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沖悄立良久,眼見月至中天,夜色已深,心想種種疑竇,務當到梅莊去查個明白
,那姓任的前輩倘若不是大奸大惡之輩,也當救他脫困。
當下認明路徑,向梅莊行去。上了孤山后,從斜坡上穿林近莊,耳聽得莊中寂靜無聲
,輕輕躍進圍墻。見幾十間屋子都是黑沉沉地,只右側一間屋子窗中透出燈光,提氣悄步
走到窗下,便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喝道:“黃鐘公,你知罪么?”聲音十分嚴厲。令狐沖
大感奇怪,以黃鐘公如此身分,居然會有人對他用這等口吻說話,矮下身子,從窗縫中向
內張去。只見四人分坐在四張椅中,其中三人都是五六十歲的老者,另一人是個中年婦人
。四人都身穿黑衫,腰系黃帶。黃鐘公、禿筆翁、丹青生站在四人之前,背向窗外。令狐
沖瞧不見他三人的神情,但一坐一站,顯然尊卑有別。
只聽黃鐘公道:“是,屬下知罪。四位長老駕臨,屬下未曾遠迎,罪甚,罪甚。”坐
在中間一個身材瘦削的老者冷笑道:“哼,不曾遠迎,有甚么罪了?又裝甚么腔。黑白子
呢?怎么不來見我?”令狐沖暗暗好笑:“黑白子給我關在地牢之中,黃鐘公他們卻當他
已經逃走了。”又想:“怎么是長老、屬下?是了,他們都是魔教中的人物。”只聽黃鐘
公道:“四位長老,屬下管教不嚴,這黑白子性情乖張,近來大非昔比,這幾日竟然不在
莊中。”那老者雙目瞪視著他,突然間眼中精光大盛,冷冷的道:“黃鐘公,教主命你們
駐守梅莊,是叫你們在這里彈琴喝酒,繪畫玩兒,是不是?”黃鐘公躬身道:“屬下四人
奉了教主令旨,在此看管要犯。”那老者道:“這就是了。那要犯看管得怎樣了?”黃鍾
公道:“啟稟長老,那要犯拘禁地牢之中。十二年來屬下寸步不離梅莊,不敢有虧職守。
”那老者道:“很好,很好。你們寸步不離梅莊,不敢有虧職守。如此說來,那要犯仍是
拘禁在地牢之中了?”黃鐘公道:“正是。”那老者抬起頭來,眼望屋頂,突然間打個哈
哈,登時天花板上灰塵簌簌而落。他隔了片刻,說道:“很好!你帶那名要犯來讓我們瞧
瞧。”黃鐘公道:“四位長老諒鑒,當日教主嚴旨,除非教主他老人家親臨,否則不論何
人,均不許探訪要犯,違者……違者……”
那老者一伸手,從懷中取出一塊東西來,高高舉起,跟著便站起身來。其余坐著的三
人也即站起,狀貌甚是恭謹。令狐沖凝目瞧去,只見那物長約半尺,是塊枯焦的黑色木頭
,上面雕刻有花紋文字,看來十分詭異。黃鐘公等三人躬身說道:“教主黑木令牌駕到,
有如教主親臨,屬下謹奉令旨。”那老者道:“好,你去將那要犯帶上來。”
黃鐘公躊躇道:“那要犯手足鑄于精鋼銬鏈之中,無法……無法提至此間。”
那老者冷笑道:“直到此刻,你還在強辭奪理,意圖欺瞞。我問你,那要犯到底是怎
生逃出去的?”
黃鐘公驚道:“那要犯……那要犯逃出去了?決……決無此事。此人好端端的在地牢
之中,不久之前屬下還親眼見到,怎……怎能逃得出去?”那老者臉色登和,溫道:“
哦,原來他還在地牢之中,那倒是錯怪你們了,對不起之至。”和顏悅色的站起身來,慢
慢走近身去,似乎要向三人賠禮,突然間一伸手,在黃鐘公肩頭一拍。禿筆翁和丹青生同
時急退兩步。但他們行動固十分迅捷,那老者出手更快,拍拍兩聲,禿筆翁和丹青生的右
肩也被他先后拍中。那老者這三下出手,實是不折不扣的偷襲,臉上笑吟吟的甚是和藹,
竟連黃鐘公這等江湖大行家也沒提防。禿筆翁和丹青生武功較弱,雖然察覺,卻已無法閃
避。丹青生大聲叫道:“鮑長老,我們犯了甚么罪?怎地你用這等毒手對付我們?”叫聲
中既有痛楚之意,又顯得大是憤怒。鮑長老嘴角垂下,緩緩的道:“教主命你們在此看管
要犯,給那要犯逃了出去,你們該不該死?”黃鐘公道:“那要犯倘若真的逃走,屬下自
是罪該萬死,可是他好端端的在地牢之中。鮑長老濫施毒刑,可教我們心中不服。”他說
話之時身子略側,令狐沖在窗外見到他額角上黃豆大的汗珠不住滲將出來,心想這鮑長老
適才這么一拍,定然十分厲害,以致連黃鐘公這等武功高強之人,竟也抵受不住。又想:
黃鐘公的武功該當不在此人之下,這鮑長老若不是使詐偷襲,未必便制他得住。鮑長老道
:“你們再到地牢去看看,倘若那要犯確然仍在牢中,我……哼……我鮑大楚給你們三位
磕頭賠罪,自然立時給你們解了這藍砂手之刑。”黃鐘公道:“好,請四位在此稍待。”
當即和禿筆翁、丹青生走了出去。令狐沖見他三人走出房門時都身子微微顫抖,也不知是
因心下激動,還是由于身中藍砂手之故。他生怕給屋中四人發覺,不敢再向窗中張望,緩
緩坐倒在地,尋思:“他們說的甚么教主,自必是號稱當世武功第一的東方不敗。他命江
南四友在此看守要犯,已看守了十二年,自然不是指我而,當是指那姓任的前輩了。難
道他竟已逃了出去?他逃出地牢,居然連黃鐘公他們都不知道,確是神通廣大之至。不錯
,他們一定不知,否則黑白子也不會將我錯認作了任前輩。”心想黃鐘公等一入地牢,自
然立時將黑白子認出來,這中間變化曲折甚多,想來又是希奇,又是好笑,又想:“他們
卻為何將我也囚在牢中?多半是我和那姓任的前輩比劍之后,他們怕我出去泄漏了機密,
是以將我關住。哼,這雖不是殺人滅口,和殺人滅口卻也相差無幾。此刻他們身中藍砂手
,滋味定然極不好受,也算是替我出了口惡氣。”但聽那四人坐在室中,一句話不說,令
狐沖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和那四人雖有一墻之隔,相距不過丈許之遙,只須呼吸稍重,
立時便會給他們察覺。
萬籟俱寂之中,忽然傳來“啊”的一聲悲號,聲音中充滿痛苦和恐懼之意,靜夜聽來
,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令狐沖聽得是黑白子的叫聲,不禁微感歉仄,雖然他為了暗算自
己而遭此報,可說自作自受,但他落在鮑大楚諸人手中,定是兇多吉少。跟著聽得腳步聲
漸近,黃鐘公等進了屋中。令狐沖又湊眼到窗縫上去張望,只見禿筆翁和丹青生分在左右
扶著黑白子。黑白子臉上一片灰色,雙目茫然無神,與先前所見的精明強干情狀已全然不
同。
黃鐘公躬身說道:“啟……啟稟四位長老,那要犯果然……果然逃走了。屬下在四位
長老跟前領死。”他似明知已然無幸,話聲頗為鎮定,反不如先前激動。
鮑大楚森然道:“你說黑白子不在莊中,怎地他又出現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黃
鐘公道:“種種原由,屬下實在莫名其妙。唉,玩物喪志,都因屬下四人耽溺于琴棋書畫
,給人窺到了這老大弱點,定下奸計,將罪人……將那人劫了出去。”
鮑大楚道:“我四人奉了教主命旨,前來查明那要犯脫逃的真相,你們倘若據實稟告
,確無分毫隱瞞,那么……那么我們或可向教主代你們求情,請教主慈悲發落。”黃鐘公
長長嘆了口氣,說道:“就算教主慈悲,四位長老眷顧,屬下又怎有面目再活在世上?只
是其中原委曲折,屬下如不明白真相,縱然死了也不瞑目。鮑長老,教主……教主他老人
家是在杭州么?”鮑大楚長眉一軒,問道:“誰說他老人家在杭州?”黃鐘公道:“然則
那要犯昨天剛逃走,教主他老人家怎地立時便知道了?立即便派遣四位長老前來梅莊?”
鮑大楚哼的一聲,道:“你這人越來越胡涂啦,誰說那要犯是昨天逃走的?”黃鐘公
道:“那人確是昨天中午越獄的,當時我三人還道他是黑白子,沒想到他移花接木,將黑
白子關在地牢之中,穿了黑白子的衣冠沖將出來。這件事,我三弟、四弟固然看得清清楚
楚,還有那丁堅,給他一撞之下,肋骨斷了十幾根……”鮑大楚轉頭向其余三名長老瞧去
,皺眉道:“這人胡說八道,不知說些甚么。”一個肥肥矮矮的老者說道:“咱們是上月
十四得到的訊息……”一面說,一面屈指計算,道:“到今日是第十七天。”黃鐘公猛退
兩步,砰的一聲,背脊重重撞在墻上,道:“決……決無此事!我們的的確確,昨天是親
眼見到他逃出去的。”他走到門口,大聲叫道:“施令威,將丁堅抬來。”施令威在遠處
應道:“是!”鮑大楚走到黑白子身前,抓住他胸口,將他身子提起,只見他手足軟軟的
垂了下來,似乎全身骨骼俱已斷絕,只剩下一個皮囊。鮑大楚臉上變色,大有惶恐之意,
一松手,黑白子摔在地下,竟站不起身。另一個身材魁梧的老者說道:“不錯,這是中了
那廝的……那廝的吸星**,將全身精力都吸干了。”語音顫抖,十分驚懼。
鮑大楚問黑白子道:“你在甚么時候著了他的道兒?”尾白子道:“我……我……的
確是昨天,那廝……那廝抓住了我右腕,我……我便半點動彈不得,只好由他擺布。”鮑
大楚甚為迷惑,臉上肌肉微微顫動,眼神迷惘,問道:“那便怎樣?”黑白子道:“他將
我從鐵門的方孔中拉進牢去,除下我衣衫換上了,又……又將足鐐手銬都套在我手足之上
,然后從那方孔中鉆……鉆了出去。”鮑大楚皺眉道:“昨天?怎能夠是昨天?”那矮胖
老者問道:“足鐐手銬都是精鋼所鑄,又怎地弄斷的?”黑白子道:“我……我……我實
在不知道。”禿筆翁道:“屬下細看過足鐐手銬的斷口,是用鋼絲鋸子鋸斷的。這鋼絲鋸
子,不知那廝何處得來?”說話之間,施令威已引著兩名家人將丁堅抬了進來。他躺在一
張軟榻上,身上蓋著一張薄被。鮑大楚揭開被子,伸手在他胸口輕輕一按。丁堅長聲大叫
,顯是痛楚已極。鮑大楚點點頭,揮了揮手。施令威和兩名家人將丁堅抬了出去。鮑大楚
道:“這一撞之力果然了得,顯然是那廝所為。”坐在左面那中年婦人一直沒開口,這時
突然說道:“鮑長老,倘若那廝確是昨天才越獄逃走,那么上月中咱們得到的訊息只怕是
假的了。那廝的同黨在外面故布疑陣,令咱們人心搖動。”鮑大楚搖頭道:“不會是假的
。”那婦人道:“不會假?”鮑大楚道:“薛香主一身金鐘罩、鐵布衫的橫練功夫,尋常
刀劍也砍他不入,可是給人五指插入胸膛,將一顆心硬生生的挖了出去。除了這廝之外,
當世更無第二人……”令狐沖正聽得出神,突然之間,肩頭有人輕輕一拍。這一拍事先更
無半點朕兆,他一驚之下,躍出三步,拔劍在手,回過頭來,只見兩個人站在當地。
這二人臉背月光,瞧不見面容。一人向他招了招手,道:“兄弟,咱們進去。”正是
向問天的聲音。令狐沖大喜,低聲道:“向大哥!”令狐沖急躍拔劍,又和向問天對答,
屋中各人已然聽見。鮑大楚喝問:“甚么人?”只聽得一人哈哈大笑,發自向問天身旁的
人口中。這笑聲聲震屋瓦,令狐沖耳中嗡嗡作響,只覺胸腹間氣血翻涌,說不出的難過。
那人邁步向前,遇到墻壁,雙手一推,轟隆一聲響,墻上登時穿了一個大洞,那人便從墻
洞中走了進去。向問天伸手挽住令狐沖的右手,并肩走進屋去。鮑大楚等四人早已站起,
手中各執兵刃,臉上神色緊張。令狐沖急欲看到這人是誰,只是他背向自己,但見他身材
甚高,一頭黑發,穿的是一襲青衫。
鮑大楚顫聲道:“原……原來是任……任前輩到了。”那人哼了一聲,踏步而前。鮑
大楚、黃鐘公等自然而然退開了兩步。那人轉過身來,往中間的椅中一坐,這張椅子,正
是鮑大楚適才坐過的。令狐沖這才看清楚,只見他一張長長的臉孔,臉色雪白,更無半分
血色,眉目清秀,只是臉色實在白得怕人,便如剛從墳墓中出來的僵尸一般。他對向問天
和令狐沖招招手,道:“向兄弟,令狐沖兄弟,過來請坐。”令狐沖一聽到他聲音,不禁
驚喜交集,道:“你……你是任前輩?”那人微微一笑,道:“正是。你劍法可高明得緊
啊。”令狐沖道:“你果然已經脫險了。今天……今天我正想來救……”那人笑道:“今
天你想來救我脫困,是不是?哈哈,哈哈。向兄弟,你這位兄弟很夠朋友啊。”向問天拉
著令狐沖的手,讓他在那人右側坐了,自己坐在那人左側,說道:“令狐兄弟肝膽照人,
真是當世的堂堂血性男兒。”那人笑道:“令狐兄弟,委屈你在西湖底下的黑牢住了兩個
多月,我可抱歉得很哪。哈哈,哈哈!”這時令狐沖心中已隱隱知道了些端倪,但還是未
能全然明白。那姓任的笑吟吟的瞧著令狐沖,說道:“你雖為我受了兩個多月牢獄之災,
但練成了我刻在鐵板上的吸星**,嘿嘿,那也足以補償而有余了。”令狐沖奇道:“那
鐵板上的秘訣,是前輩刻下的?”那人微笑道:“若不是我刻的,世上更有何人會這吸星
**?”向問天道:“兄弟,任教主的吸星神功,當世便只你一個傳人,實是可喜可賀。
”令狐沖奇道:“任教主?”向問天道:“原來你到此刻還不知任教主的身分,這一位便
是日月神教的任教主,他名諱是上‘我’下‘行’,你可曾聽見過嗎?”令狐沖知道“日
月神教”就是魔教,只不過他本教之人自稱日月神教,教外之人則稱之為魔教,但魔教教
主向來便是東方不敗,怎地又出來一個任我行?他囁嚅道:“任……任教主的名諱,我是
在那鐵板上摸到的,卻不知他是教主。”那身材魁梧的老者突然喝道:“他是甚么教主了
?我日月神教的教主,普天下皆知是東方教主。這姓任的反教作亂,早已除名開革。向問
天,你附逆為非,罪大惡極。”任我行緩緩轉過頭來,凝視著他,說道:“你叫做秦偉邦
,是不是?”那魁梧老人道:“不錯。”任我行道:“我掌執教中大權之時,你是在江西
任青旗旗主,是不是?”秦偉邦道:“正是。”任我行嘆了口氣。道:“你現今身列本教
十長老之位了,升得好快哪。東方不敗為甚么這樣看重你?你是武功高強呢,還是辦事能
干?”秦偉邦道:“我盡忠本教,遇事向前,十多年來積功而升為長老。”任我行點頭道
:“那也是很不錯的了。”突然間任我行身子一晃,欺到鮑大楚身前,左手疾探,向他咽
喉中抓去。鮑大楚大駭,右手單刀已不及揮過來砍對方手臂,只得左手手肘急抬,護住咽
喉,同時左足退后一步,右手單刀順勢劈了下來。這一守一攻,只在一剎那間完成,守得
嚴密,攻得凌厲,確是極高明手法。但任我行右手還是快了一步,鮑大楚單刀尚未砍落,
已抓住他胸口,嗤的一聲響,撕破了他長袍,左手將一塊物事從他懷中抓了出來,正是那
塊黑木令。他右手翻轉,已抓住了鮑大楚右腕,將他手腕扭了轉去。只聽得當當當三聲響
,卻是向問天遞出長劍,向秦偉邦以及其余兩名長老分別遞了一招。三長老各舉兵刃相架
。向問天攻這三招,只是阻止他們出手救援鮑大楚,三招一過,鮑大楚已全在任我行的掌
握之中。
任我行微笑道:“我的吸星**尚未施展,你想不想嘗嘗滋味?”鮑大楚在這一瞬之
間,已知若不投降,便送了性命,除此之外更無第三條路好走。他決斷也是極快,說道:
“任教主,我鮑大楚自今而后,效忠于你。”任我行道:“當年你曾立誓向我效忠,何以
后來反悔?”鮑大楚道:“求任教主準許屬下戴罪圖功,將功贖罪。”任我行道:“好,
吃了這顆丸藥。”放開他手腕,伸手入懷,取出一個瓷瓶,倒出一枚火紅色的藥丸,向鮑
大楚拋去。鮑大楚一把抓過,看也不看,便吞入了腹中。秦偉邦失聲道:“這……這是‘
三尸腦神丹’?”任我行點點頭,說道:“不錯,這正是‘三尸腦神丹’!”又從瓷瓶中
倒出六粒“三尸腦神丹”,隨手往桌上擲去,六顆火紅色的丹丸在桌上滴溜溜轉個不停,
道:“你們知道這‘三尸腦神丹’的厲害嗎?”
鮑大楚道:“服了教主的腦神丹后,便當死心塌地,永遠聽從教主驅使,否則丹中所
藏尸蟲便由僵伏而活動,鉆而入腦,咬嚙腦髓,痛楚固不必說,更且行事狂妄顛倒,比瘋
狗尚且不如。”任我行道:“你說得甚是。你既知我這腦神丹的靈效,卻何以大膽吞服?
”鮑大楚道:“屬下自今而后,永遠對教主忠心不貳,這腦神丹便再厲害,也跟屬下并不
相干。”任我行哈哈一笑,說道:“很好,很好。這里的藥丸哪一個愿服?”黃鐘公和禿
筆翁、丹青生面面相覷,都是臉色大變。他們與秦偉邦等久在魔教,早就知道這“三尸腦
神丹”中里有尸蟲,平時并不發作,一無異狀,但若到了每年端午節的午時不服克制尸蟲
的藥物,原來的藥性一過,尸蟲脫伏而出。一經入腦,其人行動如妖如鬼,再也不可以常
理測度,理性一失,連父母妻子也會咬來吃了。當世毒物,無逾于此。再者,不同藥主所
煉丹藥,藥性各不相同,東方教主的解藥,解不了任我行所制丹藥之毒。眾人正驚惶躊躇
間,黑白子忽然大聲道:“教主慈悲,屬下先服一枚。”說著掙扎著走到桌邊,伸手去取
丹藥。任我行袍袖輕輕一拂,黑白子立足不定,仰天一交摔了出去,砰的一聲,腦袋重重
撞在墻上。任我行冷笑道:“你功力已失,廢人一個,沒的糟蹋了我的靈丹妙藥。”轉頭
說道:“秦偉邦、王誠、桑三娘,你們不愿服我這靈藥,是不是?”那中年婦人桑三娘躬
身道:“屬下誓愿自今而后,向教主效忠,永無貳心。”那矮胖老者王誠道:“屬下謹供
教主驅策。”兩人走到桌邊,各取一枚丸藥,吞入腹中。他二人對任我行向來十分忌憚,
眼見他脫困復出,已然嚇得心膽俱裂,積威之下,再也不敢反抗。那秦偉邦卻是從中級頭
目升上來的,任我行掌教之時,他在江西管轄數縣之地,還沒資格領教過這位前任教主的
厲害手段,叫道:“少陪了!”雙足一點,向墻洞竄出。任我行哈哈一笑,也不起身阻攔
。待他身子已縱出洞外,向問天左手輕揮,袖中倏地竄出一條黑色細長軟鞭,眾人眼前一
花,只聽得秦偉邦“啊”的一聲叫,長鞭從墻洞中縮轉,已然卷住他左足,倒拖了回來。
這長鞭鞭身極細,還沒一根小指頭粗,但秦偉邦給卷住了左足足踝,只有在地下翻滾的份
兒,竟然無法起立。任我行道:“桑三娘,你取一枚腦神丹,將外皮小心剝去了。”桑三
娘應道:“是!”從桌上拿了一枚丹藥,用指甲將外面一層紅色藥殼剝了下來,露出里面
灰色的一枚小圓球。任我行道:“喂他吃了。”桑三娘道:“是!”走到秦偉邦身前,叫
道:“張口!”秦偉邦一轉身,呼的一掌,向桑三娘劈去。他本身武功雖較桑三娘略遜,
但相去也不甚遠,可是足踝給長鞭卷住了,穴道受制,手上已無多大勁力。桑三娘左足踢
他手腕,右足飛起,拍的一聲,踢中胸口,左足鴛鴦連環,跟著在他肩頭踢了一腳,接連
三腳,踢中了三處穴道,左手捏住他臉頰,右手便將那枚脫殼藥丸塞入他口中,右手隨即
在他喉頭一捏,咕的一聲響,秦偉邦已將藥丸吞入肚中。
令狐沖聽了鮑大楚之,知道“三尸腦神丹”中藏有僵伏的尸蟲,全仗藥物克制,桑
三娘所剝去的紅色藥殼,想必是克制尸蟲的藥物,又見桑三娘這幾下手腳兔起鶻落,十分
的干凈利落,倒似平日習練有素,專門逼人服藥,心想:“這婆娘手腳伶俐得緊!”他不
知桑三娘擅于短打擒拿功夫,此刻歸附任我行,自是抖擻精神,施展生平絕技,既賣弄手
段,又是向教主表示效忠之意。任我行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桑三娘站起身來,臉上神色
不動,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
任我行目光向黃鐘公等三人瞧去,顯是問他們服是不服。禿筆翁一不發,走過去取
過一粒丹藥服下。丹青生口中喃喃自語,不知在說些甚么,終于也過去取了一粒丹藥吃了
。黃鐘公臉色慘然,從懷中取出一本冊子,正是那《廣陵散》琴譜,走到令狐沖身前,說
道:“尊駕武功固高,智謀又富,設此巧計將這任我行救了出去,嘿嘿,在下佩服得緊。
這本琴譜害得我四兄弟身敗名裂,原物奉還。”說著舉手一擲,將琴譜投入了令狐沖懷中
。
令狐沖一怔之際,只見他轉過身來,走向墻邊,心下不禁頗為歉仄,尋思:“相救這
位任教主,全是向大哥的計謀,事先我可半點不知。但黃鐘公他們心中恨我,也是情理之
常,我可無法分辯了。”黃鐘公轉過身來,靠墻而立,說道:“我四兄弟身入日月神教,
本意是在江湖上行俠仗義,好好作一番事業。但任教主性子暴躁,威福自用,我四兄弟早
萌退志。東方教主接任之后,寵信奸佞,鋤除教中老兄弟。我四人更是心灰意懶,討此差
使,一來得以遠離黑木崖,不必與人勾心斗角,二來閑居西湖,琴書遣懷。十二年來,清
福也已享得夠了。人生于世,憂多樂少,本就如此……”說到這里,輕哼一聲,身子慢慢
軟垂下去。禿筆翁和丹青生齊叫:“大哥!”搶過去將他扶起,只見他心口插了一柄匕首
,雙目圓睜,卻已氣絕。禿筆翁和丹青生連叫:“大哥,大哥!”哭了出來。
王誠喝道:“這老兒不遵教主令旨,畏罪自盡,須當罪加一等。你們兩個家伙又吵些
甚么?”丹青生滿臉怒容,轉過身來,便欲向王誠撲將過去,和他拚命。王誠道:“怎樣
?你想造反么?”丹青生想起已然服了三尸腦神丹,此后不得稍有違抗任我行的意旨,一
股怒氣登時消了,只是低頭拭淚。任我行道:“把尸首和這廢人都攆了出去,取酒菜來,
今日我和向兄弟、令狐兄弟要共謀一醉。”禿筆翁道:“是!”抱了黃鐘公的尸身出去。
跟著便有家丁上來擺陳杯筷,共設了六個座位。鮑大楚道:“擺三副杯筷!咱們怎配和教
主共席?”一面幫著收拾。任我行道:“你們也辛苦了,且到外面喝一杯去。”鮑大楚、
王誠、桑三娘一齊躬身,道:“謝教主恩典。”慢慢退出。令狐沖見黃鐘公自盡,心想此
人倒是個義烈漢子,想起那日他要修書薦自己去見少林寺方證大師,求他治病,對己也是
一番好意,不由得有些傷感。
向問天笑道:“兄弟,你怎地機緣巧合,學到了教主的吸星**?這件事倒要你說來
聽聽。”令狐沖便將如何自行修習,如何無意中練成等情,一一說了。向問天笑道:“恭
喜,恭喜,這種種機緣,缺一不成。做哥哥的好生為你喜歡。”說著舉起酒杯,一口干了
。任我行和令狐沖也都舉杯干了。任我行笑道:“此事說來也是險極。我當初在那鐵板上
刻這套練功秘訣,雖是在黑獄中悶得很了,聊以自遣,卻未必存著甚么好心。神功秘訣固
然是真,但若非我親加指點,助其散功,依法修習者非走火入魔不可,能避過此劫者千中
無一。練這神功,有兩大難關。第一步是要散去全身內力,使得丹田中一無所有,只要散
得不盡,或行錯了穴道,立時便會走火入魔,輕則全身癱瘓,從此成了廢人,重則經脈逆
轉,七孔流血而亡。這門功夫創成已達數百年,但得獲傳授的固已稀有,而能練成的更寥
寥無幾,實因散功這一步太過艱難之故。令狐兄弟卻占了極大的便宜,你內力本已全失,
原無所有,要散便散,不費半點力氣,在旁人最艱難最兇險的一步,在你竟不知不覺間便
邁過去了。散功之后,又須吸取旁人的真氣,貯入自己丹田,再依法驅入奇經八脈以供己
用。這一步本來也十分艱難,自己內力已然散盡,再要吸取旁人真氣,豈不是以卵擊石,
徒然送命?令狐兄弟卻又有巧遇,聽向兄弟說,你身上早已有幾名高手所注的八道異種真
氣,雖只各人的一部分,但亦已極為厲害。令狐兄弟,你居然輕輕易易的度此兩大難關,
練成**,也真是天意了。”令狐沖手心中捏了把冷汗,說道:“幸好我內力全失,否則
當真不堪設想。向大哥,任教主到底怎生脫困,兄弟至今仍是不明所以。”向問天笑嘻嘻
的從懷中取出一物,塞在令狐沖手中,道:“這是甚么?”令狐沖覺得入手之物是一枚堅
硬的圓球,正是那日他要自己拿去交給任我行的,攤開手掌,只見是一枚鋼球,球上嵌有
一粒小小的鋼珠。令狐沖一撥鋼珠,覺那鋼珠能夠轉動,輕輕轉得幾轉,便拉了一條極細
的鋼絲出來。這鋼絲一端連在鋼球之上,鋼絲上都是鋸齒,卻是一把打造得精巧之極的鋼
絲鋸子。令狐沖恍然大悟,道:“原來教主手足上的銬鐐,是用此物鋸斷的。”
任我行笑道:“我在幾聲大笑之中運上了內力,將你們五人盡皆震倒,隨即鋸斷銬鐐
。你后來怎樣對付黑白子,當時我便怎樣對付你了。”令狐沖笑道:“原來你跟我換了衣
衫,將銬鐐套在我手足之上,難怪黃鐘公等沒有察覺。”向問天道:“本來此事也不易瞞
得過黃鐘公和黑白子,但他們醒轉之后,教主和我早已出了梅莊。黑白子他們見到我留下
的棋譜書畫,各人歡喜得緊,又哪里會疑心到獄中人已經掉了包。”令狐沖道:“大哥神
機妙算,人所難及。”心想:“原來你一切早已安排妥當,投這四人所好,引其入彀。只
是教主脫困已久,何以遲遲不來救我?”
向問天鑒貌辨色,猜到了他心意,笑道:“兄弟,教主脫困之后,有許多大事要辦,
可不能讓對頭得知,只好委屈你在西湖底下多住幾天,咱們今日便是救你來啦。好在你因
禍得福,練成了不世神功,總算有了補償。哈哈哈,做哥哥的給你賠不是了。”說著在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