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轉暖。
陶墨終于脫去了厚重的襖子。之前一病數日讓老陶與郝果子都擔碎了心,連帶他也不好過,但凡有點風吹草動,他身上的衣服總要厚幾層,乃至于走到哪里都像是一堆棉球滾過來。
話說他在床上養了五六日,又被“拘禁”在縣衙五六日,才得了老陶的首肯出來放風。
郝果子不等他吩咐,便機靈地備好馬車。
陶墨上了車,卻不是去顧府,而是去了街市。
郝果子想,少爺病時,顧射來過兩趟,每回都帶送補藥,雖說不是稀罕物,但算起來也不是一筆小數。少爺一定是想禮尚往來,只是不知臨出門時老陶塞給自己的銀子夠不夠用。
到了地方,陶墨掀簾下車。郝果子原本想跟上去,卻被他搖手阻止。
過了會兒,陶墨從里面出來,手里提著個小紙包。
郝果子嘟囔道:“只給顧公子這點東西,會不會太寒酸了?”
“顧公子?”陶墨一愣道,“我幾時說要送給他?”
這下輪到郝果子一愣了,“不是顧公子還有誰?”
“去看看旖雨。”自從旖雨上次來過,陶墨心里頭就像是憋著股什么氣似的,總覺得憋悶得慌,非要親眼去瞧一瞧,確定什么以換心安。
郝果子是不贊同的。只是陶墨病了這么久好不容易出來一趟,他不想掃他的興頭,便道:“顧公子和旖雨都來探過病,少爺為何厚此薄彼?要不我們去顧府叫上顧公子一起去?”只要顧射在,他相信旖雨就算想使什么陰謀詭計也使不出來。
陶墨道:“何必這么麻煩?我先去看旖雨,回頭再去顧府便是。”
郝果子裝模作樣地看了看天色,“那可不能太晚,不然倒顯得我們趕上去蹭飯吃。”
陶墨低應了一聲,念及自己病中顧射兩次探望,語溫和,偶爾還會說些小故事逗趣,心里便抹了蜜似的甜,因為旖雨而憋在心頭的氣也散了不少,心情輕松起來。
到了旖雨屋門口,郝果子下馬敲門。
他本來就不待見旖雨,敲門時自然不會很溫柔。啪啪啪得幾乎像是上門討債的了。
門板震了半天,里頭遲遲不見有人應門。
郝果子皺了皺眉道:“莫不是不在家?”他臉上不悅,心里卻歡喜得很,恨不得里面的人一輩子都別在家,省的少爺牽掛。
陶墨在他身后站了會兒,忍不住好朝附近人家走去。
郝果子在后頭喊他道:“少爺,人不在!”
陶墨正想找人打聽,臨屋主人家就出來了,“你們找誰?”
陶墨道:“隔壁屋子的公子,這位先生可知道他們去了何處?”
那人嘆氣道:“我是這屋的屋主。那公子病得重,終于沒熬過去,前幾天過世了,與他一道的小廝匆匆替他操辦了喪事,之后就不知去向了。”
陶墨腦袋好似被棍子一攪,一下子暈乎乎的,“幾,幾天?”
那人想了想,“十天左右了吧?”
十天左右?
陶墨一愣,竟是見了他之后嗎?
里頭突然沖出一個少婦,站在門檻里頭往地上啐了一口,道:“真是晦氣!還以為租給了一個讀書公子,誰知是短命鬼。這下可好,以后再租就難哩!”
屋主皺眉道:“他是病死的,也不是他自己愿意的。”
少婦被他一堵,冷冷哼了一聲,瞪了陶墨一眼,轉身就走。
屋主尷尬地笑笑,“小婦人沒見識,口無遮攔。”
陶墨怔怔地看著他,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話,“葬在哪兒了?”
“這我可不知。不過我看那小廝辦喪辦得這樣匆忙,想必也不會尋什么好去處。多半就是那萬鬼山啦。”
陶墨道:“萬鬼山?”
“就是云林山。”屋主指著路門前那條路,來來回回地比劃,“也不遠。出了城去,也不過是五六里路。你有馬車,一個來回也費不了多少時辰。”
陶墨有些呆。
屋主不耐煩起來,“你還有什么事沒?”
陶墨道:“他走得痛苦嗎?”
屋主被問住了,甩袖道:“這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家孝子,還要榻前侍候湯水的!”
直到門被從里面重重關上,陶墨才醒轉過來。
在旁看了半天的郝果子忍不住走上來,輕喚道:“少爺。”
陶墨低頭捏著紙包。
原本被包得平平整整的,現在被自己捏得有些皺扁。
“少爺?”郝果子又擔心地喚了一聲。
陶墨團抬起頭道:“我們去云林山吧?”
郝果子張了張嘴,默默點頭。
即便到現在,他仍不愿原諒旖雨。陶老爺是那樣好的人,如果不是他,陶老爺不會死。他不愿意怨恨陶墨,就只能怨恨旖雨。哪怕他死了,郝果子心里都沒多少同情憐憫的,反倒是舒口氣。那團罩在少爺頭頂上的烏云終于煙消云散,從此風和日麗,多么美好。
只是這樣陰暗的心思他是絕對不敢在這個時候泄露的。
尤其是少爺在傷心的時候。
抵達云林山,天已經黑了。
看著比天更烏漆抹黑的山,郝果子退縮了,對著車廂喊道:“少爺,天太黑,看不到路。我們明天再來吧?”
陶墨看了眼窗外,默然許久,道:“好。”
于是,馬車就這樣在云林山腳兜了一圈,又兜了回去。
按照陶墨原先的行程,現在應該去顧府的。但是看陶墨這副樣子,哪里還有心思與顧射吃飯下棋,談論風月?郝果子自作主張地將馬車行回縣衙。
陶墨下車,倒也沒說什么,人像浮云似的飄進府里。
郝果子停好馬車正要去勸慰一番,就被埋伏在房門外的老陶逮到一邊去了。
“發生了什么事?”老陶沒有半點耐心,開門見山。
郝果子嘆了口氣道:“旖雨死了,聽說是病死的。”
老陶一怔。這幾天他心思都放在凌陽王和黃廣德身上,倒沒派人去盯著旖雨,不想竟然就出事了。“真是病死的?”
郝果子道:“這,我也沒親眼看見。多半是吧?不然難道是……”他眼珠子一轉,一個在他看來更合乎常理的猜測出現了,“蓬香謀財害命?”
老陶斜了他一眼,道:“何以見得?”
郝果子覺得自己的猜測十分靠譜,遂道:“那屋主說他將旖雨匆匆下葬之后便不見了。這可不是做賊心虛嗎?”
老陶一不發地看著他。
郝果子往后退了半步,“我說錯了什么?”
“不,很對。”老陶突然露出一個在郝果子看來十分詭異的微笑,“簡直太對了。”
……
郝果子覺得他后背太涼了。
陶墨憂郁了一個晚上,早上起來心情總算回轉了一點。這讓一直擔心他憂郁成疾的老陶和郝果子松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