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楊度感慨完畢,那邊的袁世凱已停了筆,接過袁一副熱毛巾擦了擦手,抬起頭望見楊度正盯著那面御賜的屏風發呆,于是說道:“皙子,那面屏風眼熟得很吧?沒錯,正是當年大行皇帝御賜的那面。離京之時走的匆忙,什么東西都沒帶,那屏風就留在了京城,前次朝廷欽差到天津宣旨,順勢將這屏風也帶到天津,卻什么話也沒多說。”
“朝廷想說的話都在這屏風上,‘百鳥朝鳳’,僅此一句,足可道出袁公如今之威望。
”楊度小心翼翼的拍了拍攝政大人的馬屁。
袁世凱不置可否的淡淡一笑,將熱毛巾放在桌上,繞過書桌走向等在一邊的幾名下屬,說道:“剛才張季直遣人送來一幅畫,請我做題跋,說是要拿到江蘇掛在議院里,本來我的字是拿不出手的,可盛情難卻,到底還是厚著臉皮寫了幾行字。”
幾人釋然,但也知道袁世凱叫他們幾人過來并不是為了賣弄書法,于是也沒接口,只是放下茶盞站起身,垂手而立,那個二品的武官也走了過來,站得筆直。
袁世凱擺了擺手,指指外頭,說道:“屋里太悶,還是去花園走走,這總督衙門我也住了不少年了,花園里那幾株梅花都是我親手栽種,只可惜尚未到開花時節,不然,梅花樹下指點江山,卻也別有一番滋味。”
一行人出了書房,穿過跨院便到了后花園,選了個石亭,幾個仆役搬來檀木屏風圍了一圈,又在屏風立腳邊擺了幾個火盆,倒也沒那么冷了,而且熱氣蒸騰之下,那檀香愈發濃烈起來,熏得人如癡如醉。
“皙子,你剛回北方,風塵仆仆,連衣裳都沒換就到我這里,想必是有什么急事吧?”袁世凱開門見山。
楊度站起身,從袖筒里摸出封燙了火漆的信,雙手呈上,說道:“度是受人之托轉呈一封信給攝政大人,這信十萬火急,自不敢遷延。”
袁世凱接過信,看了眼火漆,然后拆開信封,展開信瓤仔細看了看。
楊度接著說道:“這信是湖北民軍提督趙振華地親筆信。度離開武漢之前。趙軍門曾仔細叮嚀。此信事關重大。一定要親手轉呈給攝政大人。”
那信不長。片刻之后袁世凱已看完。將信遞給楊度。淡淡一笑。說道:“皙子。你也看看。他這是獅子大開口啊。”
楊度看了信。只略微驚訝了一下。抬起頭掃了眼坐在對面地那幾個北洋少壯軍官。有些欲又止地模樣。
袁世凱淡淡一笑。為幾人正式做了引見。
“這位是楊度楊皙子。君憲奇才。本攝政左膀右臂。晢子。坐在對面地那幾位也不是外人。都是北洋后起之秀。最邊上地那位是吳光新。字志堂。是段芝泉(段~瑞)地妻弟。留日士官出身。現在是北洋第三鎮炮營管帶。曹仲珊(曹)地虎將。昨日剛從奉天趕來;他身邊那位是吳佩孚。字子玉。秀才出身。后來被人構陷奪了功名。在津門算命為生。甲午后投入聶軍門地武毅軍。和八國聯軍見過仗。日俄開仗地時候在中日聯合偵察隊效力。也是一員虎將。現為北洋第三鎮步兵營管帶。是和志堂一起南下地。另外那位云鵬。字翼青。小站練兵時就已投軍。現在是段芝泉手下‘四大金剛’之首;翼青身邊那位是陸錦。留日士官生第一期。回國后輔佐段芝泉、馮華甫(馮國璋)他們練兵辦學。勞苦功高。現在是北洋參謀處總辦。”
幾人急忙站起。做足了禮數。客氣一番。
楊度略一思量,已明白這些人來做什么。現在有傳聞,說袁世凱打算擴充北洋新軍,擴軍離不開軍官,這些少壯軍官說不定就是段~瑞、曹等人推薦來的。這也正是楊度看好袁世凱的原因之一,這個時代,最優秀的軍事人才大多集中在北洋,南方的革命黨人比不了的。
介紹過了那四個少壯軍官,袁世凱才單獨將那二品官員介紹給楊度。
“這位趙倜,字周人,是毅軍的老人,甲午年隨大軍入朝,跟日本軍隊見過仗,庚子年也與八國聯軍切磋過,算是毅軍中少有的悍將,現為武衛左軍全軍翼長,前些時候信陽第二軍響應立憲,他可是立下大功地,若非是他親率士卒猛攻欽差行轅,升允也不會逃回陜西。此次到津,乃是述職,交卸了舊職,就得升官了,或許下次你再見到他,就得喊聲‘趙部院’、‘趙中丞’了。”
趙倜倒不似那幾個北洋軍官般謙遜,只略微沖楊度拱了拱手,便自顧自的坐回,做足了功臣的派頭。
待幾人都坐回,袁世凱說道:“諸位都是自己人,以后也少不了要在一起共事,說話若是遮遮掩掩,反倒見外了。晢子,趙振華的信你已看過,有什么見解就說說。”
楊度理了理思緒,舉起手里那封信,說道:“趙振華在
說,他想做‘西南路政督辦’,還想做‘西南鹽政督想管著西南的鐵路,還想管著西南的鹽稅,這胃口果然是不小。不過,和同盟會、光復會那幫人相比,他的這個胃口可不算太大,至少他不想做國家元首。”
聽出楊度話里的意思,袁世凱不動聲色的沉吟片刻,問道:“那依晢子之見,委不委他?”
楊度擰著眉頭說道:“不委似乎不妥,現在北洋軍多在北方,勢力暫時無法兼顧南方,更別說是西南一帶,那里山高皇帝遠,窮山惡水,而且現在四川、云南、貴州、廣西等省均不服攝政大臣號令,與其由著那些叛逆張狂,倒不如給些好處與那趙振華,叫他為攝政大人效犬馬之勞;但若是一口答應下來,卻也不妥,一則讓那趙振華小覷中樞,以后跋扈難制,二則可能引起其他南方革黨紛起效尤,動不動便與中樞討價還價,有損中樞權威。”
“委不成,不委亦不成。晢子,官場里呆得久了,你也是愈發圓滑了。”袁世凱戲謔地說道。
楊度搖了搖頭,說道:“度倒不是這個意思。
度的意思是,不能全委,這‘西南路政督辦’和‘西南鹽政督辦’里,他趙北只能選一個,不能兼著兩個差使。委是一定要委,但不能全如他愿,便如車把式趕騾,既要給飼草,也不能忘了加個籠頭。”
“這叫什么話?一個小小亂黨,也敢跟攝政大臣開口要官,豈不是翻了天?他不過就是湖北的一個土匪頭子,手下不過幾萬烏合之眾,憑什么跟朝廷討價還價?惹急了老子,回去就從河南提兵南下,看看是他的湖北兵厲害,還是老子的河南兵厲害。”趙倜冷哼一聲,插了幾句嘴,丘八樣做得十足,吹牛皮的本事倒是讓楊度佩服得五體投地。
楊度可是親眼見過湖北革命軍的軍容軍紀的,雖說革命衛隊擺不上臺面,可是共和軍里地那兩個甲種師卻是實實在在的革命軍隊,裝備精良,訓練有素,每日出操、回營都是喊著革命口號地,絕非傳說中的那支只會“搶錢搶田搶娘們”地烏合之眾。
所以楊度沒有接口,只是看著袁世凱。至于那四名少壯派北洋軍官,也個個閉緊了嘴,連大氣也不敢喘,心里倒是有些佩服那位“趙總司令”,現在別人都忙著向袁攝政送禮,可他倒好,竟然如此明目張膽的討官要官,要么是有所依恃,要么干脆就是官場憨子一個。
趙倜本有心表演一番,但見眾人不接口,也就適時的結束了表演,閉上了嘴。
沉默片刻,袁世凱才不緊不慢的說了幾句。
“皙子,若我真委了他趙振華一個差事,遂了他的愿,不論是什么督辦,對中樞地威望都是有損地。”
“但若不委他個差事,他就不會支持‘總統制’,到時候一個責任內閣壓在袁公頭上,做起事來處處掣肘,恐怕于中樞更是不利。況且此事知道地人不多,咱們不說,他趙振華又怎會到處宣揚?當年清廷派曾文正公率軍圍剿長毛,不也是給足了好處之后,曾文正才再次出山的么?那是什么好處?那可是節制數省兵馬糧草啊,可不比一個區區地督辦強得多?”楊度干脆把話挑明。
送信之前他就知道趙北絕不會無條件的支持袁世凱,回北方地路上他也仔細考慮過如何說服袁世凱做這筆政治交易,而且自問有足夠的理由說服袁世凱。
政治,本來就是不同集團之間的利益交易,有的時候這個交易可以通過和平地方式,有的時候則可能會通過非和平的方式,楊度無法接受后一種交易方式,這也正是他為什么不停的在南北之間奔走的主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