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萍姑再不說話,轉身走了出去。
小魚兒眼睜睜瞧著她往外走,心里雖著急,卻一點法子也沒有,只見紫衣少女眼睛已盯在他身上,一字字道:“你不愿意她走?”
小魚兒打了個哈欠,笑道:“她走了最好,她那副晚娘面孔,我已瞧膩了,你雖然也未必比她好看多少,但換個新的總比舊的好,我天生是喜新厭舊的脾氣。”
紫衣少女冷笑道:“你眼睛若敢盯著我,我就挖出你眼珠子。”
小魚兒見到鐵萍姑已悄悄退了回去,故意大笑道:“你嘴里雖說不愿我瞧你,心里卻是愿意的,說不定你還希望我能抱一抱你、親一親你,否則你為何定要將她調走,自己留在這里?”
紫衣少女氣得臉上顏色都變了,顫聲道:“你……你敢對我如此說話?”
小魚兒吐了吐舌頭,笑道:“你可不是雌老虎,我為何不敢?我還想咬你一口哩!”他瞧見鐵萍姑已到了這紫衣少女身后,更故意要將她氣得發瘋。
紫衣少女大喝道:“你莫以為我不能殺你,我至少可打斷你——”
話未說完,她的頭忽然垂了下來,接著,整個人就仆地倒了下去,連“哼”都沒有哼出一聲。
鐵萍姑一掌已切在她脖子上。
小魚兒跳了起來,道:“你不怕別人發現……”
鐵萍姑冷冷接口道:“時機難再,我只好冒一冒險了。何況,在這里的人,都不會關心別人的事,她就算三天不露面,也不會有人找她的。”
她一面說話,一面已將那張床移開了半尺,伸手在墻上摸索了半晌,墻壁立刻現出了一道窄門。
鐵萍姑一推而入,沉聲道:“快跟著我來。”
復壁后,居然還有一條地道,曲折深邃,也不知通向哪里,一陣陣陰森潮濕之氣令人作嘔。
小魚兒又驚又喜,捏著鼻子走了段路,才忍不住嘆道:“想不到廟里居然也會有復壁地道,你是什么時候發現的?”
鐵萍姑道:“我收拾這間屋子時,已發現了。”
她接著又道:“據我猜想,這古剎乃是五胡作亂時所建,那時流寇盜賊橫行,人命更賤于豬狗,很多人都削發出家,借以避禍,但廟宇中也非安全之地,所以寺僧才建了這些復壁地道,以躲避散兵流寇的殺掠。”
小魚兒嘆道:“你的確和我所認識的其他女孩子有些不同,你有頭腦……這世上有頭腦的女孩子,已愈來愈少了,而且有些人就算有頭腦,卻偏偏懶得去用它,她們總認為只要有張漂亮的臉就夠了。”
鐵萍姑像是又笑了笑,道:“但這卻只能怪男人。”
小魚兒道:“哦?”
鐵萍姑道:“只因男人都不喜歡有頭腦的女孩子,他們都生怕女孩子比自己強,所以愈是聰明的女孩子,就愈是要裝得愚笨軟弱。男人既然天生就覺得自己比女人強,喜歡保護女人,女人為何不讓他們多傷些腦筋,多吃些苦。”
小魚兒大笑道:“如此說來,愚笨的倒是男人了……但你連一個男人也不認得,又怎會對男人了解得這么清楚?”
鐵萍姑道:“女人天生就能了解男人的,但男人卻永遠不會了解女人。”
小魚兒嘆了口氣,道:“這話倒的確不錯,一個男人若自以為能了解女人,他受苦的日子就還長著了。”
這時兩人心中其實都充滿了恐懼和不安,所以就拼命找話說,只因說話通常都能令人緊張的神經松弛、鎮定下來。
在這黑暗陰森的地道中,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生命能否保全的時候,兩人若再保持沉默,那豈非更令人難以忍受?
地道中已愈來愈潮濕,愈來愈黑暗。
小魚兒伸手去摸了摸,兩旁已不再是光滑的墻,而是堅硬、粗糙、長滿了厚絨青苔的石壁。
他也感覺到,地上亦是坎坷不平,忍不住問道:“這廟宇的復壁難道是連著山腹的么?”
鐵萍姑并未回答,卻亮起了個精巧的火折子。
這里果然已在山腹中,縱橫交錯的洞隙密如蛛網,風也不知從哪里吹進來的,吹得人寒毛直豎。
小魚兒笑道:“在這種地方,銅先生就算有通天的本事,想找到咱們也不容易。”
鐵萍姑道:“但我們一心要走出去,只怕也不容易。”
小魚兒駭了一跳,失聲道:“你……你難道也不知道出去的路?”
鐵萍姑道:“我當然不知道。”
小魚兒駭然道:“那么你……你為什么說咱們可以逃得出去?”
鐵萍姑道:“只要有路,我們自然就有逃出去的希望。”
小魚兒苦著臉道:“姑娘你未免將事情瞧得太簡單了。你可知道,山腹中的這些洞隙,有的根本是沒有路通出去的。”
鐵萍姑道:“也還有的是可以通得出去的,是么?”
小魚兒道:“縱然有路,但這些洞穴簡直比諸葛亮的八陣圖還要復雜詭秘,有時你在里面兜上三個月的圈子,到最后才發現自己又回到原來的地方。”
他長嘆接道:“據我所知,古往今來,被困死在這山腹里的冤死鬼,若是聚在一起,閻王老子的森羅殿只怕也要被擠破了。”
鐵萍姑在前面走著,卻連頭也不回,冷冷道:“既是如此,再加兩個也不多。”
小魚兒道:“你——你難道不著急?”
鐵萍姑冷冷道:“你若著急,現在回去,還來得及。”
小魚兒怔了怔,苦笑道:“你別生氣,我并沒有怪你,只不過……”
鐵萍姑霍然回過頭,大聲道:“你以為我不知道這里的危險?但無論如何,我們總有一半的機會能逃出去,這總比坐在那里等死好得多,是么?”
小魚兒吐了吐舌頭,笑道:“早知道你這么生氣,那些話我就不說了。”
鐵萍姑狠狠盯了他半晌,忽然嘆道:“我真想不到你竟是個如此奇怪的人。”
小魚兒笑道:“我也真未想到,你的脾氣竟這么大。”
他嘴里在不停地說著話,眼睛也沒閉著。
這時,他忽然發覺石壁上濃厚的青苔里,隱約仍可瞧見刻著個箭頭。鐵萍姑目光閃動,顯然也瞧見了。
她立刻沿著這箭頭所指的方向,走了過去,走了十余丈,轉角處的石壁上果然又有個箭頭。
但小魚兒卻還是站在那里,動也不動。
鐵萍姑皺眉道:“現在我們既然已可走出去了,你為何站著不動?”
小魚兒笑嘻嘻道:“你若沿著這箭頭走,再走片刻,就可以見到銅先生了,但我可不愿再見到他那副尊容。”
鐵萍姑一驚,道:“這些箭頭難道不是指路的?”
小魚兒道:“箭頭雖然是指路的,但指的卻絕不是出去的路。”
鐵萍姑道:“你怎知道?”
小魚兒道:“這些箭頭,必定是以前廟里的和尚刻上去的,是么?”
鐵萍姑道:“不錯。”
小魚兒道:“他們也為的是怕迷失路途,被困死在這里,所以才刻這些箭頭的,是么?”
鐵萍姑道:“不錯。”
小魚兒道:“他們為了躲避流寇,所以才躲到這里,等他們知道流寇走了之后,你想他們要到什么地方去呢?”
鐵萍姑道:“自然是回到廟里去。”
她脫口說出這句話,才恍然大悟,失聲道:“不錯,這些箭頭指的一定是回廟去的路,他們只不過是想在這山腹里躲避一時,又怎會去標明出路。”
小魚兒拍手笑道:“我早已說過,你是個很有頭腦的女孩子,你終于明白了。我看你方才想不通,只怕也是故意裝出來的。”
鐵萍姑忍不住垂下頭,一張臉已紅到耳根了。
她忽然將火折子交到小魚兒手上,道:“你……你帶路吧。”
小魚兒嘆了口氣,喃喃道:“所以愈是聰明的女孩子,就愈是要裝得愚笨軟弱,所以你現在就要我多傷腦筋、多出些力……”
他話未說完,鐵萍姑已紅著臉,跺著腳道:“這件事就算是你對了,也沒什么了不起。”
小魚兒笑嘻嘻瞧著她,瞧了許久,慢吞吞笑道:“我就是要你臉紅、生氣,你生起氣來,才真正像是個女孩子,我實在受不了你那副冷冰冰的樣子。”
鐵萍姑想要板起臉,小魚兒卻已大笑著轉身走了,于是她剛板起來的臉,又忍不住嫣然一笑喃喃道:“我的臉真紅了么?我實在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臉紅時是什么樣子,這只怕還是我生平第一次……”
小魚兒沿著箭頭而行,每隔十多丈,到了轉角處,他就發現另外一個箭頭在那里。
只不過箭頭指的是前,他就往后,箭頭指的是左,他就往右,每走過一個箭頭,他就將那箭頭設法毀了。鐵萍姑隨他走了半晌,忍不住又道:“你這樣走,能走得出去么?”
小魚兒笑道:“我雖不知能否走得出去,但這樣走,至少距離那廟宇愈來愈遠了。”
但這時洞隙已愈來愈窄,小魚兒有時竟已走不過去,到了這時,指路的箭頭也沒有了。
小魚兒嘆了口氣,道:“現在,咱們看來只有碰運氣了,索性閉著眼睛往前走吧。”他一面說話,一面已熄去了火折子。
鐵萍姑不再說話,只覺自己的手已被小魚兒拉住。
她的心突然跳了起來,在黑暗中,這心跳聲似乎特別響,鐵萍姑的臉不禁又紅了,簡直恨不得找個地縫鉆下去。
只聽小魚兒悠悠笑道:“一個人的心若是要跳,誰也沒法子叫它停住。”
鐵萍姑“嚶嚀”一聲,要去擰他的嘴,但手卻又忽然頓住,癡癡地發起怔來。她忽然發覺多年以來,這竟是自己第一次意會到自己也是有血有肉的。
狹隘的洞隙,舉步艱難,有時甚至要爬過去。在黑暗中走這樣的路,可真不是件舒服的事。
鐵萍姑衣服已被刮破了,也許身上已有些地方在流血,但她卻絲毫不覺得痛苦,一個人竟像是走在云堆里。
每走一段路,小魚兒就打亮火折子,瞧瞧四面的情況,但到了后來,火折子的光焰,已愈來愈弱。
小魚兒知道火已將盡,更不敢隨意動用了,他知道在這種地方,若是完全沒有火光,那更是死路一條,于是路就走得更苦了。
鐵萍姑的腳步,終于也沉重起來。接著,她就感覺到全身疼痛,頭暈眼花,又餓又渴。
她自然不像小魚兒那鐵打的身子,怎能受得了這種苦?若不是小魚兒始終在和她說說笑笑,她簡直連一步都走不動了。尤其小魚兒自己又何嘗走得動?若是換了別人,到了他這種絕境之中,縱不急得發瘋,也難免要呼天怨地了。
但小魚兒卻是天生的怪脾氣,要他死,也許還容易些,要他著急愁苦,要他笑不出,那卻要困難得多。
鐵萍姑終于忍不住道:“我們歇歇再走吧。”
小魚兒沉聲道:“絕不能歇下來,一歇,就再也休想走得動了。”
鐵萍姑道:“但我……我現在已……”
小魚兒笑道:“你想,我們在這千古以來都少有人來過的神秘洞穴里拉著手散步,這是多么美、多么風流浪漫的事,別人一輩子都不會有這種機會,我們為何不多享受享受?”
鐵萍姑幽幽道:“只可惜我……我不是你心上的人。”
小魚兒笑道:“誰說不是的,此時此刻,除了你之外,世上還有和我更親近的人么?”
鐵萍姑又“嚶嚀”一聲,整個人忽然倒入小魚兒懷里。她的臉燙得就像是一團火,這火,是從她心底發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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