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身雪白的天人早已混身被水泥漿污了一身,他痛呼著我的名字,一聲聲木槿在我耳邊響著,他步履蹣跚地跨著泥坑里,追逐著我的身影。
雨越大了起來,眼前的風景花了起來,我看不真切,只能依稀感知眼前的人亦步亦趨地跟著我,我大聲說道:“別過來,聽到沒有。”
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臂,我卻稱機撲上去,用膝蓋抵住他的胸前,將拿尖銳的樹枝直抵他的喉嚨:“司馬蓮,你敢碰我,我就殺了你。”
雨水流進我的眼中,眼前一張天人之顏,憔悴的神情,心碎的眼神。
“木槿,”他撫向我的臉,悲辛地哽咽道:“司馬蓮早在永業三年就已經死了,這里是西楓苑,沒有人可以再欺負你了,跟我回去好嗎?”
司馬蓮真得死了嗎?我的頭很疼,那我聽到的還是真的?心好痛,也許我還是在夢里,也許人生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夢,每一個人都是命運之神中草稿本里所寫的一個小小角色罷了。
“你真得成功了,看到了嗎?我現在痛苦的樣子,”我對他木然地說著,他好像受了重重一擊,僵在那里。我默默地站起來,高高在上地看著泥水中的他。
素輝大聲喝道:“木丫頭,你別說了。”
我不想跟你回去,我要好好靜一下,我原本還想繼續這樣對他說著,可是我應該去哪里呢?
我本能地想到黔中的金海李紅,油菜花的原野,便茫然地轉身走去,身上的所有力氣抽干了,猛地倒向黑暗。
紫陵宮前,粉娟女子對我淡笑道:“木槿,你終于回來了。”
“既然回來了,就進來,”她慢慢對我伸出了手,微笑道:“怎么,不想進來看看嗎?”
我想拉住她的手,身后卻響起了長相守,我一下子睜開了眼睛,長相守還在耳邊悠悠唱響,有人興奮地叫著:“夫人醒了,夫人醒了。”
林畢延坐在我床頭,滿面微笑:“夫人醒了就好辦了。”
那個看護我的女孩,手腳麻利地過來扶著我起身,對我抿嘴一笑,兩個小梨渦微微現在嘴角,甜甜道:“奴婢叫薇薇,是那個林神醫囑咐我照料夫人起居。”
她扶我倚在床頭,稱林畢延便為我把脈,屏退左右之時,我拉著林畢延的袖子,在他手心中寫了一個月字,他了悟地對我輕笑,在錦被上行云流水道”太子與汝弟子等一切都好,真臘新亂,無暇爾,太子囑夫人定要活著再見。”
我放下心來,輕輕放了手,接下去幾天,原非白沒有再出現,那個叫薇薇的女孩看護我的水平總體一般,但總算上心,人也活潑可愛,總愛找我說話逗樂,我看她體態輕盈,問起身世,她不無驕傲地告訴我:“奴婢是宣王殿下座下最好的舞者,前年荷花開時,奴婢獻了一曲拓枝舞,三公子夸贊了幾句,宣王便忍痛割愛了,奈何,”她又有些委屈地耷拉著腦袋,萌得像只可愛的狐貍,不時偷眼看我:“奈何,三公子他只愛夫人,不愛看薇薇跳舞呢。”
我終于輕笑出聲,欣賞了整整一天巍巍那出色的舞蹈,我終于明白了原非白何以敢讓她做我的看護,因為她的眼中滿是幸福的投入,這是一個純粹的舞癡。
這一日我用過一碗清粥后,素輝忽然過來看我,也不說話,只是遞給我一支白玉簪子,我接過來,摩挲著那支簪子上歲月累積的包漿,心中微微有點訝異,這支看似脆質的白玉簪跟隨我多年,歷經炮火竟然未被折斷,幾經輾轉又安然地回到我的掌心,不由感概萬千。
素輝思忖了一會開口道:“木丫頭,還記得永業三年,咱們分別時,你騙我把那支東陵白玉簪交給三爺嗎?”
我轉過頭來看著他,漠然地望著他,永業三年.
他說道:“三爺見了這支白玉簪像是著了魔似的看了半天,然后吐了一口血,苦笑說道,木槿啊木槿,你為何要如此折磨我?”
“他私自盜了魚符和兵符,同于將軍一起偷偷潛入西安城去救你,他的腿那時還沒有完全好,他服了流光散,拼著命地站起來救你,那流光散能在六個時辰之內提起十年的功力和精氣,但藥力一過,本身反撲極甚,相當于折壽十年,等到韓先生趕到的時候,三爺不但站不起來了,而且化了六年好不容易有些眉目的腿又廢了。”素輝哽咽了起來。
我的心如刀絞,別過頭去,咬住錦被。
素輝繼續道:“那時候,王爺甚是生氣,萬萬沒料到三爺為了你不但當面與他頂撞,還會私調軍隊,又帶你進了原家最秘密的暗宮,便罰三爺在暗宮面壁思過,可是自打他一聽說你被竇英華轉送給了段月容,便一天也沒有消停過,想盡一切辦法要逃出去,親自救你,侯爺這次也鐵了心了要治他,他每次被抓回來,便要吃上一百軍棍,可是他偏傷一好,便不停地逃,一年的家法生生地變成了三年。有一次,他甚至還服那流光散,好不容易逃出了暗宮,卻被大爺逮個正著,大爺一向視他為眼中釘,把他打了個半死,那一次,我們都以為三爺都撐不下去了,他都快不行了,口里念著的還是你的名字。”
我望著素輝:“是他讓你來說這些的嗎?”
素輝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忍著怒氣道:“木丫頭,現在的你為何這樣多疑,你明知道三爺這般高傲之人,斷不會做這種事來,更何況就算你恨原家,你卻不能懷疑謝三娘的兒子。”
我一下子看向他,許久,方才吶吶地紅著臉,慚愧道:“我信你。”
卻見他坐到踏腳邊上繼續說道:“我們都知道,這些年你一定在外頭吃了不少苦,三爺也知道你是為了保全他的名聲,所以不肯回來,便出版了花西詩集,想讓你明白他的一片苦心,也讓挾持你的人知道你是他的人,忌憚著不敢欺侮你,王爺很不開心,他想讓三爺娶軒轅家的公主,便許三爺世子之位,三爺就是不聽,我們都明白三爺是怕你得了消息,傷了心便再也不回來了,可那些唯利是圖的門客,看出三爺是個多情的種子,成不了大事,不到三個月就走了大半,木丫頭,你小時候對我說過周幽王峰火戲諸侯而失天下,紂王寵妲已而被誅,你總說這些個雖是昏君,倒也癡情得緊,三爺不是這些個昏王暗主,可是這份癡情又哪里差些,你去問問趙先生,你走了以后,三爺在輪椅上又吃了多少苦,好不容易又能站起來,聽說你被四爺擄掠到西域去,他又服了那該死的流光散。”
素輝的淚水滑落:“木丫頭,三爺十歲被人設計從馬上跌下來,那么小的孩子,混身都是血,看到謝夫人時候,他還是忍痛對謝夫人笑著,想讓她寬心,可是她就死在三爺的懷里,三爺小從孤苦伶丁的,對別人都是防心很重的,可是一旦真心喜歡那個人,就會對他實心實意,求你了,”素輝半跪在踏沿上,誠摯道,“木丫頭,莫要再折磨他了,他以前喜歡過錦華夫人,那只是小時候不懂事的喜歡,可你是他的磨障啊,一道他永遠也跨不過去的坎啊。永業七年從弓月城回來以后,三爺就像死了一樣,我們勸了多少天,他才振作起來,他現在活著的唯一目的,只是為了你,他就是為了找到你才撐到現在,木丫頭,他為了你連命都可以不要啊,這一回西營那位貴人爺臨陣脫逃,改攻錦城,卻又使絆子,引三爺棄宛城前往汝州,他明知道前往汝州必是損兵折將,兇多吉少,可他還是去了,他胸肩的傷到現在都愈合不了,要不是有韓先生及時趕到,奪回宛城,他便會留下千古罵名了,木丫頭!你問問林神醫,他這樣折騰還有多少命留給他折騰?成嗎,木丫頭,你們倆久死一生,費了多少周折才能活著見面,不像我,再也見不到我娘了你怎么就不明白,他根本不會真正傷害你的,就算鬧個別扭,你也別把他當回事了,成嗎?”
“別說了,我求你別說了。”我泣不成聲。
走入賞心閣的林畢延那張老臉上滿是感慨,拉開了素輝,沉沉道:“瞧你這蠢孩子,她現在不宜激動啊。”
素輝扶著我,走到窗前,打開賞心閣的窗欞,我用手緩緩地擋了擋西安的陽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只覺肺腑間滿是梅花的清香。
西楓苑的春梅悄悄地吐了蕊,壓在嫩枝頭上的冰雪慢慢地消融,冰霄被春風吹散了,揚揚灑灑地匯入莫愁湖粼粼的湖面,青蛙呱呱地爬出泥洞,蝴蝶掙扎地破繭而出,在青藍的天空展翅高飛,宮雪梅瑩澄澄地開了一片,小松鼠鉆出小窩,在宮雪梅枝頭歡快地跳上跳下,印證著西京的大地迎來了生機勃勃的春天。
_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