地步。
他揭開毯子,隔著薄薄的睡衣撫摸她美麗的身體。這副身體陪了他三年,整整三年,對他來說,它不僅只有性而已。它就像一泓清池,洗凈了他所有的骯臟和污穢,帶給他天使般的圣潔和純凈。
他曾經是多么幸福的男人,他曾經擁有這個女人全部的身心,不需要謊,不需要欺騙,不需要藥物和虛假的記憶。只需要放下執著,放下仇恨,他就可以得到完完整整的她。
她曾經苦苦等了他七年,七年的滔滔歲月,她一個人在這個荒涼的人世間如同一個虔誠的信徒,獨自堅守他們最初的那份純真和信念。可是,所有踏實的幸福都被他輕易揮霍掉了,除了滿心的悔恨和戰戰兢兢、轉瞬即逝的快樂,曾經的美好都成了過眼云煙。
他應該還她一個公道的,不是嗎?他欠她的,何止是那一句對不起?
未晞揉了揉有些發癢的睫毛,慢慢睜開眼睛,睡眼惺忪地看著自己的丈夫,疑惑地問:“劭南,你怎么哭了?”
阮劭南揩掉眼淚笑了笑,“我哪有哭?是沙子鉆進眼睛里了。”
“騙人!眼淚都滴到我臉上了,還說沒哭?”
“那是你的口水。”
“真的?”
“真的!”
“哦……”未晞點點頭,“原來口水是咸的。”
阮劭南笑著將人摟進懷里問:“你最近總是肚子疼嗎?”
“嗯,在這邊。”未晞摸了摸自己的右肋下邊,“一碰就疼,還覺得頭暈惡心想吐。我是不是有寶寶了?”
阮劭南身子一僵,低頭看著她,“你怎么知道自己有寶寶了?”
“電視上演的,女人有了寶寶,不是都會頭暈、惡心、肚子疼嗎?”
“是不是要查過才知道,明天我帶你去醫院檢查一下,好不好?”
未晞摟著他的脖子搖頭,“我不想去醫院,那里又陰森又恐怖。”
阮劭南耐心地哄著她:“可是不去醫院,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懷了寶寶呢?別怕,我會一直陪著你。”
“那好吧,我聽你的。”
未晞把臉貼到丈夫的懷里,低聲問:“劭南,我要是真有了寶寶,是不是就更像一個好妻子了?”
阮劭南看著她充滿期待的眼神,有些悲傷地說:“你本來就是個好妻子。”
“可我總是讓你不開心。”
“我沒有不開心,我只是……感到害怕。”
“你怕什么?”
“好多,好多,最怕的,就是你離開我。”
未晞看著他,甜甜地一笑,非常篤定地說:“我不會離開你的,除非我死了……”
他一下捂住她的嘴,緊張地說:“不要亂說話!”
未晞乖乖地閉嘴,忽然想起了什么,從軟榻底下拿出一張剛畫好的畫,指著上面的人說:“這是我今天畫的,這個人,我認識他嗎?”
阮劭南驚猝地睜大了眼睛,一直繃緊的線啪的一聲斷了,他的腦袋里回蕩著絲線斷裂的慘叫。
他一把扯過畫紙,揪住她的肩膀近乎猙獰地問:“你從哪里看到的?誰告訴你的?”
未晞驚慌失措地看著他,結結巴巴地說:“我……沒有,今天腦子里忽然閃出他的樣子,我……就畫下來了,又想不起他是誰,就想問問你。你……干嗎這么生氣?”
男人滿臉陰郁,臉上的表情不是憤怒,而是一種比憤怒更加可怕、更加陰鷙的情緒。未晞縮著脖子,可憐兮兮地看著他,像一只被獅子撲在地上的小白兔。
過了很久,他才放軟表情對她說:“他不是好人,他以前害過你。我不愿意你想起過去那些不開心的事,所以才會這么緊張。”
未晞疑惑地看著那張畫,“他以前是怎么害我的?為什么我一點印象都沒有?”
阮劭南將她抱起來,向屋內走去,“因為你失憶了,過去發生的事情都不記得了。”
回到臥室,未晞躺在床上還是不能釋懷,她看著寬衣覆在自己身上的男人,疑惑地問:“如果他害過我,那我不是應該非常恨他嗎?為什么我看著他的臉,會有一種很悲傷、很留戀、很想流淚的感覺?就像看到一個久別的故人,這樣不是很奇怪嗎?”
阮劭南的手臂撐在她的臉側,吻著她細密的睫毛,“他是你的初戀情人,可是他騙了你,讓你傷透了心。所以這不是懷念,是痛苦和屈辱。”
她仰起臉,望著自己的丈夫,“真的嗎?真的是這樣?”
“真的,你不相信我嗎?”
“我相信你,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