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沖向北疾行,天明時到了一座大鎮,走進一家飯店。湖北最出名的點心是豆皮,
以豆粉制成粉皮,裹以菜肴,甚是可口。令狐沖連盡三大碟,付帳出門。
只見迎面走來一群漢子,其中一人又矮又胖,赫然便是“黃河老祖”之一的老頭子。
令狐沖心中大喜,大聲叫道:“老頭子!你好啊。”老頭子一見是他,登時臉上神色尷尬
之極,遲疑半晌,刷的一聲,抽出了大刀。令狐沖又向前迎了一步,說道:“祖千秋……
”只說了三個字,老頭子舉刀便向他砍將過來,可是這一刀雖然力勁勢沉,準頭卻是奇差
,和令狐沖肩頭差著一尺有余,呼的一聲,直削了下去。令狐沖嚇了一跳,向后躍開,叫
道:“老先生,我……我是令狐沖!”老頭子叫道:“我當然知道你是令狐沖。眾位朋友
聽了,圣姑當日曾有令諭,不論哪一人見到令狐沖,務須將他殺了,圣姑自當重重酬謝。
這一句話,大伙兒可都知道么?”眾人轟然道:“咱們都知道的。”眾人話雖如此,但大
家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臉上神情甚是古怪,并無一人拔刀刃動手,有些人甚至笑嘻嘻的
,似覺十分有趣。
令狐沖臉上一紅,想起那日盈盈要老頭子等傳江湖,務須將自己殺了,她是既盼自
己再不離開她身邊,又要群豪知道,她任大小姐決非癡戀令狐沖,反而恨他入骨。此后多
經變故,早將當時這句話忘了,此刻聽老頭子這么說,才想起她這號令尚未通傳取消。當
時老頭子等傳出去,群豪已然不信,待得她為救令狐沖之命,甘心赴少林寺就死,這事
由少林寺俗家弟子泄漏了出來,登時轟動江湖。人人固贊她情深義重,卻也不免好笑,覺
得這位大小姐太也要強好勝,明明愛煞了人家,卻又不認,拚命掩飾,不免欲蓋彌彰。這
件事不但盈盈屬下那些左道旁門的好漢知之甚詳,連正派中人也多有所聞,日常閑談,往
往引為笑柄。此刻群豪突然見到令狐沖出現,驚喜交集之下,卻也有些不知所措。
老頭子道:“令狐公子,圣姑有令,叫我們將你殺了。但你武功甚高,適才我這一刀
砍你不中,承你手下留情,沒取我性命,足感盛情。眾位朋友,大家親眼目睹,咱們決不
是不肯殺令狐公子,實在是殺他不了,我老頭子不行,當然你們也都不行的了。是不是?
”
眾人哈哈大笑,都道:“正是!”一人道:“適才咱們一場驚心動魄的惡斗,雙方打
得筋疲力盡,誰也殺不了誰,只好不打。大伙兒再不妨斗斗酒去。倘若有哪一位英雄好漢
,能灌得令狐公子醉死了,日后見到圣姑,也好有個交代。”群豪捧腹狂笑,都道:“妙
極,妙極!”又一人笑道:“圣姑只要咱們殺了令狐公子,可沒規定非用刀子不可。用上
好美酒灌得醉死了他,那也是可以啊。這叫做不能力敵,便當智取。”
群豪歡呼大叫,簇擁著令狐沖上了當地最大的一間酒樓,四十余人坐滿了六張桌子。
幾個人敲臺拍凳,大呼:“酒來!”令狐沖一坐定后,便問:“圣姑到底怎樣啦?這可急
死我群豪聽他關心盈盈,盡皆大喜。
老頭子道:“大伙兒定了十二月十五,同上少林寺去接圣姑出寺。這些日子來,卻為
了誰做盟主之事,大家爭鬧不休,大傷和氣。令狐公子駕到,那是再好不過了。這盟主若
不是你當,更有誰當?倘若別人當了,就算接了圣姑出來,她老人家也必不開心。”一個
白須老者笑道:“是啊。只要由令狐公子主持全局,縱然一時遇上阻難,接不到圣姑,她
老人家只須得知訊息,心下也是歡喜得緊。這盟主一席,天造地設,是由令狐公子來當的
了。”令狐沖道:“是誰當盟主,那是小事一件,只須救得圣姑出來,在下便是粉身碎骨
,也所甘愿。”這幾句話倒不是隨口胡謅,他感激盈盈為己舍身,若要他為盈盈而死,那
是一往無前,決不用想上一想。不過如在平日,這念頭在自己心頭思量也就是了,不用向
人宣之于口,此刻卻要拚命顯得多情多義,好叫旁人不去笑話盈盈。
群豪一聽,更是心下大慰,覺得圣姑看中此人,眼光委實不錯。那白發老者笑道:“
原來令狐公子果然是位有情有義的英雄,倘若是如江湖上所訛傳那般,說道令狐公子置身
事外,全不理會,可教眾人心涼了。”
令狐沖道:“這幾個月來,在下失手身陷牢籠,江湖上的事情一概不知。但日夜思念
圣姑,想得頭發也白了。來來來,在下敬眾位朋友一杯,多謝各位為圣姑出力。”說著站
起身來,舉杯一飲而盡。群豪也都干了。
令狐沖道:“老先生,你說許多朋友在爭盟主之位,大傷和氣,事不宜遲,咱們便須
立即趕去勸止。”老頭子道:“正是。祖千秋和夜貓子都已趕去了。我們也正要去。”令
狐沖道:“不知大伙兒都在哪里?”老頭子道:“都在黃保坪聚會。”令狐沖道:“黃保
坪?”那白須老者道:“那是在襄陽以西的荊山之中。”令狐沖道:“咱們快些吃飯喝酒
,立即去黃保坪。咱們已斗了三日三夜酒,各位費盡心機,始終灌不死令狐沖,日后見到
圣姑,已大可交代了。”
群豪大笑,都道:“令狐公子酒量如海,只怕再斗三日三夜,也奈何不了你。”令狐
沖和老頭子并肩而行,問道:“令愛的病,可大好了?”老頭子道:“多承公子關懷,她
雖沒怎么好,幸喜也沒怎么壞。”令狐沖心中一直有個疑團,眼見余人在身后相距數丈,
便問:“眾位朋友都說圣姑于各位有大恩德。在下委實不明其中原因,圣姑小小年紀,怎
能廣施恩德于這許多江湖朋友?”老頭子問道:“公子真的不知其中緣由?”令狐沖搖頭
道:“不知。”老頭子道:“公子不是外人,原本不須相瞞,只是大家向圣姑立過誓,不
能泄漏此中機密。請公子恕罪。”令狐沖點頭道:“既不便說,還是不說的好。”老頭子
道:“日后由圣姑親口向公子說,那不是好得多么?”令狐沖道:“但愿此日越早到來越
好。”
群豪在路上又遇到了兩批好漢,也都是去黃保坪的,三伙人相聚,已有一百余人。
群豪趕到黃保坪時已是深夜,群雄聚會處是在黃保坪以西的荒野。還在里許之外,便
已聽到人聲嘈雜,有人粗聲喝罵,有人尖聲叫嚷。令狐沖加快腳步奔去,月光之下,只見
群山圍繞的一塊草坪上,黑壓壓地聚集著無數人眾,一眼望去,少說也有千余人。只聽有
人大聲說道:“盟主,盟主,既然稱得這個‘主’字,自然只好一人來當。你們六個人都
要當,那還成甚么盟主?”另一人道:“我們六個人便是一個人,一個人便是六個人。你
們都聽我六兄弟的號令,我六兄弟便是盟主了。你再羅里羅嗦,先將你撕成四塊再說。”
令狐沖不用眼見其人,便知是“桃谷六仙”之一,但他六兄弟說話聲音都差不多,卻分辨
不出是六人中的哪一個。先前那人給他一嚇,登時不敢再說。但群雄對“桃谷六仙”顯然
心中不服,有的在遠處叫罵,有的躲在黑暗中大聲嘻笑,更有人投擲石塊泥沙,亂成一團
。
桃葉仙大聲嚷道:“是誰向老子投擲石塊?”黑暗中有人道:“是你老子。”桃花仙
怒道:“甚么?你是我哥哥的老子,也就是我的老子了?”有人說道:“那也未必!”登
時數百人齊聲轟笑。桃花仙道:“為甚么未必?”另一人道:“這個我也不知道。我只生
一個兒子。”桃根仙道:“你只生一個兒子,跟我有甚么相干?”又一個粗嗓子的大聲笑
道:“跟你沒相干,多半跟你兄弟相干了。”桃干仙道:“難道跟我相干么?”先一人笑
道:“那得看相貌像不像。”桃實仙道:“你說跟我的相貌有些相像,出來瞧瞧。”那人
笑道:“有甚么好瞧的,你自己照鏡子好了!”突然之間,四條人影迅捷異常的縱起,一
撲向前,將那人從黑暗中抓了出來。這人又高又大,足足有二百來斤,給桃谷四仙抓住了
四肢,竟絲毫動彈不得。四人將他抓到月光底下一照。桃實仙道:“不像我,我哪有這樣
難看?老三,只怕有些像你。”桃枝仙道:“呸,我就比你難看嗎?天下英雄在此,不妨
請大伙兒品評品評。”
群雄早就見到桃谷六仙都是五官不正,面貌丑陋,要說哪一個更好看些,這番品評功
夫可也真著實不易,這時眼見那大漢給四仙抓在手中,頃刻之間便會給撕成了四塊,人人
栗栗危懼,誰也笑不出來。
令狐沖知道桃谷六仙的脾氣,一個不對,便會將這大漢撕了,朗聲說道:“桃谷六仙
,讓我令狐沖來品評品評如何?”說著緩步從暗處走了出來。
群雄一聽到“令狐沖”三字,登時聳動,千余對目光都注集在他身上。令狐沖卻目不
轉睛的凝視著桃谷四仙,唯恐他們一時興起,登時便將這大漢撕裂,說道:“你們將這位
朋友放下,我才瞧得清楚。”桃谷四仙當即將他放下。
這條大漢身材雄偉已極,站在當地,便如一座鐵塔相似。他適才死里逃生,已然嚇得
魂不附體,臉如死灰,身子簌簌發抖。他明知如此當眾發抖,實非英雄行徑,可是全身自
己要抖,卻也勉強不來,要想說幾句撐門面之,只顫聲道:“我……我……我……”令
狐沖見他嚇得厲害,但此人五官倒也端正,向桃谷六仙道:“六位桃兄,你們的相貌和這
位朋友全然不像,可比他俊美得多了。桃根仙骨格清奇、桃干仙身材魁偉、桃枝仙四肢修
長、桃葉仙眉清目秀、桃花仙呢……這個……這個目如朗星,桃實仙精神飽滿,任誰一見
到,立刻都知是六位行俠仗義的玉面英雄,英俊少……這個英俊中年。”群雄聽了,盡皆
大笑。桃谷六仙更是大為高興。老頭子吃過這六兄弟的苦頭,知道他們極不好惹,跟著湊
趣,說道:“依在下之見,環顧天下英雄,武功高的固多,說到相貌,那是誰也比不上桃
谷六仙了。”
群豪跟著起哄,有的說:“豈僅俊美而已,簡直是風流瀟灑。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有的說:“潘安退避三舍,宋玉甘拜下風。”有的說:“武林中從第一到第六的美男子
,自當算他們六位。令狐公子最多排到第七。”
桃谷六仙不知眾人取笑自己,還道是真心稱贊,更加笑得合不攏嘴。桃枝仙道:“我
媽當年說咱六個是丑八怪,原來說得不對。”有人笑道:“當然不對了,你們只有六個人
,怎能成為丑八怪?”有人輕道:“加上他們爹娘……”一句話沒說完,便給人掩住了嘴
巴。
老頭子大聲道:“眾位朋友,大伙兒運氣不小。令狐公子正要單槍匹馬,獨闖少林,
去接圣姑出來,道上遇到了我們,聽說大伙兒在此,便過來和大家商議商議。說到相貌之
美,自然要算桃谷六仙……”群雄一聽,又都轟笑。老頭子連連搖手,在眾人大笑聲中繼
續說道:“可是這闖少林、接圣姑的大事,和相貌如何,干系也不太大。以在下之見,咱
們公奉令狐公子為盟主,請他主持全局,發號施令,大伙兒一體凜遵,眾位意下如何?”
群雄人人都知圣姑是為了令狐沖而陷身少林,令狐沖武功卓絕,當日在河南和向問天聯手
,大戰各路英雄,此事早已轟動江湖,但即令他手無縛雞之力,瞧在圣姑面上,也當奉他
為主,是以聽到老頭子的話,當即歡聲雷動,許多人都鼓掌叫好。桃花仙突然怪聲道:“
咱們去救任大小姐,救了她出來,是不是給令狐沖做老婆?”
群雄對任大小姐十分尊敬,雖覺桃花仙這話沒錯,卻誰也不敢公然稱是。令狐沖更十
分尷尬,只好默不作聲。桃葉仙道:“他又得老婆,又做盟主,那可太過便宜他了。我們
去幫他救老婆,盟主卻要我們六兄弟來做。”桃根仙道:“正是!除非他本事強過我們,
卻又當別論。”驀地里桃根、桃干、桃枝、桃實四仙一齊動手,將令狐沖四肢抓住,提在
空中。他四人出手實在太快,事先又無半點朕兆,說抓便抓,令狐沖竟然閃避不及。
群雄齊聲驚呼:“使不得,快放手!”
桃葉仙笑道:“大家放心,我們決不傷他性命,只要他答應讓我們六兄弟做盟主……
”
一句話沒說完,桃根、桃干、桃枝、桃實四仙忽地齊聲怪叫,忙不迭的將令狐沖拋下
,嚷道:“啊喲,你……你使甚么妖法?”原來令狐沖手足分別被四人抓住,也真怕四人
傻頭傻腦,甚么怪事都做得出來,別要真的將自己撕了,當即運起吸星**。桃谷四仙只
覺內力源源從掌心中外泄,越是運功相抗,內力奔瀉得越快,驚駭之下,立即撒手。令狐
沖腰背一挺,穩穩站直。桃葉仙忙問:“怎么?”桃根仙、桃實仙齊道:“這……這令狐
沖的功夫好奇怪,咱們可抓他不住。”桃干仙道:“不是抓他不住,而是忽然之間,不想
抓他了。”群雄歡呼之聲大作,都道:“桃谷六仙,你們這次可服了么?”桃根仙道:“
令狐沖是我們六兄弟的好朋友,令狐沖就是桃谷六仙,桃谷六仙就是令狐沖。令狐沖來當
盟主,就等如是桃谷六仙當盟主,那有甚么不服?”桃花仙道:“天下哪有自己不服自己
之理?你們問得太笨了。”群雄見桃谷六仙的神情,料想適才抓住令狐沖時暗中已吃了虧
,只是死要面子,不肯承認,雖不明其中緣由,卻都嘻笑歡呼。令狐沖道:“眾位朋友,
咱們這次去迎接圣姑,并相救失陷在少林寺中的許多朋友。少林寺乃武林中的泰山北斗,
少林七十二絕技數百年來馳名天下,任何門派都不能與之抗衡。但咱們人多勢眾,除了這
里已有千余位英雄之外,尚有不少好漢前來。咱們的武功就算不及少林寺僧俗弟子,十個
打一個,總也打贏了。”眾人轟叫:“對,對!難道少林寺的和尚真有三頭六臂不成?”
令狐沖又道:“可是少林寺的大師們雖留住了圣姑,卻也沒有為難于她。寺中大師都是有
道的高僧,慈悲為懷,令人好生相敬。咱們縱然將少林寺毀了,只怕江湖上的好漢要說我
們倚多為勝,不是英雄所為。因此依在下之見,咱們須得先禮后兵,如能說得少林寺讓了
一步,對圣姑和其他朋友們不再留難,免得一場爭斗,那是再好不過。”
祖千秋道:“令狐公子之,正合我意,倘若當真動手,雙方死傷必多。”桃枝仙道
:“令狐公子之,卻不合我意。雙方如不動手,死傷必少,那還有甚么趣味?”祖千秋
道:“咱們既奉令狐公子為盟主,他發號施令,大伙兒自當聽從。”桃根仙道:“不錯,
這發號施令之事,還是由我們桃谷六仙來干好了。”群雄聽他六兄弟盡是無理取鬧,阻撓
正事,都不由得發惱,許多人手按刀柄,只待令狐沖稍有示意,便要將這六人亂刀分尸,
他六人武功再高,終究擋不住數十人刀劍齊施。祖千秋道:“盟主是干甚么的?那自然是
發號施令的了。他如不發號施令,那還叫甚么盟主?這個‘主’字,便是發號施令之意。
桃花仙道:“既是如此,便單叫他一個‘盟’字,少了那‘主’字便了。”桃葉仙搖頭道
:“單叫一個‘盟’字,多么別扭。”桃干仙道:“依我的高見,單是一個‘盟’字既然
別扭,便可拆將開來,稱他為‘明血’!”桃枝仙叫道:“錯了,錯了!‘盟’字拆開來
,下面不是‘血’字,比‘血’字少了一撇。那是甚么字?”桃谷六仙都不識那器皿的“
皿”字,群雄任由他們出丑,無人出聲指點。桃干仙道:“少了一些,也還是血。好比我
割你一刀,割得深,出的血多,固然是血,倘若我顧念手足之情,割得很輕,出的血甚少
,雖然少了些,那仍然是血。”桃枝仙怒道:“你割我一刀,就算割得輕,也不是顧念手
足之情了。你為甚么要割我一刀?”桃干仙道:“我可沒有割,我手里也沒有刀。”桃花
仙道:“如果你手里有刀呢?”
群雄聽他們越扯越遠,不禁怒喝:“安靜些,大家聽盟主的號令。”桃枝仙道:“他
號令便號令好了,又何必安靜?”令狐沖提高嗓子說道:“眾位朋友,屈指算來,離十二
月十五還有十七日,大伙兒動身慢慢行去,到得嵩山,時候也差不多了。咱們這次可不是
秘密行事,乃是大張旗鼓而去。明日咱們去買布制旗,寫明‘天下英雄齊赴少林恭迎圣姑
’的字樣,再多買些皮鼓,一路敲擊前往,好教少林的僧俗弟子們聽到,先自心驚膽戰。
”
這些左道豪客十之**是好事之徒,聽他說要如此大鬧,都是不勝之喜,歡呼聲響震
山谷。其中也有若干老成穩重之輩,但見大伙都喜胡鬧,也只有不置可否、捋須微笑而已
。次日清晨,令狐沖請祖千秋、計無施、老頭子三人去趕制旗幟,采辦皮鼓。到得中午時
分,已寫就了數十面白布大旗,皮鼓卻只買到兩面。令狐沖道:“咱們便即起程,沿路經
過城鎮,不停添購便是。”
當即有人擂起鼓來,群豪齊聲吶喊,列隊向北進發。令狐沖見過恒山派弟子在仙霞嶺
上受人襲擊的情形,當下與計無施等商議,派出七個幫會,兩幫在前作為前哨,兩幫左護
,兩幫右衛,另有一幫殿后接應,余人則是中軍大隊;又派漢水的神烏幫來回傳遞消息。
神烏幫是本地幫會,自鄂北以至豫南皆是其勢力范圍,若有風吹草動,自能盡早得悉。群
豪見他分派井井有條,除桃谷六仙外,盡皆悅服凜遵。行了數日,沿途不斷有豪士來聚。
旗幟皮鼓,越置越多,蓬蓬皮鼓聲中,二千余人喧嘩叫嚷,涌向少林。這日將到武當山腳
下。令狐沖道:“武當派是武林中的第二大派,聲勢之盛,僅次于少林。咱們這次去迎接
圣姑,連少林派也不想得罪,自然更不想得罪武當派了。咱們還是避道而行,以示對武當
派掌門人沖虛道長尊重之意。不知諸位意下如何?”老頭子道:“令狐公子怎么說,便怎
么行。咱們只須接到圣姑,那便心滿意足,原不必旁生枝節,多樹強敵。倘若接不到圣姑
,就算將武當山踏平了,又有個屁用?”令狐沖道:“如此甚好!便請傳下令去,偃旗息
鼓,折向東行。”當下群豪改道東行。這日正行之際,迎面有人騎了一頭毛驢過來,驢后
隨著兩名鄉農,一個挑著一擔菜,另一個挑著一擔山柴。毛驢背上騎著個老者,彎著背不
住咳嗽,一身衣服上打滿了補釘。群豪人數眾多,手持兵刃,一路上大呼小叫,聲勢甚壯
,道上行人見到,早就避在一旁。但這三人竟如視而不見,向群豪直沖過來。
桃根仙罵道:“干甚么的?”伸手一推,那毛驢一聲長嘶,摔了出去,喀喇幾聲,腿
骨折斷。驢背上老者摔倒在地,哼哼唧唧的半天爬不起來。令狐沖好生過意不去,當即縱
身過去扶起,說道:“真對不起。老丈,可摔痛了嗎?”
那老者哼哼唧唧,說道:“這……這……這算甚么?我窮漢……”兩名鄉農放下肩頭
擔子,站在大路正中,雙手*
腳下,你們是甚么人,膽敢在這里出手打人?”桃根仙道:“武當山腳下,那便怎地?”
那漢子道:“武當山腳下,人人都會武功。你們外路人到這里來撒野,當真是不知死活,
自討苦吃。”群豪見這二人面黃肌瘦,都是五十來歲年紀,這挑菜的說話中氣不足,居然
自稱會武,登時有數十人大笑起來。桃花仙笑道:“你也會武功?”那漢子道:“武當山
腳下,三歲孩兒也會打拳,五歲孩子就會使劍,那有甚么希奇?”桃花仙指著那挑柴漢子
,笑道:“他呢?他會不會使劍?”挑柴的漢子道:“我……我……小時候學過幾個月,
有幾十年沒練,這功夫……咳咳,可都擱下了。”挑菜的道:“武當派武功天下第一,只
要學過幾個月,你就不是對手。”桃葉仙笑道:“那么你練幾手給我們瞧瞧。”
挑柴漢子道:“練甚么?你們又看不懂。”群豪轟然大笑,都道:“不懂也得瞧瞧。
”挑柴漢子道:“唉,既然如此,我便練幾手,只不知是否還記得全?哪一位借把劍來。
”當下便有一人笑著遞了把劍過去。那漢子接了過來,走到干硬的稻田中,東刺一劍、西
劈一劍的練了起來,使得三四下,忽然忘記了,搔頭凝思,又使了幾招。群豪見他使得全
然不成章法,身手又笨拙之極,無不捧腹大笑。那挑菜漢子道:“有甚么好笑?讓我來練
練,借把劍來。”接了長劍在手,便即亂劈亂刺,出手極快,猶如發瘋一般,更引人狂笑
不已。令狐沖初時也是負手微笑,但看到十幾招時,不禁漸覺訝異,這兩個漢子的劍招一
個遲緩,一個迅捷,可是劍法中破綻之少,實所罕見。二人的姿式固是難看之極,但劍招
古樸渾厚,劍上的威力似乎只發揮得一二成,其余的卻是蓄勢以待,深藏不露,當即跨上
幾步,拱手說道:“今日拜見兩位前輩,得睹高招,實是不勝榮幸。”語氣甚是誠懇。兩
名漢子收起長劍。那挑柴的瞪眼道:“你這小子,你看得懂我們的劍法么?”令狐沖道:
“不敢說懂。兩位劍法博大精深,這個‘懂’字,哪里說得上?武當派劍法馳名天下,果
然令人嘆為觀止。”那挑菜漢子道:“你這小子,叫甚么名字?”令狐沖還未答話,群豪
中已有好幾人叫了起來:“甚么小子不小子的?”“這位是我們的盟主,令狐公子。”“
鄉巴佬,你說話客氣些!”挑柴漢子側頭道:“令狐瓜子?不叫阿貓阿狗,卻叫甚么瓜子
花生,名字難聽得緊。”令狐沖抱拳道:“令狐沖今日得見武當神劍,甚是佩服,他日自
當上山叩見沖虛道長,謹致仰慕之誠。兩位尊姓大名,可能示知嗎?”挑柴漢子向地下吐
了口濃痰,說道:“你們這許多人,嘩啦嘩啦的,打鑼打鼓,可是大出喪嗎?”令狐沖情
知這兩人必是武當派高手,當下恭恭敬敬的躬身說道:“我們有一位朋友,給拘留在少林
寺中,我們是去求懇方證方丈,請他老人家慈悲開釋。”挑菜漢子道:“原來不是大出喪
!可是你們打壞了我伯伯的驢子,賠不賠錢?”
令狐沖順手牽過三匹駿馬,說道:“這三匹馬,自然不及前輩的驢子了,只好請前輩
將就騎騎。晚輩們不知前輩駕到,大有沖撞,還請恕罪。”說著將三匹馬送將過去。群豪
見令狐沖神態越來越謙恭,絕非故意做作,無不大感詫異。挑菜漢子道:“你既知我們的
劍法了得,想不想比上一比?”令狐沖道:“晚輩不是兩位的敵手。”挑柴漢子道:“你
不想比,我倒想比比。”歪歪斜斜的一劍,向令狐沖刺來。令狐沖見他這一劍籠罩自己上
身九處要害,確是精妙。叫道:“好劍法!”拔出長劍,反刺過去。那漢子向著空處亂刺
一劍。令狐沖長劍回轉,也削在空處。兩人連出七八劍,每一劍都刺在空處,雙劍未曾一
交。但那挑柴漢子卻一步又一步的倒退。那挑菜漢子叫道:“瓜子花生,果然有點門道。
”提起劍來一陣亂刺亂削,剎那間接連劈了二十來劍。每一劍都不是劈向令狐沖,劍鋒所
及,和他身子差著七八尺。令狐沖提起長劍,有時向挑柴漢子虛點一式,有時向挑菜漢子
空刺一招,劍刃離他們身子也均有七八尺。但兩人一見他出招,便神情緊迫,或跳躍閃避
,或舞劍急擋。群豪都看得呆了,令狐沖的劍刃明明離他們還有老大一截,他出劍之時又
無半點勁風,決非以無形劍氣之類攻人,為何這兩人如此避擋唯恐不及?看到此時,群豪
都已知這兩人乃是身負深湛武功的高手。他們出招攻擊之時雖仍一個呆滯,一個癲狂,但
當閃避招架之際,身手卻輕靈沉穩,兼而有之,同時全神貫注,不再有半分惹笑的做作。
忽聽得兩名漢子齊聲呼嘯,劍法大變,挑柴漢長劍大開大闔,勢道雄渾,挑菜漢疾趨
疾退,劍尖上幻出點點寒星。令狐沖手中長劍劍尖微微上斜,竟不再動,一雙目光有時向
挑柴漢瞪視,有時向挑菜漢斜睨。他目光到處,兩漢便即變招,或大呼倒退,或轉攻為守
。
計無施、老頭子、祖千秋等武功高強之士,已漸漸瞧出端倪,發覺兩個漢子所閃避衛
護的,必是令狐沖目光所及之處,也正是他二人身上的要穴。
只見挑柴漢舉劍相砍,令狐沖目光射他小腹處的“商曲穴”,那漢子一劍沒使老,當
即回過,擋在自己“商曲穴”上。這時挑菜漢挺劍向令狐沖作勢連刺,令狐沖目光看到他
左頸“天鼎穴”處,那漢子急忙低頭,長劍砍在地下,深入稻田硬泥,倒似令狐沖的雙眼
能發射暗器,他說甚么也不讓對方目光和自己“天鼎穴”相對。
兩名漢子又使了一會劍,全身大汗淋漓,頃刻間衣褲都汗濕那騎驢的老頭一直在旁觀
看,一不發,這時突然咳嗽一聲,說道:“佩服,佩服,你們退下吧!”兩名漢子齊聲
應道:“是!”但令狐沖的目光還是盤旋往復,不離二人身上要穴。二人一面舞劍,一面
倒退,始終擺脫不了令狐沖的目光。那老頭道:“好劍法!令狐公子,讓老漢領教高招。
”令狐沖道:“不敢當!”轉過頭來,向那老者抱拳行禮。那兩名漢子至此方始擺脫了令
狐沖目光的羈絆,同時向后縱出,便如兩頭大鳥一般,穩穩的飛出數丈之外。群豪忍不住
齊聲喝采,他二人劍法如何,難以領會,但這一下倒縱,躍距之遠,身法之美,誰都知道
乃是上乘功夫。
那老者道:“令狐公子劍底留情,若是真打,你二人身上早已千孔百創,豈能讓你們
將一路劍法從容使完?快來謝過了。”兩名漢子飛身過來,一躬到地。挑菜漢子說道:“
今日方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公子高招,世所罕見,適才間語無禮,公子恕罪。”令
狐沖拱手還禮,說道:“武當劍法,的是神妙。兩位的劍招一陰一陽,一剛一柔,可是太
極劍法嗎?”挑菜漢道:“卻教公子見笑了。我們使的是‘兩儀劍法’,劍分陰陽,未能
混而為一。”令狐沖道:“在下在旁觀看,勉強能辨別一些劍法中的精微。要是當真出手
相斗,也未必便能乘隙而進。”那老頭道:“公子何必過謙?公子目光到處,正是兩儀劍
法每一招的弱點所在。唉,這路劍法……這路劍法……”不住搖頭,說道:“五十余年前
,武當派有兩位道長,在這路兩儀劍法上花了數十年心血,自覺劍法中有陰有陽,亦剛亦
柔,唉!”長長一聲嘆息,顯然是說:“哪知遇到劍術高手,還是不堪一擊。”令狐沖恭
恭敬敬的道:“這兩位大叔劍術已如此精妙。武當派沖虛道長和其余高手,自必更是令人
難窺堂奧。晚輩和眾位朋友這次路過武當山腳下,只因身有要事,未克上山拜見沖虛道長
,甚為失禮。此事一了,自當上真武觀來,向真武大帝與沖虛道長磕頭。”令狐沖為人本
來狂傲,但適才見二人劍法剛柔并濟,內中實有不少神奇之作,雖然找到了其中的破綻,
但天下任何招式均有破綻,因之心下的確好生佩服,料想這老者定是武當派中的一流高手
,因之這幾句話說得甚是誠摯。那老者點頭道:“年紀輕輕,身負絕藝而不驕,也當真難
得。令狐公子,你曾得華山風清揚前輩的親傳嗎?”令狐沖心頭一驚:“他目光好生厲害
,竟然知道我所學的來歷。我雖不能吐露風太師叔的行跡,但他既直相詢,可不能撒謊
不認。”說道:“晚輩有幸,曾學得風太師叔劍術的一些皮毛。”這句話模棱兩可,并不
直認曾得風清揚親手傳劍。那老者微笑道:“皮毛,皮毛!嘿嘿,風前輩劍術的皮毛,便
已如此了得么?”從挑柴漢手中接過長劍,握在左手,說道:“我便領教一些風老前輩劍
術的皮毛。”
令狐沖道:“晚輩如何敢與前輩動手?”
那老者又微微一笑,身子緩緩右轉,左手持劍向上提起,劍身橫于胸前,左右雙掌掌
心相對,如抱圓球。令狐沖見他長劍未出,已然蓄勢無窮,當下凝神注視。那老者左手劍
緩緩向前劃出,成一弧形。令狐沖只覺一股森森寒氣,直逼過來,若不還招,已勢所不能
,說道:“得罪了!”看不出他劍法中破綻所在,只得虛點一劍。突然之間,那老者劍交
右手,寒光一閃,向令狐沖頸中劃出。這一下快速無倫,旁觀群豪都情不自禁的叫出聲來
。但他如此奮起一擊,令狐沖已看到他脅下是個破綻,長劍刺出,徑指他脅下“淵液穴”
。那老者長劍豎立,當的一聲響,雙劍相交,兩人都退開了一步。令狐沖但覺對方劍上有
股綿勁,震得自己右臂隱隱發麻。那老者“咦”的一聲,臉上微現驚異之色。那老者又是
劍交左手,在身前劃了兩個圓圈。令狐沖見他劍勁連綿,護住全身,竟無半分空隙,暗暗
驚異:“我從未見過誰的招式之中,竟能如此毫無破綻。他若以此相攻,那可如何破法?
任我行前輩劍法或許比這位老先生更強,但每一招中難免仍有破綻。難道一人使劍,竟可
全無破綻?”心下生了怯意,不由得額頭滲出汗珠。
那老者右手捏著劍訣,左手劍不住抖動,突然平刺,劍尖急顫,看不出攻向何處。
他這一招中籠罩了令狐沖上盤七大要穴,但就因這一搶攻,令狐沖已瞧出了他身上三
處破綻,這些破綻不用盡攻,只攻一處已足制死命,登時心中一寬:“他守御時全無破綻
,攻擊之時,畢竟仍然有隙可乘。”當下長劍平平淡淡的指向對方左眉。那老者倘若繼續
挺劍前刺,左額必先中劍,待他劍尖再刺中令狐沖時,已然遲了一步。
那老者劍招未曾使老,已然圈轉。突然之間,令狐沖眼前出現了幾個白色光圈,大圈
小圈,正圈斜圈,閃爍不已。他眼睛一花,當即回劍向對方劍圈斜攻。當的一響,雙劍再
交,令狐沖只感手臂一陣酸麻。
那老者劍上所幻的光圈越來越多,過不多時,他全身已隱在無數光圈之中,光圈一個
未消,另一個再生,長劍雖使得極快,卻聽不到絲毫金刃劈風之聲,足見劍勁之柔韌已達
于化境。這時令狐沖已瞧不出他劍法中的空隙,只覺似有千百柄長劍護住了他全身。那老
者純采守勢,端的是絕無破綻。可是這座劍鋒所組成的堡壘卻能移動,千百個光圈猶如浪
潮一般,緩緩涌來。那老者并非一招一招的相攻,而是以數十招劍法混成的守勢,同時化
為攻勢。令狐沖無法抵御,只得退步相避。
他退一步,光圈便逼進一步,頃刻之間,令狐沖已連退了七八步。群豪眼見盟主戰況
不利,已落下風,屏息而觀,手心中都捏了把冷汗。桃根仙忽道:“那是甚么劍法?這是
小孩子亂畫圈兒,我也會畫。”桃花仙道:“我來畫圈,定然比他畫得還要圓。”桃枝仙
道:“令狐兄弟,你不用害怕,倘若你打輸了,我們把這老兒撕成四塊,給你出氣。”桃
葉仙道:“此差之極矣,第一,他是令狐盟主,不是令狐兄弟。第二,你又怎知道他害
怕?”桃枝仙道:“令狐沖雖然做了盟主,年紀總還是比我小,難道一當盟主,便成為令
狐哥哥、令狐伯伯、令狐爺爺、令狐老太爺了?”這時令狐沖又再倒退,群豪都十分焦急
,耳聽得桃谷六仙在一旁胡亂語,更增惱怒。
令狐沖再退一步,波的一聲,左足踏入了一個小水坑,心念一動:“風太師叔當日諄
諄教導,說道天下武術千變萬化,神而明之,存乎一心,不論對方的招式如何精妙,只要
是有招,便有破綻。獨孤大俠傳下來的這路劍法,所以能打遍天下無敵手,便在能從敵招
之中瞧出破綻。眼前這位前輩的劍法圓轉如意,竟無半分破綻,可是我瞧不出破綻,未必
便真無破綻,只是我瞧不出而已。”
他又退幾步,凝視對方劍光所幻的無數圓圈,驀地心想:“說不定這圓圈的中心,便
是破綻。但若不是破綻,我一劍刺入,給他長劍這么一絞,手臂便登時斷了。”
又想:“幸好他如此攻逼,只能漸進,當真要傷我性命,卻也不易。但我一味退避,
終究是輸了。此仗一敗,大伙兒心虛氣餒,哪里還能去闖少林,救盈盈?”想到盈盈對自
己情深義重,為她斷送一條手臂,又有何妨?內心深處,竟覺得為她斷送一條手臂,乃是
十分快慰之事,又覺自己負她良多,須得為她受到甚么重大傷殘,方能稍報深恩。念及
此,內心深處,倒似渴望對方能將自己一條手臂斬斷,當下手臂一伸,長劍便從老者的劍
光圈中刺了進去。當的一聲大響,令狐沖只感胸口劇烈一震,氣血翻涌,一只手臂卻仍然
完好。那老者退開兩步,收劍而立,臉上神色古怪,既有驚詫之意,亦有慚愧之色,更帶
著幾分惋惜之情,隔了良久,才道:“令狐公子劍法高明,膽識過人,佩服,佩服!”令
狐沖此時方知,適才如此冒險一擊,果然是找到了對方劍法的弱點所在,只是那老者劍法
實在太高,光圈中心本是最兇險之處,他居然練得將破綻藏于其中,天下成千成萬劍客之
中,只怕難得有一個膽敢以身犯險。他一逞而成,心下暗叫:“僥幸,僥幸!”只覺得一
道道汗水從背脊流下,當即躬身道:“前輩劍法通神,承蒙指教,晚輩得益非淺。”這句
話倒不是尋常的客套,這一戰于他武功的進益確是大有好處,令他得知敵人招數中之最強
處,竟然便是最弱處,最強處都能擊破,其余自是迎刃而解了。
高手比劍,一招而決。那老者即見令狐沖敢于從自己劍光圈中揮刃直入,以后也就不
必再比。他向令狐沖凝視半晌,說道:“令狐公子,老朽有幾句話,要跟你說。”令狐沖
道:“是,恭聆前輩教誨。”那老者將長劍交給挑菜漢子,往東走去。令狐沖將長劍拋在
地下,跟隨其后。
到得一棵大樹之旁,和群豪已相去數十丈,雖可互相望見,話聲卻已傳不過去。那老
者在樹蔭下坐了下來,指著樹旁一塊圓石,道:“請坐下說話。”待令狐沖坐好,緩緩說
道:“令狐公子,年輕一輩人物之中,如你這般人才武功,那是少有得很了。”令狐沖道
:“不敢。晚輩行為不端,聲名狼藉,不容于師門,怎配承前輩如此見重?”
那老者道:“我輩武人,行事當求光明磊落,無愧于心。你的所作所為,雖然有時狂
放大膽,不拘習俗,卻不失為大丈夫的行徑。我暗中派人打聽,并沒查到你甚么真正的劣
跡。江湖上的流蜚語,未足為憑。”
令狐沖聽他如此為自己分辯,句句都打進了心坎之中,不由得好生感激,又想:“這
位前輩在武當派中必定位居尊要,否則怎會暗中派人查察我的為人行事。”
那老者又道:“少年人鋒芒太露,也在所難免。岳先生外貌謙和,度量卻嫌不廣……
”令狐沖當即站起,說道:“恩師待晚輩情若父母,晚輩不敢聞師之過。”
那老者微微一笑,說道:“你不忘本,那便更好。老朽失。”忽然間臉色鄭重,問
道:“你習這‘吸星**’有多久了?”令狐沖道:“晚輩于半年前無意中習得,當初修
習,實不知是‘吸星**’。”那老者點頭道:“這就是了!你我適才三次兵刃相交,我
內力為你所吸,但我察覺你尚不善運用這項為禍人間的妖法。老朽有一相勸,不知少俠
能聽否?”令狐沖大是惶恐,躬身道:“前輩金石良,晚輩自當凜遵。”那老者道:“
這吸星妖法臨敵交戰,雖然威力奇大,可是于修習者本身卻亦大大有害,功行越深,為害
越烈。少俠如能臨崖勒馬,盡棄所學妖術,自然最好不過,否則也當從此停止修習。”令
狐沖當日在孤山梅莊,便曾聽任我行道,習了“吸星**”后有極大后患,要自己答允
參與魔教,才將化解之法相傳,其時自己曾予堅拒,此刻聽這老者如此說,更信所非虛
,說道:“前輩指教,晚輩決不敢忘。晚輩明知此術不正,也曾立意決不用以害人,只是
身上既有此術,縱想不用,亦不可得。”那老者點頭道:“據我所聞,確是如此。有一件
事,要少俠行來,恐怕甚難,但英雄豪杰,須當為人之所不能為。少林寺有一項絕藝《易
筋經》,少俠想來曾聽見過。”令狐沖道:“正是。聽說這是武林中至高無上的內功,即
是少林派當今第一輩的高僧大師,也有未蒙傳授的。”那老者道:“少俠這番率人前往少
林,只怕此事不易善罷,不論哪一邊得勝,雙方都將損折無數高手,實非武林之福。老朽
不才,愿意居間說項,請少林方丈慈悲為懷,將《易筋經》傳于少俠,而少俠則向眾人善
為開導,就此散去,將一場大禍消弭于無形。少俠以為如何?”令狐沖道:“然則被少林
寺所拘的任氏小姐卻又如何?”那老者道:“任小姐殺害少林弟子四人,又在江湖上興風
作浪,為害人間。方證大師將她幽禁,決不是為了報復本派私怨,實是出于為江湖同道造
福的菩薩心腸。少俠如此人品武功,豈無名門淑女為配?何必拋舍不下這個魔教妖女,以
致壞了聲名,自毀前程?”令狐沖道:“受人之恩,必當以報。前輩美意,晚輩衷心感激
,卻不敢奉命。”那老者嘆了口氣,搖頭道:“少年人溺于美色,脂粉陷阱,原是難以自
拔。”令狐沖躬身道:“晚輩告辭。”
那老者道:“且慢。老朽和華山派雖少往來,但岳先生多少也要給老朽一點面子,你
若依我所勸,老朽與少林寺方丈一同拍胸口擔保,叫你重回華山派中。你信不信得過我?
”令狐沖不由得心動,重歸華山原是他最大的心愿,這老者武功如此了得,聽他語,必
是武當派中一位響當當的前輩腳色,他說可和方證方丈一同擔保,相信必能辦成此事。師
父向來十分顧全同道的交誼,少林、武當是當今武林中最大的兩個門派,這兩派的頭面人
物出來說項,師父極難不賣這個面子。師父對自己向來情同父子,這次所以傳書武林,將
自己逐出門墻,自是因自己與向問天、盈盈等人結交,令師父無顏以對正派同道,但既有
少林、武當兩大掌門人出面,師父自然有了最好的交代。但自己回歸華山,日夕和小師妹
相見,卻難道任由盈盈在少林寺后山陰寒的山洞之中受苦?想到此處,登時胸口熱血上涌
,說道:“晚輩若不能將任小姐救出少林寺,枉自為人。此事不論成敗若何,晚輩若還留
得命在,必當上武當山真武觀來,向沖虛道長和前輩叩謝。”那老者嘆了口氣,說道:“
你不以性命為重,不以師門為重,不以聲名前程為重,一意孤行,便是為了這個魔教妖女
。將來她若對你負心,反臉害你,你也不怕后悔嗎?”
令狐沖道:“晚輩這條性命,是任小姐救的,將這條命還報了她,又有何足惜?”那
老者點頭道:“好,那你就去罷!”
令狐沖又躬身行禮,轉身回向群豪,說道:“走罷!”桃實仙道:“那老頭兒跟你比
劍,怎么沒分勝敗,便不比了?”適才二人比劍,確是勝敗未分,只是那老者情知不敵,
便即罷手,旁觀眾人都瞧不出其中關竅所在。令狐沖道:“這位前輩劍法極高,再斗下去
,我也必占不到便宜,不如不打了。”桃實仙道:“你這就笨得很了。既然不分勝敗,再
打下去你就一定勝了。”令狐沖笑道:“那也不見得。”桃實仙道:“怎么不見得?這老
頭兒的年紀比你大得多,力氣當然沒你大,時候一長,自然是你占上風。”令狐沖還沒回
答,只聽桃根仙道:“為甚么年紀大的,力氣一定不大?”令狐沖登時省悟,桃谷六仙之
中,桃根仙是大哥,桃實仙是六弟,桃實仙說年紀大的力氣不大,桃根仙便不答應。
桃干仙道:“如果年紀越小,力氣越大,那么三歲孩兒力氣最大了?”桃花仙道:“
這話不對,三歲孩兒力氣最大這個‘最’字,可用錯了,兩歲孩兒比他力氣更大。”桃干
仙道:“你也錯了,一歲孩兒比兩歲孩兒力氣又要大些。”桃葉仙道:“還沒出娘胎的胎
兒,力氣最大。”
群豪一路向北,到得河南境內,突然有兩批豪士分從東西來會,共有二千余人,這么
一來,總數已在四千以上。這四千余人晚上睡覺倒還罷了,不論草地樹林、荒山野嶺,都
可倒頭便睡,這吃飯喝酒卻是極大麻煩。接連數日,都是將沿途城鎮上的飯鋪酒店,吃喝
得鍋鑊俱爛,桌椅皆碎。群豪酒不醉,飯不飽,惱起上來,自是將一干飯鋪酒店打得落花
流水。令狐沖眼見這些江湖豪客兇橫暴戾,卻也皆是義氣極重的直性漢子,一旦少林寺不
允釋放盈盈,雙方展開血戰,勢必慘不忍睹。他連日都在等待定閑、定逸兩位師太的回音
,只盼憑著她二人的金面,方證方丈釋放盈盈,就可免去一場大廝殺的浩劫。屈指算來,
距十二月十五日只差三日,離少林寺也已不過一百多里,卻始終沒得兩位師太的回音。這
番江湖群豪北攻少林,大張旗鼓而來,早已遠近知聞,對方卻一直沒任何動靜,倒似有恃
無恐一般。令狐沖和祖千秋、計無施等人談起,均也頗感憂慮。
這晚群豪在一片曠野上露宿,四周都布了巡哨,以防敵人晚間突來偷襲。寒風凜冽,
鉛云低垂,似乎要下大雪。方圓數里的平野上,到處燒起了一堆堆柴火。這些豪士并無軍
令部勒,烏合之眾,聚在一起,但聽得唱歌吆喝之聲,震動四野。更有人揮刀比劍,斗拳
摔角,吵嚷成一片。令狐沖心想:“最好不讓這些人真的到少林寺去。我何不先去向方證
、方生兩位大師相求?要是能接盈盈出來,豈不是天大的喜事?”想到此處,全身一熱,
但轉念又想:“但若少林僧眾對我一人動手,將我擒住甚或殺死,我死不足惜,但無人主
持大局,群豪勢必亂成一團,盈盈固然救不出來,這數千位血性朋友,說不定都會葬身于
少室山上。我憑了一時血氣之勇而誤此大事,如何對得住眾人?”
站起身來,放眼四望,但見一個個火堆烈焰上騰,火堆旁人頭涌涌,心想:“他們不
負盈盈,我也不能負了他們。”兩日之后,群豪來到少室山上、少林寺外。這兩日中,又
有大批豪士來會。當日在五霸岡上聚會的豪杰如黃伯流、司馬大、藍鳳凰等盡皆到來,九
江白蛟幫史幫主帶著“長江雙飛魚”也到了,還有許許多多是令狐沖從未見過的,少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