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明兒要在長江之中,鑿沉恒山派的坐船,用心如此險惡,恒山派到底甚么地方得
罪你們了?”
定逸師太后到,本不知令狐沖何以如此對待這兩名漢子,聽他一說,登時勃然大怒,
喝道:“好賊子,想在長江中淹死我們啊。”她恒山派門下十之**是北方女子,全都不
會水性,大江之中倘若坐船沉沒,勢不免葬身魚腹,想起來當真不寒而栗。那姓易的生怕
令狐沖再將他腦袋按入油中,搶先答道:“恒山派跟我們白蛟幫本來無怨無仇。我們只是
九江碼頭上一個小小幫會,又有甚么能耐跟恒山派眾位師太結下梁子。只不過……只不過
我想大家都是佛門一脈,貴派向西而去,多半是前去應援。因此……這個……我們不自量
力,起下了歹心,下次是再也不敢了。”
令狐沖越聽越胡涂,問道:“甚么叫做佛門一脈,西去赴甚么援?說得不清不楚,莫
名其妙!”那姓易的道:“是,是!少林派雖不是五岳劍派之一,但我們想和尚尼姑都是
一家人……”定逸師太喝道:“胡說!”那姓易的吃了一驚,自然而然的身子一縮,吞了
一大口油,膩住了口,說不出話來。定逸師太忍住了笑,向那尖臉漢子道:“你來說。”
那姓齊的道:“是,是!有一個‘萬里獨行’田伯光,不知師太是否和他相熟?”定逸師
太大怒,心想這“萬里獨行”田伯光是江湖上惡名昭彰的采花淫賊,我如何會和他相熟?
這廝竟敢問出這句話來,當真是莫大的侮辱,右手一揚,便要往他頂門拍落。定閑師太伸
手一攔,道:“師妹勿怒。這二位在油中耽得久了,腦筋不大清楚。且別和他們一般見識
。”問那姓齊的道:“田伯光怎么了?”那姓齊的道:“‘萬里獨行’田伯光田大爺,跟
我們史幫主是好朋友。早幾日田大爺……”定逸師太怒道:“甚么田大爺?這等惡行昭彰
的賊子,早就該將他殺了。你們反和他結交,足見白蛟幫就不是好人。”那姓齊的道:“
是,是,是。我們不是……不是好人。”定逸師太問道:“我們只問你,白蛟幫何以要和
恒山派為難,又牽扯上田伯光甚么了?”田伯光曾對她弟子儀琳非禮,定逸師太一直未能
殺之泄憤,心下頗以為恥,雅不愿旁人提及此人名字。
那姓齊的道:“是,是。大伙兒要救任大小姐出來,生怕正教中人幫和尚的忙,因此
我哥兒倆豬油蒙了心,打起了胡涂主意,這就想對貴派下手……”
定逸師太更是摸不著半點頭腦,嘆道:“師姊,這兩個渾人,還是你來問罷。”定閑
師太微微一笑,問道:“任大小姐,可便是日月神教前教主的大小姐嗎?”令狐沖心頭一
震:“他們說的是盈盈?”登時臉上變色,手心出汗。
那姓齊的道:“是。田大爺……不,那田……田伯光前些時來到九江,在我白蛟幫總
舵跟史幫主喝酒,說道預期十二月十五,大伙兒要大鬧少林寺,去救任大小姐出來。”定
逸師太忍不住插嘴道:“大鬧少林寺?你們又有多大能耐,敢去太歲頭上動土?”
那姓齊的道:“是,是。我們自然是不成。”定閑師太道:“那田伯光腳程最快,由
他來往聯絡傳訊,是不是?這件事,到底是誰在從中主持?”
那姓易的說道:“大家一聽得任大小姐給少林寺的賊……不,少林寺的和尚扣住了,
不約而同,都說要去救人,也沒甚么人主持。大伙兒想起任大小姐的恩義,都說,便是為
任大小姐粉身碎骨,也是甘愿。”
一時之間,令狐沖心中起了無數疑團:“他們說的任大小姐,到底是不是便是盈盈?
她怎么會給少林寺的僧人扣住?她小小年紀,平素有甚么恩義待人?為何這許多人一聽到
她有難的訊息,便會奮不顧身的去相救?”
定閑師太道:“你們怕我恒山派去相助少林派,因此要將我們坐船鑿沉,是不是?”
那姓齊的道:“是,我們想和尚尼姑……這個那個……”定逸師太怒道:“甚么這個那個
?”那姓齊的忙道:“是,是,這個……那個……小人不敢多說。小人沒說甚么……”定
閑師太道:“十二月十五之前,你們白蛟幫也要去少林寺?”姓易姓齊二人齊聲道:“這
可得聽史幫主號令。”姓齊的又道:“既然大伙兒都去,我們白蛟幫總也不能落在人家后
面。”定閑師太問道:“大伙兒?到底有哪些大伙兒?”那姓齊的道:“那田……田伯光
說,浙西海沙幫、山東黑風會、湘西排教……”一口氣說了江湖上三十來個大大小小幫會
的名字。此人武功平平,幫會門派的名稱倒記得挺熟。定逸師太皺眉道:“都是些不務正
業的旁門左道人物,人數雖多,也未必是少林派的對手。”令狐沖聽那姓齊的所說人名中
,有天河幫幫主“銀髯蛟”黃伯流,長鯨島島主司馬大,還有幾人,也都是當日在五霸岡
上會過的,心下更無懷疑,他們所要救的定然便是盈盈,斗然得到她的訊息,甚是歡喜,
但想到她為少林派所扣押,而她曾殺過好幾名少林弟子,又不禁擔憂,問道:“少林派為
甚么要扣住這位……這位任大小姐?”那姓齊的道:“這可不知道了。多半是少林派的和
尚們吃飽了飯沒事干,故意找些事來跟大伙兒為難。”
定閑師太道:“請二位回去拜上貴幫主,便說恒山派定閑、定逸和這位朋友路過九江
,沒來拜會史幫主,多有失禮,請史幫主包涵則個。我們明日乘船西行,請二位大度包容
,別再派人來鑿沉我們的船只。”她說一句,二人便說一句:“不敢。”定閑師太向令狐
沖道:“月白風清,少俠慢慢領略江岸夜景。恕貧尼不奉陪了。”攜了定逸之手,緩步回
舟。令狐沖知她有意相避,好讓自己對這二人仔細再加盤問,但一時之間,心亂如麻,竟
想不出更有甚么話要問,在岸邊走來走去,又悄立良久,只見半鉤月亮映在江心,大江滾
滾東去,月光顫動不已,猛然想起:“今日已是十一月下旬。他們下月十五要去少林寺,
為時已然無多。少林派方證、方生兩位大師待我甚好。這些人為救盈盈而去,勢必和少林
派大動干戈,不論誰勝誰敗,雙方損折必多。我何不趕在頭里,求方證方丈將盈盈放出,
將一場血光大災化于無形,豈不甚好?”又想:“定閑、定逸兩位師太傷勢已痊愈了大半
。定閑師太外表瞧來和尋常老尼無異,其實所知既博,見識又極高超,實是武林中一位了
不起的高人。由她率眾北歸,只要不再遇到嵩山派這樣的大批強敵,該不會有甚么應付不
了的危難。只是我怎生向她們告辭才好?”這些日來,和這些尼姑、姑娘們共歷患難,眾
人對他既恭敬,又親切,于他被逐出師門、為小師妹所棄之事,雖然從不提及,但神情之
間,顯然猶似她們自身遭此不幸一般。華山眾同門中,除陸大有外,反而無人待他如此親
厚,突然要中途分手,頗感難以啟齒。只聽得腳步聲細碎,兩人緩緩走近,卻是儀琳和鄭
萼,走到離令狐沖二三丈外,叫了聲:“令狐大哥。”便停住了腳步。令狐沖迎將上去,
說道:“你們也給驚醒了?”儀琳道:“令狐大哥,掌門師伯吩咐我們來跟你說……”推
了推鄭萼,道:“你跟他說。”鄭萼道:“掌門師叔要你說的。”儀琳道:“你說也是一
樣。”鄭萼說道:“令狐大哥,掌門師叔說道,大恩不謝,今后你不論有甚么事,恒山
派都供你驅策。你如要去少林寺救那位任大小姐,大家自當盡力效命。”
令狐沖大奇,心想:“我又沒說要去相救盈盈,怎地定閑師太卻恁地說?啊喲,是了
!群雄在五霸岡上聚會,設法為我治病,那都是瞧在盈盈的份上。此事鬧得沸沸揚揚,連
這兩個不成材的‘長江雙飛魚’都知道,定閑師太焉有不知?”想及此事,不由得臉上一
紅。
鄭萼又道:“掌門師叔說道,此事最好不要硬來。她老人家和定逸師叔兩位,此刻已
過江去了,要趕赴少林寺,去向方丈大師求情放人,請令狐大哥帶同我們,緩緩前去。”
令狐沖聽了這番話,登時呆了,半晌說不出話來,舉目向長江中眺望,果見一葉小舟,掛
起了一張小小白帆,正自向北航去,心中又是感激,又覺慚愧,心想:“兩位師太是佛門
中有道大德,又是武林高人。她們肯親身去向少林派求情,原是再好不過,比之我這浪跡
江湖、素行不端的一介無名小卒,面子是大上百倍了。多半方證方丈能瞧著二位師太的金
面,肯放了盈盈。”想到此處,心下登時一寬。回過頭來,只見那姓易、姓齊的兀自在油
簍子中探頭探腦,不敢爬將出來,心想這二人一片熱心,為的是去救盈盈,自己可將他們
得罪了,頗覺過意不去,邁步上前,拱了拱手,說道:“在下一時魯莽,得罪了白蛟幫‘
長江雙飛魚’兩位英雄,實因事先未知其中緣由,還請恕罪。”說著深深一揖。“長江雙
飛魚”突然見他前倨后恭,大感詫異,急忙抱拳還禮,這一手忙腳亂,無數菜油飛濺出來
,濺得令狐沖身上點點滴滴的都是油跡。令狐沖微笑著點了點頭,向儀琳和鄭萼道:“咱
們走罷!”回到舟中,恒山派眾弟子竟絕口不提此事,連儀和、秦絹這些素來事事好奇之
人,居然也不向他問一句話,自是定閑師太臨去時已然囑咐,免得令他尷尬。令狐沖暗自
感激,但見到好幾名女弟子似笑非笑的臉色,卻又不免頗為狼狽,尋思:“她們這副模樣
,心中可咬定盈盈是我的情人了。其實我和盈盈之間清清白白,并無甚么逾規越禮之事。
但她們不問,我又如何辯白?”眼見秦絹眼中閃著狡獪的光芒,忍不住道:“完全不是這
么一回事,你……你們可別胡思亂想。”秦絹笑道:“我胡思亂想甚么了?”令狐沖臉上
一紅,道:“我猜也猜得到。”秦絹笑道:“猜到甚么?”令狐沖還未答話,儀和道:“
秦師妹,別多說了,掌門師叔吩咐的話,你忘了嗎?”秦絹抿嘴笑道:“是,是,我沒忘
記。”
令狐沖轉過頭來,避開她眼光,只見儀琳坐在船艙一角,臉色蒼白,神情卻甚為冷漠
,不禁心中一動:“她心中在想甚么?為甚么她不和我說話?”怔怔的瞧著她,忽然想到
那日在衡山城外,自己受傷之后,她抱了自己在曠野中奔跑時的臉色。那時她又是關切,
又是激動,渾不是眼前這般百事不理的模樣。為甚么?為甚么?
儀和忽道:“令狐師兄!”令狐沖沒聽見,沒有答應。儀和大聲又叫:“令狐師兄!
”令狐沖一驚,回過頭道:“嗯,怎么?”儀和道:“掌門師伯說道,明日咱們或是改行
陸道,或是仍走水路,悉聽令狐師兄的意思。”
令狐沖心中只盼改行陸道,及早得知盈盈的訊息,但斜眼一睨,只見儀琳長長的睫毛
下閃動著淚水,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說道:“掌門師太叫咱們緩緩行去,那么還是仍舊
坐船罷。諒來那白蛟幫也不敢對咱們怎地。”秦絹笑道:“你放心得下嗎?”令狐沖臉上
微微一紅,尚未作答,儀和喝道:“秦師妹,小孩兒家,少說幾句行不行?”秦絹笑道:
“行!有甚么不行?阿彌陀佛,我可不大放心。”
次晨舟向西行,令狐沖命舟子將船靠近岸旁航行,以防白蛟幫來襲,但直至湖北境內
,一直沒有動靜。此后數日之中,令狐沖也不和恒山弟子多說閑話,每逢晚間停泊,便獨
自一人上岸飲酒,喝得醺醺而歸。
這一日舟過夏口,折而向北,溯漢水而上,傍晚停泊在小鎮雞鳴渡旁。他又上岸去,
在一家冷酒鋪中喝了幾碗酒,忽想:“小師妹的傷不知好了沒有?儀真、儀靈兩位師姊送
去恒山靈藥,想來必可治好她的劍傷。林師弟的傷勢又不知如何?倘若林師弟竟致傷重不
治,她又怎樣?”想到這里,心下不禁一驚,尋思:“令狐沖啊令狐沖,你真是個卑鄙小
人!你雖盼小師妹早日痊愈,內心卻又似在盼望林師弟傷重而死?難道林師弟死了,小師
妹便會嫁你不成?”自覺無聊,連盡了三碗酒,又想:“勞德諾和八師弟不知是誰殺的?
那人為甚么又去暗算林師弟?師父、師娘不知近來若何?”
端起酒碗,又是一飲而盡,小店之中無下酒物,隨手抓起幾粒咸水花生,拋入口中,
忽聽背后有人嘆了口氣,說道:“唉!天下男子,十九薄幸。”
令狐沖轉過面來,向說話之人瞧去,搖晃的燭光之下,但見小酒店中除了自己之外,
便只店角落里一張板桌旁有人伏案而臥。板桌上放了酒壺、酒杯,那人衣衫襤褸,形狀猥
瑣,不像是如此吐屬文雅之人。當下令狐沖也不理會,又喝了一碗酒,只聽得背后那聲音
又道:“人家為了你,給幽禁在不見天日之處。自己卻整天在脂粉堆中廝混,小姑娘也好
,光頭尼姑也好,老太婆也好,照單全收。唉,可嘆啊可嘆。”令狐沖知他說的是自己,
卻不回頭,尋思:“這人是誰?他說‘人家為了你,給幽禁在不見天日之處’,說的是盈
盈嗎?為甚么盈盈是為了我而給人幽禁?”只聽那人又道:“不相干之輩,倒是多管閑事
,說要去拚了性命,將人救將出來。偏生你要做頭子,我也要做頭子,人還沒救,自己伙
里已打得昏天黑地。唉,這江湖上的事,老子可真沒眼瞧的了。”令狐沖拿著酒碗,走過
去坐在那人對面,說道:“在下多事不明,要請老兄指教。”
那人仍然伏在桌上,并不抬頭,說道:“唉,有多少風流,便有多少罪孽。恒山派的
姑娘、尼姑們,這番可當真糟糕之極了。”令狐沖更是心驚,站起身來,深深一揖,說道
:“令狐沖拜見前輩,還望賜予指點。”突然見到那人凳腳旁放著一把胡琴,琴身深黃,
久經年月,心念一動,已知此人是誰,當即拜了下去,說道:“晚輩令狐沖,有幸拜見衡
山莫師伯,適才多有失禮。”那人抬起頭來,雙目如電,冷冷的在令狐沖臉上一掃,正是
衡山派掌門“瀟湘夜雨”莫大先生。他哼了一聲,說道:“師伯之稱,可不敢當。令狐大
俠,這些日來可快活哪!”令狐沖躬身道:“莫師伯明鑒,弟子奉定閑師伯之命,隨同恒
山派諸位師姊師妹前赴少林。弟子雖然無知,卻決不敢對恒山師姊妹們有絲毫失禮。”莫
大先生嘆了口氣,道:“請坐!唉,你怎不知江湖上人紛紛,眾口鑠金?”令狐沖苦笑
道:“晚輩行事狂妄,不知檢點,連本門也不能容,江湖上的閑閑語,卻也顧不得這許
多了。”
莫大先生冷笑道:“你自己甘負浪子之名,旁人自也不來理你。可是恒山派數百年的
清譽,竟敗壞在你的手里,你也毫不動心嗎?江湖上傳說紛紜,說你一個大男人,混在恒
山派一群姑娘和尼姑中間。別說幾十位黃花閨女的名聲給你損了,甚至連……連那幾位苦
守戒律的老師太,也給人作為笑柄,這……這可太不成話了。”
令狐沖退開兩步,手按劍柄,說道:“不知是誰造謠,說這些無恥荒唐的語,請莫
師伯告知。”
莫大先生道:“你想去殺了他們嗎?江湖上說這些話的,沒有一萬,也有八千,你殺
得干凈么?哼,人家都羨慕你艷福齊天,那又有甚么不好了?”
令狐沖頹然坐下,心道:“我做事總是不顧前,不顧后,但求自己問心無愧,卻沒想
到累了恒山派眾位上下。這……這便如何是好?”
莫大先生嘆了口氣,溫道:“這五日里,每天晚上,我都曾到你船上窺探……”令
狐沖“啊”的一聲,心想:“莫師伯接連五晚來船窺探,我竟半點不知,可算是十分無能
。”莫大先生續道:“我見你每晚總是在后艄和衣而臥,別說對恒山眾弟子并無分毫無禮
的行為,連閑話也不說一句。令狐世兄,你不但不是無行浪子,實是一位守禮君子。對著
滿船妙齡尼姑,如花少女,你竟絕不動心,不僅是一晚不動心,而且是數十晚始終如一。
似你這般男子漢、大丈夫,當真是古今罕有,我莫大好生佩服。”大拇指一翹,右手握拳
,在桌上重重一擊,說道:“來來來,我莫大敬你一杯。”說著便提起酒壺斟酒。令狐沖
道:“莫師伯之,倒教小侄好生惶恐。小侄品行不端,以致不容于師門,但恒山派同道
的師妹,卻如何可以得罪?”莫大先生呵呵笑道:“光明磊落,這才是男兒漢的本色。我
莫大如年輕二十歲,教我晚晚陪著這許多姑娘,要像你這般守身如玉,那就辦不到。難得
啊難得!來,干了!”兩人舉碗一飲而盡,相對大笑。
令狐沖見莫大先生形貌落拓,衣飾寒酸,哪里像是一位威震江湖的一派掌門?偶爾眼
光一掃,鋒銳如刀,但這霸悍之色一露即隱,又成為一個久困風塵的潦倒漢子,心想:“
恒山掌門定閑師太慈祥平和,泰山掌門天門道長威嚴厚重,嵩山掌門左冷禪陰鷙險刻,我
恩師是位彬彬君子,這位莫師伯外表猥瑣平庸,似是個市井小人。但五岳劍派的五位掌門
人,其實個個是十分深沉多智之人。我令狐沖草包一個,可和他們差得遠了。”莫大先生
道:“我在湖南,聽到你和恒山派的尼姑混在一起,甚是詫異,心想定閑師太是何等樣人
物,怎容門下做出這等事來?后來聽得白蛟幫的人說起你們行蹤,便趕了下來。令狐老弟
,你在衡山群玉院中胡鬧,我莫大當時認定你是個儇薄少年。你后來助我劉正風師弟,我
心中對你生了好感,只想趕將上來,善相勸,不料卻見到后一輩英俠之中,竟有你老弟
這樣了不起的少年英雄。很好,很好!來來來,咱們同干三杯!”說著叫店小二添酒,和
令狐沖對飲。幾碗酒一下肚,一個寒酸落拓的莫大先生突然顯得逸興遄飛,連連呼酒,只
是他酒量和令狐沖差得甚遠,喝得幾碗后,已是滿臉通紅,說道:“令狐老弟,我知你最
喜喝酒。莫大無以為敬,只好陪你多喝幾碗。嘿嘿,武林之中,莫大肯陪他喝酒的,卻也
沒有幾人。那日嵩山大會,座上有個大嵩陽手費彬。此人飛揚跋扈,不可一世,莫大越瞧
越不順眼,當時便一滴不飲。此人居然還口出不遜之,他臭妹子的,你說可不可惱?”
令狐沖笑道:“是啊,這種人不自量力,橫行霸道,終究沒好下場。”莫大先生道:“后
來聽說此人突然失了蹤,下落不明,不知到了何處,倒也奇怪。”
令狐沖心想,那日在衡山城外,莫大先生施展神妙劍法殺了費彬,他當日明明見到自
己在旁,此刻卻又如此說,自是不愿留下了形跡,便道:“嵩山派門下行事令人莫測高深
,這費彬嘛,說不定是在嵩山哪一處山洞之中隱居了起來,正在勤練劍法,也未可知。”
莫大先生眼中閃出一絲狡獪的光芒,微微一笑,拍案叫道:“原來如此,若不是老弟
提醒,我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通其中緣由。”喝了一口酒,問道:“令狐老弟,你到底
何以和恒山派的人混在一起?魔教的任大小姐對你情深一往,你可千萬不能辜負她啊。”
令狐沖臉上一紅,說道:“莫師伯明鑒,小侄情場失意,于這男女之事,可早已瞧得淡了
。”想起了小師妹岳靈珊,胸口一酸,眼眶不由得紅了,突然哈哈一笑,朗聲說道:“小
侄本想看破紅塵,出家為僧,便怕出家人戒律太嚴,不準飲酒,這才沒去做和尚。哈哈,
哈哈。”雖是大笑,笑聲中畢竟大有凄涼之意。過了一會,便敘述如何遇到定靜、定閑、
定逸三位師太的經過,說到自己如何出手援救,每次都只輕描淡寫的隨口帶過。
莫大先生靜靜聽完,瞪著酒壺呆呆出神,過了半晌,才道:“左冷禪意欲吞并四派,
聯成一個大派,企圖和少林、武當兩大宗派鼎足而三,分庭抗禮。他這密謀由來已久,雖
然深藏不露,我卻早已瞧出了些端倪。操他***,他不許我劉師弟金盆洗手,暗助華山
劍宗去和岳先生爭奪掌門之位,歸根結底,都是為此。只是沒想到他居然如此膽大妄為,
竟敢對恒山派明目張膽的下令狐沖道:“他倒也不是明目張膽,原本是假冒魔教,要逼得
恒山派無可奈何之下,不得不答允并派之議。”莫大先生點頭道:“不錯。他下一步棋子
,當是去對付泰山派天門道長了。哼,魔教雖毒,卻也未必毒得過左冷禪。令狐兄弟,你
現下已不在華山派門下,閑云野鶴,無拘無束,也不必管他甚么正教魔教。我勸你和尚倒
也不必做,也不用為此傷心,盡管去將那位任大小姐救了出來,娶她為妻便是。別人不來
喝你的喜酒,我莫大偏來喝你三杯。***,怕他個鳥?”他有時出甚是文雅,有時卻
又夾幾句粗俗俚語,說他是一派掌門,也真有些不像。
令狐沖心想:“他只道我情場失意乃是為了盈盈,但小師妹之事,也不便跟他提起。
”便問:“莫師伯,到底少林派為甚么要拘留任小姐?”莫大先生張大了口,雙眼直視,
臉上充滿了驚奇之狀,道:“少林派為甚么要拘留任小姐?你是當真不知,還是明知故問
?江湖上眾人皆知,你……你……還問甚么?”
令狐沖道:“過去數月之中,小侄為人囚禁,江湖上之事一無所聞。那任小姐曾殺過
少林派四名弟子,原也是從小侄身上而起,只不知后來怎地失手,竟為少林派所擒?”莫
大先生道:“如此說來,你是真的不明白其中原委了。你身中奇異內傷,無藥可治,聽說
旁門左道中有數千人聚集五霸岡,為了討好這位任大小姐而來治你的傷,結果卻人人束手
無策,是也不是?”令狐沖道:“正是。”莫大先生道:“這件事轟傳江湖,都說令狐沖
這小子不知幾生修來的福氣,居然得到黑木崖圣姑任大小姐的垂青,就算這場病醫不好,
也是不枉的了。”令狐沖道:“莫師伯取笑了。”心想:“老頭子,祖千秋他們雖然是一
番好意,畢竟行事太過魯莽,這等張揚其事,難怪盈盈生氣。”莫大先生問道:“你后來
怎地卻好了?是修習了少林派的‘易筋經’神功,是不是?”
令狐沖道:“不是。少林派方丈方證大師慈悲為懷,不念舊惡,答允傳授少林派無上
內功。只是小侄不愿改投少林派,而這門少林神功又不能傳授派外之人,只好辜負了方丈
大師的一番美意。”莫大先生道:“少林派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你其時已被逐出華山門
墻,正好改投少林。那是千載難逢的機緣,卻為何連自己性命也不顧了?”令狐沖道:“
小侄自幼蒙恩師、師娘收留,養育之恩,粉身難報,只盼日后恩師能許小侄改過自新,重
列門墻,決不愿貪生怕死,另投別派。”莫大先生點頭道:“這也有理。如此說來,你的
內傷得愈,那是由于另一樁機緣了。”令狐沖道:“正是。其實小侄的內傷也沒完全治好
。”莫大先生凝視著他,說道:“少林派和你向來并無淵源,佛門中人雖說慈悲為懷,卻
也不能隨便傳人以本門的無上神功。方證大師答應以‘易筋經’相授,你當真不知是甚么
緣故嗎?”令狐沖道:“小侄確是不知,還望莫師伯示知。”莫大先生道:“好!江湖上
都說,那日黑木崖任大小姐親身背負了你,來到少林寺中,求見方丈,說道只須方丈救了
你的性命,她便任由少林寺處置,要殺要剮,絕不皺眉。”令狐沖“啊”的一聲,跳了起
來,將桌上一大碗酒都帶翻了,全身登時出了一陣冷汗,手足發抖,顫聲道:“這……這
……這……”腦海中一片混亂,想起當時自己身子一日弱似一日,一晚睡夢之中,聽到盈
盈哭泣甚哀,說道:“你一天比一天瘦,我……我……”說得誠摯無比,自己心中感激,
狂吐鮮血,就此人事不知。待得清醒,已是在少林寺的一間斗室之中,方生大師已費了無
數心力為己施教。自己一直不知如何會到少林寺中,又不知盈盈到了何處,原來竟是她舍
命相救,不由得熱淚盈眶,跟著兩道眼淚撲簌簌的直流下來。莫大先生嘆道:“這位任大
小姐雖然出身魔教,但待你的至誠至情,卻令人好生相敬。少林派中,辛國梁、易國梓、
黃國柏、覺月禪師四名大弟子命喪她手。她去到少林,自無生還之望,但為了救你,她…
…她是全不顧己了。方證大師不愿就此殺她,卻也不能放她,因此將她囚禁在少林寺后的
山洞之中。任大小姐屬下那許多三山五岳之輩,自然都要去救她出來。聽說這幾個月來,
少林寺沒一天安寧,擒到的人,少說也有一百來人了。”令狐沖心情激蕩,良久不能平息
,過了好一會,才問:“莫師伯,你剛才說,大家爭著要做頭子,自己伙里已打得昏天黑
地,那是怎么一回事?”
莫大先生嘆了口氣,道:“這些旁門左道的人物,平日除了聽從任大小姐的號令之外
,個個狂妄自大,好勇斗狠,誰也不肯服誰。這次上少林寺救人,大家知道少林寺是天下
武學的祖宗,事情很是棘手,何況單獨去闖寺的,個個有去無回。因此上大家說要廣集人
手,結盟而往。既然結盟,便須有個盟主。聽說這些日子來為了爭奪盟主之位,許多人動
上了手,死的死,傷的傷,著實損折了不少人。令狐老弟,我看只有你急速趕去,才能制
得住他們。你說甚么話,那是誰也不敢違拗的,哈哈,哈哈!”
莫大先生這么一笑,令狐沖登時滿臉通紅,情知他這番話不錯,但群豪服了自己,只
不過是瞧在盈盈的面上,而盈盈日后知道,一定要大發脾氣,突然間心念一動:“盈盈對
我情意深重,可是她臉皮子薄,最怕旁人笑話于她,說她對我落花有意,而我卻流水無情
。我要報答她這番厚意,務須教江湖上好漢眾口紛傳,說道令狐沖對任大小姐一往情深,
為了她性命也不要了。我須孤身去闖少林,能救得出她來,那是最好,倘若救不出,也要
鬧得眾所周知。”說道:“恒山派的定閑、定逸兩位師伯上少林寺去,便是向少林方丈求
情,請他放了這位任小姐出來,以免釀成一場大動干戈的流血浩劫。”莫大先生點頭道:
“怪不得,怪不得!我一直奇怪,定閑師太如此老成持重之人,怎么會放心由你陪伴她門
下的姑娘、尼姑,自己卻另行他往,原來是為你作說客去了。”令狐沖道:“莫師伯,小
侄既知此事,著急得了不得,恨不得插翅飛去少林寺,瞧瞧兩位師太求情的結果如何。只
是恒山派這些師姊妹都是女流之輩,倘若途中遇上了甚么意外,可又難處。”莫大先生道
:“你盡管去好了!”令狐沖喜道:“我先去不妨?”莫大先生不答,拿起倚在板凳旁的
胡琴,咿咿呀呀的拉了起來。令狐沖知道他既這么說,那便是答應照料恒山派一眾弟子了
,這位莫師伯武功識見,俱皆非凡,不論他明保還是暗護,恒山派自可無虞,當即躬身行
禮,說道:“深感大德。”莫大先生笑道:“五岳劍派,同氣連枝。我幫恒山派的忙,要
你來謝甚么?那位任大小姐得知,只怕要喝醋了。”令狐沖道:“小侄告辭。恒山派眾位
師姊妹,相煩莫師伯代為知照。”說著直沖出店。
一凝步,向江中望去,只見坐船的窗中透出燈光,倒映在漢水之中,一條黃光,緩緩
閃動。身后小酒店中,莫大先生的琴聲漸趨低沉,靜夜聽來,甚是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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