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沅分明瞧見明潼一時屏息說不出話來,隔得會子,語氣神態都軟了下來,伸手接過去,抱在胸前:“我尋個花瓶,就擺在娘瞧得見的地方,告訴她是澄哥兒怕她疼,摘了送她的,你領了沅丫頭回去,好不好?”
澄哥兒這回高興了,他點點頭,明潼腳步如風,也顧不得什么語不掀唇動不掀裙的道理,急忙忙轉身進去,還是明沅看見那個男孩還干站著等,來來往往沒一個注意到他,抬頭問:“表哥跟我們一起去罷。”
院子里刮了寒風,他就這么立著,若是紀氏安好,怎么也不會這樣對待客人,只這會子再沒人顧得他,黃氏都不理他,上房里的丫頭捧著水抱著巾,吩咐吃食用具,沒一個兩腳沾地不動彈的,他就更沒人管了。
這個男孩一直低頭盯著腳尖兒,這會兒才抬起頭來,眼光從明沅跟澄哥兒身上掃過,頓在澄哥兒身上,臉上跟冰刻似的,眼角眉梢俱是冷意,回身往那屋里看看,微微抿了嘴唇:“好。”
澄哥兒見著了姐姐,又把花送了出去,心里那點不安忽的就消散了,還是擔心,卻不再害怕了,他一手拉住紀舜英,一手牽了明沅:“表哥,安姨娘那里有麻醬糖餅吃。”
廚房在他們回來后才送了麻醬糖餅來,剛攤好的,蓋在食盒里拿碟子罩著送過來,一整張圓餅里裹了滿滿的麻醬紅糖,用刀切開,里頭的糖汁兒流到白瓷盤子上。
安姨娘知道又帶回來一個,看看年紀料定是紀家的哥兒,也不敢怠慢,烤上火又叫丫頭點了茶來,見他一雙手凍得通通紅,不敢拿熱毛巾擦了,讓他坐著搓手,搓到發紅發熱,這才拿熱毛巾子給他擦手,再把餅兒分切了遞過去。
紀舜英雙手接過去點頭稱謝,他除了進門行了個半禮,再不曾同旁人搭過話,連澄哥兒跟他說話,他也有幾句是不應的。
因著他年紀大了,明湘不好同他一處坐著,隔了簾子坐到西梢間里,明沅離得一會子,灃哥兒就發脾氣尋人,等看見她進來,小尾巴似的跟著,攥著她的裙角不肯放手。
安姨娘瞧見了,坐在窗邊抿了嘴兒笑,手里縫著一件冬襖,拿發下來的皮子做襯里,做一件里面燒的襖子,好給灃哥兒當大衣裳穿。
灃哥兒是真把安姨娘當成母親了,睞姨娘走的時候他還小,小人家哪里有記性,若不是明沅時常來看他,他只怕連明沅都不認,只當自個兒是安姨娘生的了。
扶他坐看他爬的全是安姨娘,那個還關在莊頭上的親娘,就是回來了,灃哥兒也不認識了,明沅不知道睞姨娘還有沒有回來的那一天,可她知道,就算睞姨娘回來了,灃哥兒也是要一直呆在安姨娘院里的。
她帶著灃哥兒在東梢間里玩,澄哥兒跟紀舜英兩個便坐在榻上飲茶,今兒的天本來就陰,太陽不曾出來,外邊倒飄起雪來了,風卷著細雪拍到窗上,結出薄薄霜花。
安姨娘見天忽的冷下來,趕緊讓丫頭再給添上兩個碳盆,早早把蠟燭點起來,放下厚簾子,抬了屏風擋到門前,幾個孩子都在她這兒,若著了風寒可不好說。
澄哥兒實無聊的很了,他跟舜華是很親近的,同舜英便是原來親近過,幾年不相處也遠了起來,這會兒只有他們兩個,擺開棋盤下起棋來。
澄哥兒執白,紀舜英執黑,澄哥兒托了下巴團在炕上,盤了腿一只手伸出去摸棋子,一只手拿了櫻桃脯吃。
紀舜英卻正襟危坐,指尖夾了棋子,手擱在膝上,明明一屋子都是孩子,他也沒半刻松懈的,不說點心,連茶都少吃。
明沅帶著灃哥兒繞了屋子玩耍,可眼睛卻忍不住往紀舜英身上打量。她是知道這個表兄的,算起來是紀氏伯父的兒子,同明潼的關系都遠了,更別說是跟明沅。
明沅知道他,實是為著曾經聽見過這么一句,還是紀氏說起的,在八月十五中秋的時候預備節禮,單給紀舜英備了一套文房四寶,算是生辰賀禮,為著給他備禮,紀氏還嘆息一句。
明沅占著離得近的便宜,從采薇口里聽見了紀舜英的身世,若紀氏這胎生了個男娃兒,澄哥兒便同他一樣了,可他的處境比起澄哥兒來,要艱難的多。
紀家這一輩兒里頭,紀舜英是頭一個男孩,長房長子的頭生子,卻是個庶出,黃氏原來把他抱到身邊,一面是想著“引子”,一面是想著若將來沒兒子,叫這一個承了家業去,自小養起來,往后也不怕他想起生母來。
誰知道連著四年再無所出,生紀舜英的姨娘,早早就“沒了”,黃氏恨不得把宅子里知道事情的下人全都拿針繞了嘴,一個字兒都不要漏出來。
抱在跟前金尊玉貴的養到了將四歲,忽的竟又懷上了,沒身孕的時候想著哪怕懷上一胎也好,便是女兒也謝天謝天謝菩薩了,等真的懷上這一胎,她又想著,若能是個兒子,才是如意。
一朝瓜熟,黃氏果然如了意,她這胎竟真是個兒子,嫡出的長房孫子,可卻是次子,沒占著那個長字,到底有些美中不足。
看著自家千辛萬苦生下來的白胖兒子,再看紀舜英便不如意了,若是沒了他,甚個好事兒不是親生子的,哪里輪得著讓個庶出爭在頭里。
差了近四歲,就快差著一輩兒了,先進學先讀書不說,往后還能先成家先立業。黃氏心里好似燒了一團邪火,原是點火星子,天長日久,把她跟紀舜英那四年的母子之情燒得半點都不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