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芳這才安下心來。整日里或幫著照看平章,教他說話,或檢視書坊,抑或學著擬嫁妝單子。上輩子的時候,她從來沒操心過嫁女兒的事兒,如今樣樣覺得新鮮。麗芳卻悄悄地給趙琪收拾上京的裝束,又寫了一張單子,親自交給趙琪。里面寫著她想著的一些事情,譬如雇船之后到了京里,就得尋個車轎行,租下轎子來。又譬如京里寒冷,要備厚衣。再又如京里有同鄉會館……至于衣衫干糧,早就吩咐人去做了,她自家親手給趙琪做了一雙朝靴。
樣樣齊備。
春天,賀敬文兒子中秀才時樂得給衙門上下官吏發酒食,秋天兒子沒中舉人,他自己就蔫了。連韓燕娘問他“姜千戶家想為他家二郎求咱們家二姐兒,你看如何”,他都不耐煩地道:“不中進士,娶什么老婆?”
被韓燕娘幾乎要打到床底下去:“不中進士不娶老婆?你是進士么?那我算什么?我不是你老婆?!你給我說清楚了!兒女婚姻大事,豈容你慪氣?”雖不是親生的,好歹是親自養大的,好好的婚事,大女兒差點毀在他裝模作樣上,輪到小女兒了他又開始矯情。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韓燕娘怒火中燒。
賀敬文平生心結就是這個,被韓燕娘到了逆鱗,從床底下爬出來,怒道:“哪家婦人敢打丈夫?!我要休了你!”
韓燕娘被雷劈了一記,很快醒悟過來,她是誥命,想休妻?怕沒那么容易。賀敬文不要臉了才這么干。底氣也足了起來,又將他塞到床底下去了:“你長本事了你!”能說得過他的時候,韓燕娘講理,講理講不通了,就開練。
最后賀敬文三天沒敢露面兒,跟老婆打起了冷戰,至于姜家的事情,韓燕娘也不敢擅自應下,只跟彭娘子說:“我家老爺也是猶豫,他平生一個心結——自己沒中進士。”
彭娘子頓悟:“想要進士女婿?頂好兒子也中進士?天下多少讀書人?有個少年進士?這是病!得治!”她家那個也是這般,只是癥狀比賀敬文輕些。
韓燕娘道:“誰說不是呢?天下哪有這么多現成的少年進士給我們搶?就在這湘州府里,未婚的,能中進士的,我看也就趙女婿一個。再多,我是尋不出來了。我家那一個還要等人家中了再說,我快要被他氣死了,要不我催著,趙姑爺上京哪能囫圇個兒回來娶我們家大姐兒啊。您說與簡娘子,我是不反對的,可老爺有些拿不定主意。她要能等,過二年二姐兒曉事了,我親自問二姐兒,她點頭了,我就跟老爺硬扛著將她嫁過去。要不點頭,那我也無法了,總要孩子自己樂意。她要不能等,咱們依舊是好街坊,事情責任在我們,我絕沒有抱怨她的話。”
彭娘子將話帶到,簡氏想兒子還小,立意要等。此事暫且不表。
挨打猶不松口,賀敬文對科舉執念之深,可見一斑。
現準女婿去考進士了,賀敬文比自己要考進士還用心,筆墨紙硯,衣裳住處,都囑咐一回。沿途住驛站的公文都寫好了,最后索性給將他喚到家里來,暫住在賀成章的院子里,過年一道過,開春了從府衙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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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趙琪,已是元和八年正月了,賀敬文本該請假攜妻女返鄉祭祖。可他性子上來了,跟老婆還在冷戰,休妻是不休了,話卻也不搭了,自己夾個枕頭往書房里睡去了。韓燕娘與兩個女兒等了一個月,雨都下了兩場了,還不見他有動靜。
韓燕娘問他,他也不答,夜里依舊睡書房。韓燕娘平素剛強,遇到這種事情,又不能將他捆出門去。縱捆了,那請假的條子還得他來寫。萬般無奈,直將韓燕娘給氣哭了,拉著麗芳的手道:“大姐兒,可千萬別過的跟我一樣。趙姑爺人好,你也要珍惜呀。”
瑤芳無耐,只好從中說和,去尋父親:“不是說好了要回家的么?”
賀敬文怒道:“你們都是一伙兒的!去去去!她是你親娘,你陪她去吧!”親爹被打得三天出不了門兒,小東西也不來探望。全然忘了當初慶幸自己的狼狽樣子沒被女兒看見。
瑤芳目光一沉,唇角露出一抹冷笑,回來對上韓燕娘殷切的目光,問道:“娘,你真拿定主意要走?”
韓燕娘聽這話不對,反問她:“你爹沒答應?”
瑤芳冷笑道:“由不得他不答應!”這些年跟張先生不是白學的。張先生主刑名,又管一應來往文書,近來瑤芳有心為他分擔,已接手了許多來往公文。韓燕娘要真想回家,她就代寫個假條,到時候一根繩子將賀敬文捆了塞進轎子抬到船上綁回家拉倒。來回一個月,夠了。
韓燕娘失落地道:“你不要做傻事。那是你親爹。”
麗芳聽不下去了,她因年歲頗長,小時候見后娘多有防備,近來更覺韓燕娘不易,見親爹這么小家子氣,怒從中來:“我去找他!”
麗芳的脾氣其實很像賀敬文,一張嘴巴也不饒人:“爹,你多大了?還學小兒女慪氣吶?我都要嫁人了,俊哥都有功名了,您還這么搓磨娘?這也是知府辦的事情么?人而無信,不知其可,答應的好好的帶人回老家,她打從進了門兒就沒見過祖宗,你這時候慪氣,寒心不寒心?全家的命都是人家救的,你給救命恩人擺臉子看吶?!要兒女怎么做人?”
她口舌伶俐,爆豆兒一般噴出一堆道理來,將賀敬文罵得腦袋都要沉到桌子底下去了。罵完了,解了氣,還要逼問:“您倒是吱一聲兒啊!”
“吱……”
麗芳想弒父!
賀敬文悶悶地道:“我這就請假。”
麗芳拿起他桌上的茶杯斟茶喝了,笑瞇瞇地道:“這才對嘛。”
回鄉的事情算是定了,韓燕娘心里卻有了疙瘩,默默收拾著行李,卻難有笑臉兒。姐妹倆左勸右勸,她也只是說:“等你們姐妹都出了門子,我也就了了心愿了。俊哥我不擔心,他自己有主意。”
姐妹倆面面相覷,又不能再找親爹鬧事兒,只能坐立不安地等著回家。孰料行李都收拾好了,假也批下了,才要走的時候,春汛又來,有兩處河堤垮了,賀敬文不得不留了下來,親自督促著修護河堤。如此出爾反爾,連他自己都不好意思了。韓燕娘卻只淡淡說一句:“也罷,是天不許。”命人將包袱再打開放好,等什么時候一切都安定了再走。
家里的氣氛空前地壓抑了起來,直到報喜的消息傳來:趙琪中了第七名,雖然不在頭榜,卻考中了庶吉士,許假完婚。他想婚后攜妻赴京,免教妻子在老家苦候。
府衙里這才一掃先前的陰霾。麗芳的嫁妝,韓燕娘已經準備了兩年了,只沒想到趙琪能一擊得中,并沒有準備好今年就馬上辦喜事。接信兒再開始開庫房清,三十二抬的嫁妝,也很能看。只可惜家不在本地,不曾置辦田產,陪送里少了田宅,總覺得缺了些什么。一咬牙,韓燕娘便命從公中批出八百兩銀子來,給長女壓箱底,或買田、或買宅,都由她自己挑選。
趙琪的假期并不長,連里加外,在湘州只能停留十天。四月初抵達湘州,又要祭祖,又要拜父母,還要見師友,拜堂成親,三日回門,四月中旬就得啟程。一切都顯得那么匆忙。連賀成章都沒來年及趕上見姐夫一面,算算日子,送信回鄉家、賀成章再奉祖母到湘州,能看到趙琪的船尾巴——賀敬文索性命不叫他跑這一趟了,留要他三年后赴京見姐夫。
閨女要出嫁,父母不好再掛著臉子,賀敬文與韓燕娘臉上都帶上了笑影。然而據瑤芳看來,賀敬文沒事兒人一般,他是真的沒往心上去,韓燕娘就帶了一點“相敬如冰”的意思了。也罷,跟賀敬文這樣的人相處,一片真心得累死,瑤芳舍不得韓燕娘太累。
匆忙打發完長女夫婦二人上京,賀敬文心里一則以喜、一則以悲。喜的是有了個進士女婿,悲的是閨女嫁了。平素與長女也不親近,可一旦嫁了,又有一種奇怪的名為“岳父的悲涼”的東西在心底滋長。回來喝了回悶酒,不知怎地從床上滾下來將腿給摔折了。
瑤芳得到消息跑過去的時候,韓燕娘已經到了,打發人去請郎中,又將一應政務交兩位師爺代為照看。韓燕娘也笑了:“這下真不用回老家了。二姐兒,寫信叫俊哥回來吧。這個樣子,他不好不在跟前侍疾的。”
賀敬文以手掩面,悶悶地道:“叫他回來做什么?他回來了,老太太怎么辦?聽到我傷了腿,老太太也要著急的,別路上有什么閃失,我就萬死難辭其咎了。”
瑤芳道:“那我寫信給哥哥,叫他別來,先在家里等著,等爹腿好了,再回家祭祖去。”
賀敬文嘆道:“好吧。”
自此,賀敬文自是老實了。雖傷了腿,賀敬文心情倒更好了,韓燕娘不好跟個傷殘計較,說話也親切了許多。更讓他開心的是,傷筋動骨一百天,今年楚王生日,他省得再想別的理由推搪了。寫了一封假惺惺的帖子,說自己行動不便,賀敬文便安心在州府里養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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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三,楚王生日。楚王風評一向不錯,連巡撫等人都從省城趕過來為他祝壽。可惜天公不作美,從六月十二日起,雨就下得很大,河水暴漲,巡撫被困在了路上,湖廣道御史卻冒前連夜趕到了。
賀敬文叫來全家“賞雨”,啃著半邊鴨腦殼,吸一口酒,笑道:“一群傻子,大雨天的去給藩王祝壽吶!”開開心心啃了半天鴨腦殼,直吃到天黑,猶哼著小曲兒,又嚼鴨脖子。
韓燕娘對果兒使了個眼色,果兒會意,到廚下命人將酒里多摻水。瑤芳盤腿坐在羅漢榻上,看著連綿的雨幕,心道:不知道阿姐現在怎么樣了。
一道閃電掠過夜空,門房頂著斗笠來報:“姜千戶家娘子有急事拍門。”
韓燕娘奇道:“什么?他們不是應該在壽宴是么?”
瑤芳心頭一震:“這個時候來,總是有急事的,快請!”
賀敬文吃得醉了,口里道:“別是楚王死了吧?”
韓燕娘戳了他腦門一下:“吃你的酒吧!”
親自打了燈籠去見簡氏。
簡氏后面跟著次子,韓燕娘還要寒暄兩句。一個驚雷劈下,照得地上一片雪亮,簡氏青著臉道:“楚王反了。扣著人在王府里,一個一個地問要不要從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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