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古道,芳草萋如春風。
冬日沉淀的灰倏忽間褪去,被抹抹干凈新鮮的顏色覆蓋。
人間四月天,處處芳菲。
北方就像是某種動物,因為寒冷而蟄伏,氣溫酥暖了,便又是另一番模樣。
風乎舞雩,四處是踏青的少女,放飛紙鳶的孩童,片片斑斕。
然而迎面而來的一男一女,卻足有些怪異。
女的端莊,男的帥氣,都蒙面黑衣,目不斜視。
當然,婦人如此慣了,而夏笙是有些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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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啊,我們會不會被抓住。”小韓忍不住掀起一點遮面的黑紗,眸子東瞅西看。
婦人悶哼了聲:“做夢,誰敢放肆,你倒是給我穩當些。“
夏笙悻悻的垂下手:“后背疼,肚子餓。”
“你這孩子。”她一見他打蔫,就忍不住心疼,放松了口氣:“好吧,前面興許有茶肆,我們歇一下再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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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老婦人出現在宮里,夏笙就徹底失去了自主權,本來就因少年時的記憶有些懼怕,再想起她就是老婆的娘親,就更不敢造次。
半被逼迫半被命令的帶了出來,神不知鬼不覺便要往東行進。
出了京城地界,步伐才慢了下來,還多虧穆子夜留下的良藥,不然剩下的半條命也得丟在異鄉。
“您二位來點什么?”
正待得長草的店家見來了客人,披上抹布就迎了上來。
老婦人找了個最角落的位置款款坐下,道:“一壺涼茶,二碗素面。”
“成,您稍等。”
攬了活計,店家又風風火火的準備去了。
婦人靜靜看了兩眼自己透亮的指甲,才發覺夏笙正滿臉怨氣,不禁笑出來:“你有傷在身,本就該吃些清淡的東西。”
“我又不練因緣心經了……”
婦人點點頭:“吃素養生,不過,當初讓你練是沒有辦法,子夜又如何診治的?”
“不明白……”夏笙餓得垂頭喪氣,隨口便那么一說:“天天就拿銀針扎呀扎,一扎我就睡過去了。”
婦人嘆口氣,明白兒子八成是尋了寶藥輔佐,度氣給他了,這度氣之法,實乃損一人之身,救他人之命,無路之路啊。
“姑姑,你為什么不告訴我你的名字?”夏笙突然問。
她瞅了他半晌,吐出三個字:“穆蕭蕭。”
“哦……”原來是跟了母姓,夏笙沒敢問父親是誰,又樂顛顛的旁敲側擊:“那,那子夜小時候是什么樣子?是不是好可愛。”
夫人伸手拍了下他的頭,教訓道:“少說好可愛這種丫頭氣的話,一個大男人還整天活蹦亂跳的,不像樣子。”
夏笙嘿嘿直笑。
“惹人厭。”
“啊?”
“他小時候惹人厭,懂事太早,根本不像個孩子。”
夏笙長大眼睛:“怎么會?”
婦人冷哼:“現在依舊惹人厭,懂事太晚,根本就不像個大人。”
小韓沒話了。
“你怎么會喜歡他?休要被他給蒙蔽了,子夜最會騙人。”穆蕭蕭半點不像是當娘的,說出來好像和兒子有仇一樣。
夏笙干咳兩聲,正好店家端上來兩碗面。
菜葉碧綠通透,還臥了黃澄澄的雞蛋,煞是好看。
他摘下帽子悶頭便吃起來。
吃著吃著,一雙筷子伸到面前,是穆蕭蕭把自己的雞蛋也給他夾了過來。
她很正經的說:“我不愛吃這種東西。”
夏笙愣愣,又笑:“姑姑性子不像子夜,可是和子夜一樣對我好。”
聽得婦人沉默了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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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來冰融,最熱鬧便是港口。
沉寂許久的大船終于解凍,商家尋了力工忙上忙下,開始了一年的生意。
沿海住慣了的人不覺有何特別,反倒認為有些吵鬧。
但趕路半月頭一回見到大海的夏笙就不一樣了,簡直可以與目瞪口呆而后手舞足蹈來形容。
“姑姑,大海!好大啊!你看!”
他抓住婦人的手臂,站在崖上眺望。
此時正值清晨,柔熹金光鋪在遼遠無際的海面上,波浪一推,散了漫天滿水的光華。
波濤陣陣,白色水沫一次一次沖上海灘,夾著海鳥鳴叫,曠耳蕩心。
正是海水最澈的時候,放眼望去,與天相接的湛藍,不是任何其他東西可以相比,簡直要把初次見海的小韓魂都弄丟了。
瞅著他兩眼閃閃亮,穆蕭蕭面紗背后的容顏也不禁帶暖,卻也覺得這自小見慣了的景致好看的不得了。
“姑姑,我要去那兒。”他指了指遠處還未有人涉足的平坦沙地。
穆蕭蕭拍了拍他的腦袋:“光想著玩,我帶你來干嘛的?”
夏笙泄了氣,想到上次與子夜不歡而散,覺得尷尬至極,半點都不愿意去找。
“想不想坐船?”穆蕭蕭怎能摸不透他的性子,放緩了語氣。
“想啊,那我們不去找子夜了,坐船去吧。”
活了五十余載,頭一回見到這么個小伙子,穆蕭蕭覺得萬分好笑,反而很正經的點著崖下最引人注目的航海大船:“這樣的話,我們就去坐那一艘吧。”
夏笙踩著海沙,一腳深一腳淺,覺得十分有趣,跑了幾步才抬頭問道:“姑姑,他們愿意讓我們坐船嗎?”
“天下只有我愿意不愿意,旁人怎么想與我何干。”
虧得穆蕭蕭在這種地方也能走得穩當,銀發盤起,在微咸的海風中一絲不茍,說得話依舊狂放得嚇人。
夏笙呵呵奸笑,說實在的他還未見過姑姑與自己以外的人說話。
“現在的船造的可比前些年好多了。”隔著黑紗,穆蕭蕭似乎在抬眼打量這艘遮洋船,夏笙也望過去,原來近處瞅比遠看更為壯觀:底尖上闊,昂首尾高,十余白帆直立,深船艙,闊甲板,怕是能容百人。
雖未親眼見過,但當今造船業興盛,夏笙也略有耳聞。
私家船只規模一般中小,這種大船只能官府打造,所以眼前明顯是用來做生意的巨大木器還真是令人咋舌。
正研究得入神,感覺穆蕭蕭情緒忽然就冷了下來,夏笙下意識的順著她朝的方向扭頭看去。
玉秀修身,似白蓮色澤的面容有些消瘦,薄唇也靜淡,只是那雙初見就難忘的秋水明眸,依然黑得深邃而高貴,在被海風吹得飛揚的青絲間,格外風華流轉。
穆子夜帶著個好看卻邋遢的男人,還有楊采兒,剛剛順著寬梯下來,見到他們,便動也不會動了。
那男人正是賺錢成癡的紫雅,四下圓滑一看,樂著行禮:“老夫人,小夫人。”
說完拔腿就又往船上跑去,尾巴都不留。
楊采兒不滿的切了下。
“你怎么來了?”清冽的聲音條件反射似的問了夏笙,穆子夜回神,才沖著穆蕭蕭不大情愿的叫了聲:“娘。”
穆蕭蕭擋著臉,看不到什么表情,只是語氣極為不好:“還有臉叫我娘?我以為什么血脈倫理你都不知道呢。”
一句話說得夏笙莫名其妙,穆子夜的俊臉卻又白了幾分。
穆蕭蕭頓了頓:“我走了,你好好照顧這小子。”
說完轉身就邁步。
夏笙急了,拉住她忙問:“姑姑你干嗎走啊?我不要呆在這兒。”
穆蕭蕭對著夏笙又恢復正常,輕聲說:“我還有事。”
“那我也去辦事。”
婦人忍俊不禁:“你有什么事好辦?不要胡說八道。”
這一老一少拉拉扯扯可把楊采兒看到傻,老夫人脾氣壞是人盡皆知的,從前連說錯話都要丟命,夏笙也忒勇了點,還敢去拉他,更別提穆蕭蕭會笑了,簡直……匪夷所思。
她不禁與穆子夜交換眼神,穆子夜看得表情也是很怪異,忍不住說了夏笙一句:“你怎么喊她姑姑?”
夏笙眨眨眼,不明所以然。
穆蕭蕭頓時又改變了主意,脫開夏笙的手,向寬梯走去,扔下句話:“我回南海了,你愛干什么干什么吧。”
楊采兒這個諂媚,得老夫人者得天下啊,顛顛的就跟了上去:“我扶您,別摔著。”
“臭丫頭,我還沒要老死。”
“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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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鬧漸去,船工也都識眼色,離的遠遠的。
在沙灘修筑的石臺上,就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一黑一白的修長身影,衣衫飄揚,不知為什么,在湛藍的大海前,顯得分外美麗而哀愁。
四目相對,一時無。
穆子夜拂下臉龐邊飛舞的發絲,先開了口:“你的傷好些了嗎?”
“嗯。”
夏笙臉白眼睛大,被黑色的衣服一襯,就更添病后憔悴,和娘講話還有點精神氣,一對著自己反而有點犯怯,穆子夜心里頓時不舒服,又想是不是上回嚇到了他,不禁泛起悔意,忍不住溫柔勁又上來了:“我要回青萍谷,你也和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