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酒杯中都斟滿了酒,自己一口喝干。任我行哈哈大笑,道:“我也陪一杯。”令狐沖笑
道:“賠甚么不是?我得多謝兩位才是。我本來身受內傷,無法醫治,練了教主的神功后
,這內傷竟也霍然而愈,得回了一條性命。”三人縱聲大笑,甚是高興。
向問天道:“十二年之前,教主離奇失蹤,東方不敗篡位。我知事出蹊蹺,只有隱忍
,與東方不敗敷衍。直到最近,才探知了教主被囚的所在,便即來助教主他老人家脫困。
豈知我一下黑木崖,東方不敗那廝便派出大隊人馬,追殺于我,又遇上正教中一批混帳王
八蛋擠在一起趕熱鬧。兄弟,那日在深谷之底,你說了內功盡失的緣由,我當時便想要散
去你體內的諸般異種真氣,當世惟有教主的‘吸星**’。教主脫困之后,我便當求他老
人家傳你這項神功,救你性命,想不到不用我出口懇求,教主已自傳你了。”三人又一起
干杯大笑。令狐沖心想:“向大哥去救任教主,固然是利用了我,卻也確是存了救我性命
之心。那日離谷之時,他便說帶我去求人醫治。何況我若不是在這件事上出了大力,那‘
吸星**’何等神妙,任教主又怎肯輕易便即傳給我這毫不相干的外人?”不禁對向問天
好生感激。
喝得十幾杯酒后,令狐沖覺得這位任教主談吐豪邁,識見非凡,確是一位平生罕見的
大英雄、大豪杰,不由得大是心折,先前見他對付秦偉邦和黃鐘公、黑白子,手段未免過
份毒辣,但聽他談論了一會后,頗信英雄處事,有不能以常理測度者,心中本來所存的不
平之意逐漸淡去。任我行道:“令狐兄弟。我對待敵人,出手極狠,御下又是極嚴,你或
許不大看得慣。但你想想,我在西湖湖底的黑牢中關了多久?你在牢中耽過,知道這些日
子的滋味。人家待我如何?對于敵人叛徒,難道能心慈的么?”令狐沖點頭稱是,忽然想
起一事,站起身來,說道:“我有一事相求教主,盼望教主能夠答允。”任我行道:“甚
么事?””令狐沖道:“我當日初見教主,曾聽黃鐘公道,教主倘若脫困,重入江湖,
單是華山一派,少說便會死去一大半人。又聽教主道,要是見到我師父,要令他大大難
堪。教主功力通神,倘若和華山派為難,無人能夠抵擋……”任我行道:“我聽向兄弟說
,你師父已傳天下,將你逐出了華山派門墻。我去將他們大大折辱一番,索性就此滅了
華山一派,將之在武林中除名,替你出了心中一口惡氣。”令狐沖搖頭道:“在下自幼父
母雙亡,蒙恩師、師娘收入門下,撫養長大,名雖師徒,情同父子。師父將我逐出門墻,
一來確是我的不是,二來只怕也有些誤會。在下可萬萬不敢怨怪恩師。”任我行微笑道:
“原來岳不群對你無情,你倒不肯對他不義?”令狐沖道:“在下想求懇教主的,便是請
你寬宏大量,別跟我師父、師娘,以及華山派的師弟、師妹們為難。”任我行沉吟道:“
我得脫黑牢,你出力甚大,但我傳了你吸星**,救了你的性命,兩者已然相抵,誰也不
虧負誰。我重入江湖,未了的恩怨大事甚多,可不能對你許下甚么諾,以后行事,未免
縛手縛腳。”令狐沖聽他這么說,竟是非和岳不群為難不可,不由得焦急之情,見于顏色
。任我行哈哈一笑,說道:“小兄弟,你且坐下。今日我在世上,只有向兄弟和你二人,
才是真正親信之人,你有事求我,總也有個商量處。這樣罷,你先答允我一件事,我也就
答允你,今后見到華山派中師徒,只要他們不是對我不敬,我便不去惹他。縱然要教訓他
們,也當瞧在你的面上,手下留情三分。你說如何?”
令狐沖大喜,忙道:“如此感激不盡。教主有何囑咐,在下無有不遵。”任我行道:
“我和你二人結為金蘭兄弟,今后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向兄弟為日月神教的光明左使,
你便為我教的光明右使。你意下如何?”令狐沖一聽,登時愕然,萬沒料到他要自己加入
魔教。他自幼便聽師父和師娘說及魔教的種種奸邪惡毒事跡,自己雖被逐出門墻,只想閑
云野鶴,在江湖上做個無門無派的散人便了,若要自己身入魔教,卻是萬萬不能,一時之
間,心中亂成一團,難以回答。任我行和向問天兩對眼睛凝視著他,霎時之間,室中更無
半點聲息。過了好一會。令狐沖才道:“教主美意,想我令狐沖乃末學后進,如何敢和教
主比肩稱兄道弟?再說,在下雖已不屬華山一派,尚盼師父能夠回心轉意,收回成命……
”任我行淡淡一笑,道:“你叫我教主,其實我此刻雖然得脫牢籠,仍是性命朝不保夕,
‘教主’二字,也不過說來好聽而已。今日普天之下,人人都知日月神教的教主乃是東方
不敗。此人武功之高,決不在我之下,權謀智計,更遠勝于我。他麾下人才濟濟,憑我和
向兄弟二人,要想從他手中奪回教主之位,當真是以卵擊石、癡心妄想之舉。你不愿和我
結為兄弟,原是明哲保身的美事,來來來,咱們杯酒歡,這話再也休提了。”令狐沖道
:“教主的權位如何被東方不敗奪去,又如何被囚在黑牢之中,種種情事,在下全然不明
,不知兩位能賜告否?”任我行搖了搖頭,凄然一笑,說道:“湖底一居,一十二年,甚
么名利權位,本該瞧得淡了。嘿嘿,偏偏年紀越老,越是心熱。”他滿滿斟了一杯酒,一
口干了,哈哈一聲長笑,笑聲中卻滿是蒼涼之意。向問天道:“兄弟,那日東方不敗派出
多人追我,手段之辣,你是親眼見到的了。若不是你仗義出手,我早已在那涼亭中給他們
砍為肉醬。你心中尚有正派魔教之分,可是那日他們數百人聯手,圍殺你我二人,哪里還
分甚么正派,甚么魔教?其實事在人為,正派中固有好人,何嘗沒有卑鄙奸惡之徒?魔教
中壞人確是不少,但等咱們三人掌了大權,好好整頓一番,將那些作惡多端的敗類給清除
了,豈不教江湖上豪杰之士揚眉吐氣?”令狐沖點頭道:“大哥這話,也說得是。”向問
天道:“想當年教主對待東方不敗,猶如手足一般,提拔他為教中的光明左使,教中一應
大權都交了給他。其時教主潛心修習這吸星**,要將其中若干小小的缺陷都糾正過來,
教中日常事務便無暇多管,不料那東方不敗狼子野心,面子上對教主十分恭敬,甚么事都
不敢違背,暗中卻培植一己勢力,假借諸般借口,將所有忠于教主的部屬或是撤革,或是
處死,數年之間,教主的親信竟然凋零殆盡。教主是個忠厚至誠之人,見東方不敗處處恭
謹小心,而本教在他手中也算一切井井有條,始終沒加懷疑。”
任我行吸了口氣,說道:“向兄弟,這件事我實在好生慚愧。你曾對我進了數次忠
,叫我提防。可是我對東方不敗信任太過,忠逆耳,反怪你對他心懷嫉忌,下責你挑
撥離間,多生是非,以至你一怒而去,高飛遠走,從此不再見面。”向問天道:“屬下決
不敢對教主有何怨怪之意,只是眼見情勢不對,那東方不敗部署周密,發難在即,屬下倘
若隨侍教主身畔,非先遭了他的毒手不可。雖然為本教殉難,亦屬份所當為,但屬下思前
想后,總覺還是先行避開為是。倘若教主能洞燭他的奸心,令他逆謀不逞,那自是上上大
吉,否則屬下身在外地,至少也教他心有所忌,不敢太過放肆。”任我行點頭道:“是啊
,可是我當時怎知道你的苦心?見你不辭而行,心下大是惱怒,其時練功正在緊要關頭,
還險些出了亂子。那東方不敗卻來大獻殷勤,勸我不可煩惱。這一來,我更加中了他的奸
計,竟將本教的秘籍《葵花寶典》傳了給他。”令狐沖聽到《葵花寶典》四字,不禁“啊
”了一聲。向問天道:“兄弟,你也知道《葵花寶典》么?”令狐沖道:“我曾聽師父說
起過這部寶典的名字,知道是博大精深的武學秘笈,卻不知是在教主手中。”
任我行道:“多年以來,《葵花寶典》一直是日月神教的鎮教之寶,歷來均是上代教
主傳給下一代教主。其時我修習吸星**廢寢忘食,甚么事都不放在心上,便想將教主之
位傳給東方不敗。將《葵花寶典》傳給他,原是向他表示得十分明白,不久之后,我便會
以教主之位相授。唉,東方不敗原是個十分聰明之人,這教主之位明明已交在他的手里,
他為甚么這樣心急,不肯等到我正式召開總壇,正式公布于眾?卻偏偏要干這叛逆篡位的
事?”他皺起了眉頭,似乎直到此刻,對這件事還是弄不明白。向問天道:“他一來是等
不及,不知教主到何時才正式相傳;二來是不放心,只怕突然之間,大事有變。”任我行
道:“其實他一切已部署妥當,又怕甚么突然之間大事有變?當真令人好生難以索解。我
在黑牢中靜心思索,對他的種種奸謀已一一想得明白,只是他何以迫不及待的忽然發難,
至今仍然想他不通。本來嘛,他對你心中頗有所忌,怕我說不定會將教主之位傳了給你。
但你既不別而行,已去了他眼中之釘,盡管慢慢的等下去好了。”
向問天道:“就是東方不敗發難那一年,端午節晚上大宴,小姐在席上說過一句話,
教主還記得么?”任我行搔了搔頭,道:“端午節?那小姑娘說過甚么話啊?那有甚么干
系?我可全不記得了。”向問天道:“教主別說小姐是小孩子。她聰明伶俐,心思之巧,
實不輸于大人。那一年小姐是七歲罷?她在席上點點人數,忽然問你:‘爹爹,怎么咱們
每年端午節喝酒,一年總是少一個人?’你一怔,問道,‘甚么一年少一個人?’小姐說
道:‘我記得去年有十一個人,前年有十二個。今年一、二、三、四、五……咱們只剩下
了十個。’”
任我行嘆了口氣,道:“是啊,當時我聽了小姑娘這句話,心下很是不快。早一年東
方不敗處決了郝賢弟。再早一年,丘長老不明不白的死在甘肅,此刻想來,自也是東方不
敗暗中安排的毒計了。再先一年,文長老被革出教,受嵩山派、泰山派、衡山派三派高手
圍攻而死,此事起禍,自也是在東方不敗身上。唉,小姑娘無意中吐露真,當時我猶在
夢中,竟自不悟。”他頓了一頓,喝了口酒,又道:“這‘吸星**’,創自北宋年間的
‘逍遙派’,分為‘北冥神功’與‘化功**’兩路(作者按:請參閱《天龍八部》)。
后來從大理段氏及星宿派分別傳落,合而為一,稱為‘吸星**’,那主要還是繼承了“
化功**’一路。只是學者不得其法,其中頗有缺陷。其時我修習吸星**已在十年以上
,在江湖上這神功**也是大有聲名,正派中人聞者無不喪膽。可是我卻知這神功之中有
幾個重大缺陷,初時不覺,其后禍患卻慢慢顯露出來。那幾年中我已然深明其患,知道若
不及早補救,終有一日會得毒火焚身。那些吸取而來的他人功力,會突然反噬,吸來的功
力愈多,反撲之力愈大。”
令狐沖聽到這里,心下隱隱覺得有一件大事十分不妥。任我行又道:“那時候我身上
已積聚了十余名正邪高手的功力。但這十余名高手分屬不同門派,所練功力各不相同。我
須得設法將之融合為一,以為己用,否則總是心腹大患。那幾年中,我日思夜想,所掛心
的便是這一件事。那日端午節大宴席上,我雖在飲酒談笑,心中卻兀自在推算陽*
穴和陽維三十二穴,在這五十四個穴道之間,如何使內息游走自如,既可自陽*
亦可自陽維入陽*
。”向問天道:“屬下也一直十分奇怪。教主向來機警萬分,別人只須說得半句話,立時
便知他心意,十拿九穩,從不失誤。可是在那幾年中,不但對東方不敗的奸謀全不察覺,
而且日常……日常……咳……”任我行微笑道:“而且日常渾渾噩噩,神不守舍,一副心
不在焉的模樣,是也不是?”向問天道:“是啊。小姐說了那幾句話后,東方不敗哈哈一
笑,道:‘小姐,你愛熱鬧,是不?明年咱們多邀幾個人來一起喝酒便是。’他說話時滿
臉堆歡,可是我從他眼光之中,卻看出滿是疑慮之色。他必定猜想,教主早已胸有成竹,
眼前只不過假裝癡呆,試他一試。他素知教主精明,料想對這樣明顯的事,決不會不起疑
心。”任我行皺起眉頭,說道:“小姑娘那日在端午節大宴中說過這幾句話,這十二年來
,我卻從來沒記起過。此刻經你一提,我才記得,確有此。不錯,東方不敗聽了那幾句
話,焉有不大起疑心之理?”向問天道:“再說,小姐一天天長大,越來越聰明,便在一
二年間,只怕便會給她識破了機關。等她成年之后,教主又或許會將大位傳她。東方不敗
所以不敢多等,寧可冒險發難,其理或在于此。”
任我行連連點頭,嘆了口氣,道:“唉,此刻我女兒若在我身邊,咱們多了一人,也
不致如此勢孤力弱了。”向問天轉過頭來,向令狐沖道:“兄弟,教主適才道,他這吸
星**之中,含有重大缺陷。以我所知,教主雖在黑牢中被囚十二年,大大受了委屈,可
是由此脫卻俗務羈絆,潛心思索,已然解破了這神功中的秘奧。教主,是也不是?”任我
行摸摸濃密的黑髯,哈哈一笑,極是得意,說道:“正是。從此而后,吸到別人的功力,
盡為我用,再也不用擔心這些異種真氣突然反撲了。哈哈!令狐兄弟,你深深吸一口氣,
是否覺得玉枕穴中和膻中穴中有真氣鼓蕩,猛然竄動?”
令狐沖依吸了口氣,果覺玉枕穴和膻中穴兩處有真氣隱隱流竄,不由得臉色微變。
任我行道:“你不過初學乍練,還不怎么覺得,可是當年我尚未解破這秘奧之時,這
兩處穴道中真氣鼓蕩,當真是天翻地覆,實難忍受。外面雖靜悄悄地一無聲息,我耳中卻
滿是萬馬奔騰之聲,有時又似一個個焦雷連續擊打,轟轟發發,一個響似一個。唉,若不
是我體內有如此重大變故,那東方不敗的逆謀焉能得逞?”令狐沖知他所不假,又知向
問天和他說這番話,用意是要自己向他求教,但若自己不允加入日月神教,求教之,自
是說不出口,心想:“練了他這吸星**,原來是吸取旁人功力以為己用。這功夫自私陰
毒,我決計不練,決計不使。至于我體內異種真氣無法化除,本來便已如此,我這條性命
原是撿來的。令狐沖豈能貪生怕死,便去做大違素愿之事?”當下轉過話題,說道:“教
主,在下有一事不明,還想請教。在下曾聽師父道,那《葵花寶典》是武學中至高無上
的秘笈,練成了寶典中的武學,固是無敵于天下,而且長生延年,壽過百歲。教主何以不
練那寶典中的武功,卻去練那甚為兇險的吸星**?”任我行淡淡一笑,道:“此中原由
,便不足為外人道了。”令狐沖臉上一紅,道:“是,在下冒昧了。”向問天道:“兄弟
,教主年事已高,你大哥也比他老人家小不了幾歲。你若入了本教,他日教主的繼承人非
你莫屬。就算你嫌日月神教的聲名不好,難道不能在你手中力加整頓,為天下人造福么?
”
令狐沖聽他這番話入情入理,微覺心動,只見任我行左手拿起酒杯,重重在桌上一放
,右手提起酒壺,斟滿了一杯酒,說道:“數百年來,我日月神教和正教諸派為仇,向來
勢不兩立。你如固執己見,不入我教,自己內傷難愈,性命不保,固不必說,只怕你師父
、師娘的華山派……嘿嘿,我要使華山派師徒盡數覆滅,華山一派從此在武林中除名,卻
也不是甚么難事。你我今日在此相聚,大是有緣,你若聽我良相勸,便請干了此杯。”
這番話充滿了威脅之意,令狐沖胸口熱血上涌,朗聲說道:“教主,大哥,我本就身
患絕癥,命在旦夕,無意中卻學得了教主的神功**,此后終究無法化解,也不過是回復
舊狀而已,那也沒有甚么。我于自己這條性命早已不怎么看重,生死有命,且由他去。華
山派開派數百年,當有自存之道,未必別人一舉手間便能予以覆滅。今日盡于此,后會
有期。”說著站起身來,向二人一拱手,轉身便走。
向問天欲待再有話說,令狐沖早已去得遠了。令狐沖出得梅莊,重重吁了口氣,拂體
涼風,適意暢懷,一抬頭,只見一鉤殘月斜掛柳梢,遠處湖水中映出月亮和浮云的倒影。
走到湖邊,悄立片刻,心想:“任教主眼前的大事當是去向東方不敗算帳,奪回教主之位
,自不會去尋華山派的晦氣。但若師父、師娘、師弟妹們不知內情,撞上了他,那可非遭
毒手不可。須得盡早告知,好讓他們有所防備。卻不知他們從福州回來了沒有?這里去福
州不遠,左右無事,我就去福建走一趟。倘若他們已動身回來,在途中或者也能遇上。”
隨即想到師父傳書武林,將自己逐出了師門,胸口不禁又是一酸,又想:“我將任教
主逼我入教之事,向師父師娘稟明。他們當能明白,我并非有意和魔教中人結交。說不定
師父能收回成命,只罰我去思過崖上面壁三年,那便好了。”一想到重入師門有望,精神
為之一振,當下去找了家客店歇宿。這一覺睡到午時方醒,心想在未見師父師娘之前,別
要顯了自己本來面目,何況盈盈曾叫祖千秋他們傳江湖,要取自己性命,還是喬裝改扮
,免惹麻煩。卻扮作甚么樣子才好?心下沉吟,從房中踱了出來,剛走進天井,突然間豁
喇一聲,一盆水向他身上潑將過來。令狐沖立時倒縱避開,那盆水便潑了個空。只見一個
軍官手中正拿著一只木臉盆,向著他怒目而視,粗聲道:“走路也不帶眼睛?你不見老爺
在倒水嗎?”令狐沖氣往上沖,心想天下竟有這等橫蠻之人,眼見這軍官四十來歲年紀,
滿腮虬髯,倒也頗為威武,一身服色,似是個校尉,腰中掛了把腰刀,挺胸凸肚,顯是平
素作威作福慣了的。那軍官喝道:“還瞧甚么?不認得老爺么?”令狐沖靈機一動:“扮
成這個軍官,倒也有趣。我大模大樣的在江湖上走動,武林中朋友誰也不會來向我多瞧一
眼。”那軍官喝道:“笑甚么?你***,有甚么好笑?”原來令狐沖想到得意處,臉上
不禁露出微笑。令狐沖走到柜臺前付了房飯錢,低聲問道:“那位軍爺是甚么來頭?”那
掌柜的愁眉苦臉的道:“誰知他是甚么來頭?他自稱是北京城來的;只住了一晚,服侍他
的店小二倒已吃了他三記耳光。好酒好肉叫了不少,也不知給不給房飯錢呢。”
令狐沖點了點頭,走到附近一家茶館中,泡了壺茶,慢慢喝著等候。等了小半個時辰
,只聽得馬蹄聲響,那軍官騎了匹棗紅馬,從客店中出來,馬鞭揮得拍拍作響,大聲吆喝
:“讓開,讓開,你***,還不快走。”幾個行人讓得稍慢,給他馬鞭抽去,呼痛聲不
絕。令狐沖早已付了茶錢,站起身來,快步跟在馬后,眼見那軍官出了西門,向西南大路
上馳去。奔得數里,路上行人漸稀,令狐沖加快腳步,搶到馬前,右手一揚。那馬吃了一
驚,噓溜溜一聲叫,人立起來,那軍官險些掉下馬來。令狐沖喝道:“你***,走路不
帶眼睛么?你這畜生險些踹死了老子!”他不開口,那軍官已然大怒,這三聲一罵,那軍
官自是怒不可遏,待那馬前足落地,刷的一鞭,便向令狐沖頭上抽落。令狐沖見大道上不
便行事,叫聲:“啊喲!”一個踉蹌,抱頭便向小路上逃去。那軍官怎肯就此罷休,躍下
馬來,匆匆將馬韁系在樹上,狂奔追來。令狐沖叫道:“啊喲,我的媽啊。”逃入樹林。
那軍官大叫大嚷的追來,突然間脅下一麻,咕咚一聲,栽倒在地。令狐沖左足踏住他胸口
,笑道:“你***,本事如此不濟,怎能行軍打仗?”他在懷中一搜,掏了一只大信封
出來,上面蓋有“兵部尚書大堂正印”的朱紅大印,寫著“告身”兩個大字。打開信封,
抽了一張厚紙出來,卻是兵部尚書的一張委任令,寫明委任河北滄州游擊吳天德升任福建
泉州府參將,克日上任。令狐沖笑道:“原來是位參將大人,你便是吳天德么?”那軍官
給他踏住了動彈不得,一張臉皮脹得發紫,喝道:“快放我起來,你……你……膽大妄為
,侮辱朝廷命官,不……不怕王法嗎?”嘴里雖然吆喝,氣勢卻已餒了。令狐沖笑道:“
老子沒了盤纏,要借你的衣服去當一當。”反掌在他頭頂一拍,那軍官登時暈去。
令狐沖迅速剝下他衣服,心想這人如此可惡,教他多受些罪,將他內衣內褲一起剝下
,全身赤條條地一絲不掛。一提他包袱重甸甸地,打開一看,竟有好幾百兩銀子,還有三
只金元寶,心想:“這都是這狗官搜刮來的民脂民膏,難以物歸原主,只好讓我吳天德參
將大人拿來買酒喝了。”想著不禁笑出聲來,當下脫去衣衫,將那參將的軍服、皮靴、腰
刀、包裹都換到了自己身上,撕爛自己衣衫,將他反手綁了,縛在樹上,再在他口中塞滿
了爛泥。轉念一想,回身抽出單刀,將他滿臉虬髯都剃了下來,將剃下的胡子揣入懷中,
笑道:“你變成了小白臉,這可美得多啦!”
走到大路之上,解開系在樹上的馬韁,縱身上馬,舉鞭一揮,喝道:“讓開,讓開,
你***,走路不帶眼睛嗎?哈哈,哈哈!”長聲笑中,縱馬南馳。
當晚來到余杭投店,掌柜的和店小二“軍爺前,軍爺后”的,招呼得極是周到。令狐
沖次晨向掌柜問明了去福建的道路,賞了五錢銀子,掌柜和店小二恭恭敬敬的直送出店門
外。令狐沖心想:“總算你們時運好,遇上了我這位冒牌參將,要是真參將吳天德前來投
宿,你們可有苦頭吃了。”去店鋪買了面鏡子,一瓶膠水,出城后來到荒僻處,對著鏡子
將一根根胡子膠在臉上。這番細功夫花了大半個時辰,粘完后對鏡一照,滿臉虬髯,蓬蓬
松松,著實神氣,不禁哈哈大笑。一路向南,到金華府,處州府后,南方口音已和中州大
異,甚難聽懂。好在人人見他是軍官,都卷起了舌頭跟他說官話,也無甚難處。他一生手
頭從未有過這許多錢,喝起酒來盡情暢懷,頗為自得其樂。
只是體內的諸般異種真氣不過逼入各處經脈之中,半分也沒驅出體外,時時突然間涌
向丹田,令他頭暈眼花,煩惡欲嘔。這時又多了黑白子的真氣,比先前更加難熬。每當發
作,只得依照任我行在鐵板上所刻的法門,將之驅離丹田。只要異種真氣一離丹田,立即
精神奕奕,舒暢無比。如此每練一次,自知功力便深了一層,卻也是陷溺深了一層,好在
總是想到:“我這條命是撿來的。多活一日,便已多占了一分便宜。”便即坦然。這日午
后,已入仙霞嶺。山道崎嶇,漸行漸高,嶺上人煙稀少。再行出二十余里后,始終沒見到
人家,已知貪著趕路,錯過了宿頭。眼見天色已晚,于是采些野果裹腹。見懸崖下有個小
山洞,頗為干燥,不致有蟲蟻所擾,便將馬系在樹上,讓其自行吃草,找些干草來鋪在洞
里,預備過夜。只覺丹田中氣血不舒,當即坐下行功。任我行所傳的那神功每多一次修習
,便多受一次羈縻,越來越覺滋味無窮。直練了一個更次,但覺全身舒泰,飄飄欲仙,直
如身入云端一般。他吐了口長氣,站起身來,不由得苦笑,心想:“那日我問任教主,他
既有武功絕學的《葵花寶典》在手,何以還要練這吸星**,他不肯置答。此中情由,這
時我卻明白了。原來這吸星**一經修習,便再也無法罷手,”想到此處,不由得暗暗心
驚:“曾聽師娘說過苗人養蠱之事,一養之后,縱然明知其害,也已難以舍棄,若不放蠱
害人,蠱蟲便會反噬其主。將來我可別成為養蠱的苗人才好。”
走出山洞,但見繁星滿天,四下里蟲聲唧唧,忽聽得山道上有人行來,其時相距尚遠
,但他內功既強,耳音便亦及遙,心念一動,當即過去將馬韁放開了,在馬臀上輕輕一拍
,那馬緩緩走向山坳。他隱身樹后,過了好一會,聽到山道上腳步聲漸近,人數著實不少
,星光之下,見一行人均穿黑衣,其中一人腰纏黃帶,瞧裝束是魔教中人,其余高高矮矮
的共有三十余人,都默不作聲的隨在其后。令狐沖心想:“他們此去向南入閩,莫非和我
華山派有關?難道是奉了任教主之命,去跟師父師娘為難?”待一行人去遠,便悄悄跟隨
。
行出數里,山路突然陡峭,兩旁山峰筆立,中間留出一條窄窄的山路,已是兩人不能
并肩而行。那三十余人排成一字長蛇,向山道上爬去。令狐沖心道:“我如跟著上去,這
些人居高臨下,只須有一人偶一回頭,便見到了我。”于是閃入草叢躲起,要等他們上了
高坡,從南坡下去,這才追趕上去。哪知這行人將到坡頂,突然散開,分別隱在山石之后
,頃刻之間,藏得一個人影也不見了。
令狐沖吃了一驚,第一個念頭是:“他們已見到了我。”但隨即知道不是,尋思:“
他們在此埋伏,要襲擊上坡之人。是了,此處地勢絕佳,在此陡然發難,上坡之人勢必難
逃毒手。他們要伏擊的是誰?難道師父師娘他們北歸之后,又有急事要去福建?否則怎么
會連夜趕路?今晚我又能和小師妹相會?”一想到岳靈珊,登時全身皆熱,悄悄在草叢中
爬了開去,直爬到遠離山道,這才從亂石間飛奔下山,轉了幾個彎,回頭已望不見那高坡
,再轉到山道上向北而行。他一路疾走,留神傾聽對面是否有人過來,走出十余里后,忽
聽得左側山坡上有人斥道:“令狐沖這混帳東西,你還要為他強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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