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一起鼓掌稱喜,于是干戈化為玉帛。小魚兒也想走了。
哪知就在這時,趙全海方自舉杯笑道:“厲兄,但望此次你我能同心合力,從今以后……”
他說到“我”字,面上肌肉已突然起了陣抽搐,說到“從今以后”手掌也為之抽搐,杯中酒俱已濺出,濺得他一身。
他話未說完,“嘩啦啦”,面前碗盞俱都被掃落在地。他人竟也倒了下去。
酒筵前立刻大亂。隨他前來的四條大漢,有的失聲驚呼,有的趕上去扶起他,突然齊地嘶聲道:“不好,中毒……總鏢頭中毒了!”
鐵無雙面色大變,道:“這……這是怎么回事?”
“兩河”屬下一條大漢滿面悲憤,大喝道:“這是怎么回事,該問你才是!”
厲峰拍案怒道:“你這是在說誰?他吃過的酒菜咱們也吃過,難道……”
他話未說完,突然也四肢抽搐,跌到地上,竟也和趙全海同樣地中了毒。
眾人更是驚惶大亂,人人自危,每個人都吃了桌上的酒菜,豈非每個人都有中毒的理?這毒又是從哪里來的?
小魚兒雖然旁觀者清,一時間卻也猜不出這道理。
驚惶大亂之中,小魚兒忽然瞥見那白面紫衣少年竟悄悄溜了出來,小魚兒身形一閃,立刻退入了廚房。
此刻廚中的人也都已驚動而出,再無別人,小魚兒剛退進去,那紫衣少年竟也悄悄走了進來。
外面正有大事發生,他走進廚房里來做什么?小魚兒蹲了下去,假裝往灶里添柴。
那紫衣白面少年根本沒有留意到他——像他們這樣的人,又怎會去留意一個添火的廚子?
他匆匆穿過廚房,走到后門,輕輕道:“殘云。”
門外一人應聲道:“風卷殘云。”
小魚兒眼角一瞟,只見這白面少年后退兩步,門外一條人影一撞而入,滿身黑衣,黑巾蒙面,啞聲道:“事成了么?”
白面少年道:“成了。”
黑衣人道:“好。”
他前后三句話一共加起來才說了九個字,但小魚兒心頭一動,只覺這語聲熟悉得很,頭埋得更低,幾乎要鉆進灶里。
黑衣人還是瞧見了他,沉聲道:“這人是誰?”
白面少年道:“只不過一個廚子。”
黑衣人道:“留他不得!”
兩人身形一閃,黑衣人并指急點小魚兒背后“神樞”穴。這“神樞”位在“脊中”穴上,乃人身死穴之一。
但小魚兒卻連閃也不閃,只是暗中運氣一轉,穴道的位置,便向旁滑開了半寸,用的正是武功中最最深奧的“移穴大法”,小魚兒雖還未練到爐火純青,但用來對付這種情況,卻已綽綽有余。
那黑衣人一指明明點在他“神樞”穴上,眼看他連聲都未出便跌倒下去,算定此人已必死無疑,冷笑一聲,道:“誰叫你待在這里,你自尋死路,卻怨不得我!”
黑衣人又道:“快出去,莫要被人猜疑。”
白面少年道:“是!”
兩人再也想不到一個廚子竟身懷絕傳已久的武功奧秘,自以為此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再也不瞧小魚兒一眼,一個向前,一個向后,急掠而出。
小魚兒還是伏在地上,就好像真死了似的動也不動,只是他的心念,卻一直在轉個不停。這黑衣人的語聲,竟和江玉郎有八分相似。
此人若真的是江玉郎,那么,鐵無雙的弟子,又和江玉郎有什么關系?他們進行的究竟是什么陰謀?
小魚兒心念一轉,又想到那日在江別鶴的密室中,所瞧見的那裝著一瓶瓶珍貴毒藥的“書匣”。
他那時雖然只匆匆瞧了一遍,但那匣子里的每瓶毒藥都未逃過他的眼睛,到如今他還是記得清清楚楚:“銷魂散……美人淚……七步斷腸……奪命丹……一滴封喉……散魂水……雪魄精……”
小魚兒突然失聲道:“雪魄精……不錯,必定就是它!瞧那趙全海中毒時的模樣,豈非好像連肌肉都凍僵了?”
他立刻跳起來,扯下身上的圍裙,用焦炭在圍裙上寫下副藥方——在惡人谷長大的人,實在有許多好處。
趙全海、厲峰的臉,已變成一種奇異的死灰色,他們的身子本在顫抖抽搐著,此刻卻連動也不會動了。
別的人身子卻都在不停地顫抖著,也不知自己是否也中了毒,更不知這毒性要到什么時候才發作。
他們就好像待決之囚般坐在那里,也不敢跑——他們自然知道只要一走動,毒性就發作得更快。
鐵無雙面上的笑容也已不見,不停地踱著方步,搓著手,這縱橫數十年的老江湖,此刻也已全失了主意。
他仰天長嘆一聲,喃喃道:“這究竟是什么毒?是誰下的毒?”
那紫衣白面少年又已站在他身后,道:“莫非是這菜館里的人……”
鐵無雙道:“依我看來,這毒藥斷非中土所有,否則我行走江湖數十年,怎會連見都未曾見過?若是我猜得不錯,這……”
忽聽一人大聲道:“你猜得的確不錯,這毒藥確非中土所有,乃是天山‘雪魄精’!”
語聲中,一人燕子般自屏風上飛掠而過,身子凌空后,拋下了樣東西,口中大聲接著道:“圍裙上所寫的藥方,可解雪魄精毒,快去配藥,還有可救!”
他話說得很快,身形卻更快,話說到一半時,人已不見,最后那兩句話,已是自十余丈外傳來的。
鐵無雙失聲道:“好快的身手!”
他一把攫取了那人拋下來的東西,只不過是條油膩的圍裙,上面果然寫著副奇異的藥方。
鐵無雙瞧了兩眼,喃喃道:“雪魄精,居然是雪魄精……難怪我猜不到!”
眾人喜動顏色,齊聲道:“如此說來,總鏢頭豈非有救!”
白面少年面上也已微微變色,口中卻冷冷道:“說不定這也是那惡人的詭計!”
有人伸手一探趙全海的手,失聲道:“不錯,那廝必定又是要來害人的,中了雪魄精毒的人,本該全身凍僵而死才是,但他……他身上卻似火熱的。”
鐵無雙沉聲道:“你可知道,凍死的人在臨死之前,非但不會覺得寒冷,反會覺得如同被烈火焚燒一般,這種感覺若非身歷其境,別人永遠不會想到的。”
紫衣白面少年忍不住道:“那么你老人家又怎會知道?”
鐵無雙緩緩道:“只因我也險些被凍死過一次。”
紫衣白面少年垂下頭,再也不敢說話。但他的眼角,還是盯著那條油膩的圍裙。
小魚兒已出了城鎮。他自然知道那“四海春飯館”再也不是他藏身之地了,但是他還不想露面,他還要等。
他要等到自己一露面便已轟動江湖的那一天,他才大搖大擺地走出來,讓別人瞧瞧小魚兒究竟是怎么樣的人。
現在,他還是不想管閑事,雖然他明知“四海春”的這件奇案在江湖中必將成為一個謎。
只因他知道以自己此刻的力量,就算去管這件事,也還是沒有什么用的,說不定反而要賠上自己一條命。
他又茫無目的地向前走,還是那么臟、那么窮。但此刻,他的心情、他的武功,卻已和往昔不可同日而語了。
絕代之英雄,終于已將長成。
這一日他又走到江岸,望著那滾滾江水,他腳步竟不知不覺間放緩了下來,他可是希望再瞧瞧那艘烏篷破船?
他可是希望再瞧瞧破船上那些生活雖然卑賤,但人格卻毫不卑賤的人?他可是希望再瞧瞧那雙明亮的大眼睛?
江上船來船去,卻再也找不到那艘破船的影子。他們到哪里去了?是不是還在流浪,在漂泊……
小魚兒站在江岸旁,癡癡地出了半天神。
忽聽身后衣袂帶風之聲響動,一人道:“有勞閣下久候,抱歉得很。”
小魚兒心里雖然奇怪,但也不回頭,也不說話。
那人又道:“閣下怎地只有一人前來?還有兩位呢?”
小魚兒還是不說話。
那人怒道:“在下等遵囑而來,閣下為何全不理睬?”
小魚兒終于回頭一笑,道:“你們只怕找錯人了吧。”
他話未說完,已瞧清了面前的三個人。
天上星光與江上漁火高映下,只見左面一人生得又高又大,身上穿件發亮的紅衣服,卻赫然正是那“紅衫金刀”李明生。
中央那人氣宇軒昂,自然正是他爹爹“金獅”李迪,還有一人紫面短髭,卻是那“紫面獅”李挺。
小魚兒瞧見了這三人,還真是吃了一驚,臉上的笑容都險些僵住了,幸好這三人竟未認出他來。
“金獅”李迪皺眉道:“原來是個小叫花子。”
李明生喝道:“你站在這里干什么?”
小魚兒垂頭道:“小人無地可去,所以才站在這里。”
李明生道:“你還不快滾,少時只怕……”
話猶未了,“紫面獅”李挺已低叱道:“來了!”
江面上,已蕩來一葉輕舟。
輕舟上果然有三條人影,黑衣人影。
_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