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氣極怒極,低喝道:“錦繡。”
碧瑩淡然一笑,毫無怪罪之意,只看著錦繡說道:“又逢故人長下淚,世事回環皆嘆息。”
錦繡一怔,碧瑩卻略俯身,長長的指尖扶向錦繡的臂彎,搖頭道:“太皇貴妃的大禮妾不敢受,同妾所犯下的罪行,太皇貴妃實在無須自責。”
錦繡站直了身子,同我對望一眼,尷尬地恢復了沉默,唯有一品銅獸炭盆中微微發出嗞嗞聲。
碧瑩望向窗外的日出,一縷晨曦正暈染著探出西楓苑的紅梅,她遺憾地微笑起來,“西楓苑的紅梅花真好看,回來這些時日,整日昏睡,卻沒有走出去看看,實在可惜。”
是了,有一年西楓苑的紅梅實在開得艷麗非凡,碧瑩也是一心向往,我們都想讓她開心些,于是就讓于飛燕抱她出了屋子,然后帶她遠遠地看了眼那稀世的胭脂梅。那時她笑得也很開心。
我便細細勸慰道:“這有何難,等你身體好些,我讓大哥再抱你去可好?”
碧瑩慢慢轉向我,搖頭淡笑道:“怕是等不到了。”
我心中一涼,她卻若無其事地對于飛燕仰頭笑道:“大哥,可否勞你帶我再去看看那紅梅,就像小時候那樣?”于飛燕虎目含淚,強笑道:“好!”
我便幫碧瑩裹上海貍子披風。于飛燕小心翼翼地打橫抱起碧瑩,緩緩走出燕子樓。
剛來到小溪邊上,碧瑩便喘著粗氣,眼神開始渙散。于飛燕怕顛著了她,便硬生生地停了下來。
我上前幫著把她的衣服裹緊,她慢慢睜開了眼,靜靜地望向那一抹嫣紅,漸漸抹開了一絲舒心笑容。
我看向林畢延,他只是嘆息地對我們輕搖了搖頭。我們心頭慘痛,知道這是碧瑩的回光返照。西楓苑墻頭探出的胭脂紅梅傲然怒放,冷艷而火熱地俯視著我們,映得天地白璧愈加顯得一片無瑕,而琉璃世界里的我們幾點人影微渺。
碧瑩看著那似火紅梅,淡笑如初,只是輕聲問道:“二哥去時可留下什么話嗎?”
這是碧瑩第一次問起宋明磊離世的情狀。我對她輕搖頭,俯身在她耳邊哽咽道:“碧瑩放心,二哥尚在人間,如今已皈依佛門,一切平安。”
碧瑩定定地看著我,琥珀的眼瞳微微地起了一絲激動,然后流下一串淚來,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又將目光轉向那紅梅,笑道:“木槿,還記得嗎?那一年的胭脂梅開得多好啊,比現在的還要好哪。”
她的眼瞳忽然淡了下來,急喘了起來。我們緊張了起來。林畢延拿出一顆藥丸,欲喂她服下,可是她卻勉力抬起瘦弱的手,輕輕地擋開了林畢延,對我們極溫柔地微笑,愈加急促地喘著氣,美麗的雙目半閉起來,她的聲音漸漸輕了下來,不停呢喃著:“二哥。”
我同于飛燕愣了一愣,于飛燕旋即明了,在她耳邊點頭道:“是二哥,碧瑩你先不要睡,咱們回去再睡啊。”
“不要喝藥!二哥,喝藥好苦”碧瑩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她抓緊了我的手,慢慢閉上了眼睛。
一股難忍的辛酸涌上心頭,我輕撫著她的手臂,細聲哄道:“不喝藥了,碧瑩快醒來,我帶你去西域見撒魯爾陛下好嗎?我知道你很想他,等你好了,我們一起去大理看木尹好嗎?他現在非常安全。”
我以為碧瑩聽到撒魯爾或木尹一定會醒過來,果然,碧瑩微睜眼,她的聲音充滿了無限的辛酸和迷離,“二哥,我已經厭倦了西域的生活,求求二哥不要再把我送走了,我想木槿,大哥。”
錦繡望著我們滿面恍然,似在噩夢之中,一生糾結惑然未解,慢慢跌倒在地。
我緊握著碧瑩的手,痛不能,唯有淚灑雪地。
于飛燕緊抱碧瑩,屹立蒼茫雪地,牢牢抱著碧瑩面對著泣血的紅梅,閉著眼,任淚流滿面,那淚珠滴滴流到胡楂兒上凍成冰碴兒,只如未聞。
碧瑩的頭慢慢地向后仰去,雪花落在她美麗而憔悴的面容上,半開的眼睛直直地仰望那灰蒙蒙的天空,仍然美麗的琥珀瞳藏著一種奇異的神采,一種夢想成真時的喜悅。
好像她的目光穿過厚厚而晦暗的云層,看到了心愛的阿芬正在天國的金玫瑰園里對她揮手而笑
仿佛她又回到了少年時代,對面立著俊美清朗的二哥,正對她溫柔地含笑而望
一顆晶瑩的淚珠滑過她狹長的眼角,迅速地滴入雪地,化為煙塵,她骨瘦如柴的手終于慢慢松開了我,無力地滑落了下來。灰暗的指甲上鉤著的那塊已經被碧瑩的血淚沖淡的絲絹,被漫天的風雪卷滾到天際,最后無力地落在雪地之上,那絲絹上褪了色的碧鴛漸漸地被慘白的風雪所淹滅。
漫天的風雪中我們放聲大哭起來,腦中只記得那年春天,剛剛病愈的她連夜繡完這塊絲絹,拉著我頂著太陽瞧了又瞧,癡癡道:“木槿,你說二哥可會喜歡這對鴛鴦?”
《突厥緋都可汗列傳第十五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