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梅廣顏先在前廳里招待了焦順一陣子,估摸著后面靈堂里應該也都準備就緒了,這才再次起身引著焦順往后院行去。
沿途他顯得格外沉默。
說起來,梅廣顏和賈政十分類似,都是在衙門里蹉跎多年升遷無望,自以為懷才不遇,實則眼高手低的那種類型。
但梅廣顏經過最近兩次打擊之后,心態總算是放平了些——若不然,他自矜兩榜進士翰林出身,是絕不可能跑到焦順手底下含羞忍辱的。
但要論對他這種心態打擊最大的,還得說是今天在工學里參觀的時候。
梅廣顏這樣的人,讓他端居廟堂之上發號施令,或許還能勉強適應的來,可讓他去工地上事無巨細的管理,卻妥妥是在強人所難。
這半天走馬觀花下來,他腦袋里就跟漿湖似的,千頭萬緒根本不知該從何抓起。
先前他一度以為焦順是看破了皇帝的安排,所以才主動向自己示好。
但了解完自己日后要管理的大事小情,梅廣顏又下意識推翻了這個論斷。
也或許……
這姓焦的之所以主動向自己示好,就是想要讓自己麻痹大意起來,等到自己在工學里犯了錯,再突然翻臉落井下石。
想到這里,梅廣顏登時提高了警惕,心道自己雖不懂施工這一套,但只要天天在現場盯牢了,難道那些泥腿子還敢在自己眼皮底下弄鬼不成?
沒錯,等自己到了工學里就事事躬親,決不能讓這惡賊的奸計得逞!
嗯~
要不然干脆搬去工學里住一陣子算了,那邊兒其實環境也還好,反正自己正在守孝期間,既穿不得綾羅綢緞、又聽不得絲竹歌曲、甚至連妻妾都不便親近,住在工學里和住在家里又有什么區別?
只要咬牙熬過了這一陣子,等自己的新職務確定下來,應該也就不用擔心焦順再暗里使絆子了——他堅信皇帝肯定會給自己安排一個便于監管的清貴職務。
打定了主意,原本不安的心也漸漸鎮定下來。
梅廣顏這才主動開口道:“因原本要扶靈回江浙老家,頭七之后靈堂就已經撤了,如今不過是臨時布置,若有什么不妥之處還請大人海涵。”
“梅兄客氣了。”
焦順連忙擺手道:“本就是我唐突造次,其實也不用額外布置,只求能在牌位前給老太太補一份心意就好。”
聽了這話,梅廣顏心里又是一陣不自在。
明明是陌生人,甚至間接還有仇怨,偏這焦順莫名其妙就表現出一副通家之好的架勢。
就算是想讓自己麻痹大意,也不能演的這么突兀生硬吧?
心中默默給焦某人的演技打了個不及格,梅廣顏眼見已經到了靈堂前,便忙快行兩步,抬手往里一讓道:“大人請進。”
焦順略提起官袍下擺,邁步走進了這間臨時靈堂,就見左右兩側草席上各跪著梅夫人和梅寶森,另外還有個婦人跪在梅夫人身后的角落里,想來應該是梅廣顏的小妾。
焦順收回目光,規規矩矩的走到了牌位前,梅寶森見狀忙一骨碌爬起來,莊嚴肅穆的將三支香雙手奉上。
焦順趁勢掃了他一眼,心道這小子也是夠心大的,害死了自己的祖母,竟半點看不出有什么異樣情緒。
焦順把香攥在手上,對著牌位躬身拜了三拜,然后在蠟燭上點燃了,穩穩插在香爐上。
原本該說幾句應景的語,譬如以梅廣顏領導的身份,讓老太太在天之靈不要記掛云云。
但焦某人縱然再怎么厚顏無恥,想到自己當初在靈堂里做的事情,還是沒好意思張嘴。
眼見他并無別話,梅廣顏就給妻兒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們上前答禮。
梅夫人和梅寶森立刻起身轉向焦順,走到他身前半丈左右的地方跪倒磕頭。
“嫂夫人和賢侄快快請起!”
焦順連忙伸手虛扶,趁機給梅夫人使了個眼色。
他也不知道梅夫人能不能領悟自己的意思,但把這個細節寫進文章里,至少能證明自己曾經努力過。
梅夫人與他四目相對,忙將螓首埋在胸前,心道這人主動登門果然是心懷不軌!
好在焦順除了那個眼神之外,就再沒有什么失禮的舉動,簡單問了梅寶森幾句,說了些后生可畏的語,然后就和丈夫一起離開了靈……
等等!
后生可畏?
他這是在暗示什么嗎?
梅夫人心頭一凜,旋即下意識的看向了一旁的兒子,卻見兒子一雙賊眼正伺機往自己前胸后臀上招呼,臉上遮不住的蠢蠢欲動。
自己怎么就生出這么個孽障來?!
梅夫人一時氣苦,直恨不能把真相挑破,將這逆子打殺了才好!
就在這時,管事進門稟報道:“太太,老爺讓趕緊布置一桌酒席,那焦大人晚上要留下來用飯。”
“留下來用飯?”
梅夫人吃了一驚,忍不住脫口道:“老爺先前可沒說還有這一出。”
那管事答道:“聽說焦大人中午宴請了老爺,如今臨近傍晚,老爺自然要客套幾句,不成想那焦大人竟就當真了。”
他哪里是當真了,分明就是早有預謀!
梅夫人暗咬銀牙,卻也不敢再說什么,只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便命后廚操持起來,又派人去外面買了幾樣特色菜回來。
約莫小半個時辰,一桌談不上色香味俱全,但也還算豐盛的酒菜就擺在了前院客廳里。
焦順和梅廣顏推杯換盞,使出了以前應付客戶的手腕,忽悠的梅廣顏連連舉杯。
偏梅廣顏認定焦順這是在麻痹自己,也竭力裝出一副親善的樣子,想要來個反其道行之,故此對焦順的勸酒是來者不拒。
一來二去,他雖不說喝得酩酊大醉,卻也漸漸迷亂了心神。
與此同時。
另一邊的梅夫人卻如熱鍋上的螞蟻,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急的在后院里團團亂轉。
直到有婆子進來稟報,說是老爺在前院已經喝醉了,偏那焦大人有沒有主動告辭的意思。
她心知這必是焦順刻意而為,為的就是逼自己就范,但面對仆婦的請示,還是只能起身道:“既然如此,我出面去送一送那焦大人就是。”
仆婦聞微微一怔,旋即試探著道:“要不要請少爺一起……”
如今梅寶森已經大了,這種代替梅廣顏出面外客的事兒,理應是梅寶森出面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