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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地小說網 > 美人挑燈看劍 > 164、“你猜他會不會來?”

      164、“你猜他會不會來?”

      左月生坑蒙拐騙多年,頭一遭遇到這么油鹽不進的混不吝,滿腔巧令色竟無處施展,眼見著仇薄燈就要翻臉讓人把他拉開,他一咬牙,豁出去了:

      “你不是要賣這劍嗎!”左月生一張胖臉扭曲了起來,“七萬七千兩黃金,我買了。”

      仇薄燈一擺扇子,制止拉人的修士。

      “左兄是生意人,應該知道物價不是一成不變的吧?”

      這回不是“左胖”是“左兄”了。

      “八萬。”左月生神色痛苦得就像有人在剜他的心臟,“再多你要毀就毀吧!”

      左胖子是出了名的“金公雞”,身為天下最富的山海閣少閣主,摳門得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能出八萬兩的確已經是極限了。

      仇薄燈一合扇:“行吧,賣了。”

      ……………………

      半天后,枎城最奢華的酒樓。

      左月生雙目空洞,口中喃喃:“我真傻,真的。”

      他花八萬買太一劍的時候,表情痛苦心里其實樂開花。

      把太乙宗的鎮山至寶只賣八萬兩黃金,也就仇薄燈這種敗家子干得出來。他把太一劍從仇薄燈手里買下,回頭太乙宗肯定得來贖回去,山海閣與太乙宗關系不錯,老頭子估計不會讓他勒索太高,但翻個兩三倍應該沒問題。

      小算盤打得劈啪作響,但左月生萬萬沒想到一件事。

      “你丫的這劍自己會飛走啊!”

      左月生這回痛苦得真心實意,就差一頭撞柱了。

      太一劍圍在仇薄燈身邊,時不時拿劍鞘戳他一下,力道不大,一副氣得要死又不敢真發火的樣子。也不知道姓仇的給它灌了什么迷魂藥,胖子說得口干舌燥,這把剛剛差點被熔了的劍寧可被仇薄燈不耐煩地丟開,也不肯搭理左月生一下。

      左月生又試探著伸了一下手,不出所料地又被太一劍結結實實地抽了一下。

      他就該看它被天火熔了!

      “仇大少爺,爺,我的親爺,”左月生快哭了,“您看,這錢能不能……”

      “左胖啊,”仇薄燈放下酒杯,語重心長地說,“我們剛才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誰都沒賴賬對吧?”

      “對……”

      “我沒攔著你把它拿回去了嗎?”

      “沒。”

      “這不就得了。”仇薄燈見這胖子一張臉苦得讓人心情愉快,便善心大發給他倒了杯酒,“可能它怕生,你多和它接觸接觸,培養培養感情。”

      “怕生你大爺的。”

      左月生翻了個白眼。

      他看不起小小一盞酒,自己動手把仇薄燈那邊的陳年佳釀酒拿了一壇過來,以牛嚼牡丹的架勢噸噸噸灌下肚。

      仇薄燈心胸寬廣,沒和他計較。

      左月生一想到這酒是用他那邊誆的錢買的,頓時只覺苦酒入喉心作痛。

      咽喉被烈酒一燒,左月生緩了點,眼珠一轉,不懷好意地問:“不過,仇大少爺,今天可是大家都看到了您這劍的非凡之處,不出三天滿城都知道你這劍真是太乙至寶了,你就不怕被殺人奪寶?”

      太乙威名雖盛,但至寶動人心,鋌而走險的蠢貨絕對不在少數。

      而據左月生對仇薄燈的了解和這兩天的觀察,這人十有八九真是獨自來枎城……左月生從自己成天被老頭子哪里偏僻哪里塞的經驗出發,猜測是太乙終于徹然醒悟,準備想法子擺脫這位祖宗。

      這種情況下,仇薄燈自己帶著柄鎮山劍招搖過市,和自尋死路有什么差別?

      “我倒有個辦法,只要你愿意把錢退我一半,我就能保證你好端端地回太乙。”左月生興致勃勃地提議。

      “唔……”仇薄燈慢悠悠地提醒,“你好像忘了,現在所有人都知道,我,把太一劍以八萬兩黃金賣給你了。”

      左月生笑容頓時凝固。

      “所以要殺人奪寶,你也得擔一份。”仇薄燈補刀。

      左月生一下子跳了起來,緊張兮兮地四下張望:“你真是一個人來枎城?沒帶護衛?”

      “真一個人。”

      “操。”左月生服了,“你他娘的哪來的底氣這么晃悠?”

      仇薄燈轉了一下夔龍鐲,認真地問:“你看我這張臉,好不好看?”

      左月生下意識地瞥了他一眼,脫口而出:“好看。”

      這是實話。

      要不是太乙宗對小師祖的影像管得嚴,天下第一美人的桂冠絕對戴在仇薄燈頭上。這人內里心肝肺腑絕對黑透了爛透了,但一副皮囊卻實實在在地好看到了極致。就算他頭發束得歪歪斜斜,要散不散,雞刨窩都比他整齊,也不損分毫。

      蓬頭亂發到了他身上,就變成了頹靡風流。

      “這不就對了。”頹靡的仇美人笑吟吟一合手,“就沖這張臉,怎么也會有十個八個大能,愿意暗中護衛吧。”

      左月生瞠目結舌:“……”

      對著他的臉,一時間竟然有些信了。

      “真的假的。”

      左月生嘀咕著,慢騰騰又坐了下來,剛剛沒注意還好,現在注意了就忍不住把目光往仇薄燈的頭發上飄,最后忍不住問。

      “是哪個人才給你扎的頭發啊?居然還沒被打死?”

      仇薄燈笑不出來了。

      “不會是你自己吧?”左月生靈光一閃,狂笑,把桌子拍得地動山搖。

      “我覺得一會就有人要追殺你了。”人才本才斬釘截鐵。

      笑聲戛然而止。

      左月生罵罵咧咧地埋頭從芥子袋里往外刨東西,“不是這個”“這個也不是”“操,哪里去了”……也不知道這家伙在袋里裝了些什么玩意,刨出來的都是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一塊玉簡滾到仇薄燈面前。

      《一夜富甲天下·壹》

      仇薄燈饒有興致地拿起來,問:“這是什么?”

      左月生手忙腳亂地把一桌雜物又塞回袋子里,聽見他問,頓時驕傲地答:“那可是我的得意之作。你知道現在天底下誰的懸賞令加起來總額最高嗎?”

      “我?”

      仇薄燈試探地問。

      “……”左月生憋了半天,“不是。”

      “原來不是我。”

      “你還蠻遺憾的啊,論找事的能耐,我覺得你絕對可以,可惜你修為太廢!比我還廢!”左月生惡狠狠地說,隨即壓低了聲,“知道南疆巫族嗎?”

      “聽說過。”

      隱約記得《諸神紀》里有個南疆巫族,行事古怪,定居在南洲的邊陲之地,好像很多事情背后都有他們的影子,可惜點文向來好似裹腳布再世,追連載得和作者比命長。

      仇薄燈沒比過,穿的時候巫族都還沒正式出場。

      不知道是不是反派。

      “這南疆巫族啊,一千年前殺出來個狠人,叫師巫洛,據說是他們的十巫之首,把空桑百氏,仙門八周以及海外三十六島全都得罪了個遍,各宗各派死在他手上的,數都數不過來。這人長什么樣,倒是很少有人知道,因為見過的基本都死了。不過,他出現在哪里,哪里就要血流成河,伏尸百萬。”

      “百氏為了殺他,甚至決過泗水。泗水決了之后,大家以為這回他死定了就有人湊在一起大肆宴請。酒過三巡,師巫洛到了。一人一刀,把賓客全殺了,對瑟瑟發抖的主人說了聲酒不錯,主人家直接被他嚇死了!”

      “到現在,幾乎是個門派就在通緝他,賞金加起來能把整個清州的地買下來。”

      左月生說著,露出了神往的表情:“要能殺了他,準能一夜暴富。”

      “我輩楷模啊。”

      仇薄燈贊嘆。

      “是啊……啊呸呸呸!”左月生回神,打了個哆嗦“神鬼皆敵師巫洛,這楷模,你愛要自己要去!”

      “神鬼皆敵敵不敵我不知道,”仇薄燈看向樓下,“不過我知道你大概是不敵的。”

      “在那里!給我拿下!”

      一道煞氣騰騰的怒吼劈空響起。

      灰鳥收攏了翅膀,降落在神枎樹頂最高的枝干上。

      后邊三個人“哎呦哎呦”地,順著尾羽滾了下去。祝師拉了仇薄燈一把,帶著他穩穩地落到了枎木上。

      “你叫什么?”

      仇薄燈在高空逛了一圈,心情不錯,破天荒地問了一句。

      握住他的那只手驟然一緊,仇薄燈甚至有種對方的指骨與自己的指骨隔著血肉相互烙印的錯覺。他擰著眉,抬眼想要呵斥,卻撞進一雙空茫茫的眼睛里,火光印在瞳孔里成了一盞孤零零燃著的燈。

      不會吧!!!

      仇大少爺頭皮麻了。

      只是問個名字啊,不至于這種表情吧?這人是什么貨真價實地沒人愛的地里小白菜嗎?親爹親娘起的名字都成了不可觸及的傷口嗎?!

      “……阿洛。”

      祝師很快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把仇薄燈拉下來后,就匆匆松開他,把手藏進了袖子里。

      “抱歉,很久沒……”

      仇薄燈拍拍他的肩膀,干脆利落地打斷他:“阿洛。”

      仇大少爺難得主動伸手去拍某個人的肩膀,就是力氣大得一點都不像表達安慰——拍灰都不用這么用力。讓人不得不懷疑,他其實是在借機報復祝師剛剛捏痛了他。祝師懵愣的表情讓仇薄燈覺得有點好笑。

      “找到了!在那里!”

      陸凈灰頭土臉地從一叢茂密的枎葉里鉆出來,喊了起來。

      仇薄燈收回手,轉身去看的時候,漫不經心地又喊了一聲:

      “阿洛。”

      “嗯。”祝師低低地應。

      還好。

      仇薄燈想。

      所有以“很久沒”開頭的句式,后面總是連著一段落滿灰塵的時光,而他討厭所有積滿灰塵的東西,遇到了要么一把火燒了要么就讓人把灰塵拍掉。現在灰沉沉的是個活人,不好直接燒了,左右又沒有支使慣的侍者,他只好紆尊降貴地親手拍上一拍。

      還好,看起來還是能拍掉的。

      “這鳥窩,夠大的啊。”

      左月生的圓腦袋從樹葉叢里鉆了出來,除了仇薄燈和師巫洛外,其余三人都被灰鳥甩到了枎木樹冠里。神枎靈氣最盛的地方,樹葉一簇簇又濃又密,掉進去,就像摔進一張有些毛糙但又厚又蓬松的毯子里。

      灰鳥的巢就搭在三枝樹杈中間,乍一看,像間小小的木屋。

      陸凈的那塊陰陽佩就掛高處,周圍聚集著星星點點,螢火蟲般的光華。一團團,小溪般流進巢穴里。

      灰鳥落到巢邊,發出輕柔的鳴叫,巢里響起另一道稍微低沉一些的鳥鳴,隨后探出了另外一只羽毛顏色要更黯淡一點的灰鳥——是雌鳥。雌鳥的羽毛上滿是血污,受傷的情況看起來要更為嚴重。

      “原來是這樣。”

      仇薄燈明白了為什么灰鳥性情溫順,今天晚上的反應會如此狂暴。

      它在保護伴侶。

      祝師下意識想走到仇薄燈身邊,結果他一動,灰鳥驟然緊張起來,展開雙翅,將巢穴和里面的雌鳥護得嚴嚴實實,脖頸上的羽毛全炸開了。雌鳥掙扎著想要站起來,被它按了回去。

      “得啦,”仇薄燈懶散地制止他,“你就別當什么迫害人家小情侶的惡勢力了。”

      祝師停下腳步。

      不動是不動了,但看起來有點不高興。他表情倒沒什么變化,但仇薄燈瞅著他筆直地站在那里,詭異地覺得這人就是有點不高興了。

      ……什么事啊這是?

      仇薄燈不怎么想理會他,但想了想,也沒有再過去鳥窩那邊,左右看了看,挑了根離鳥窩遠點的樹杈過去坐下,看左月生費力地和兩只鳥比比劃劃,陸凈從芥子袋里翻出一堆瓶瓶罐罐找能治傷的丹藥,葉倉在一旁幫他整理。

      “這個是……伏清丸。”

      “玉露丹……不是這個。”

      “這個也不是……”

      “……”

      左月生蹲在一邊,眼珠滴溜溜地轉:“我跟你換點伏清丸怎么樣?”

      這些丹藥,隨便拿一顆,都是有價無市,結果落陸凈手里就跟糖豆子一樣,看得左胖子直眼熱。

      陸凈頭也不抬:“滾!”

      “你不是山海閣少閣主嗎?不是很有錢嗎?”仇薄燈納悶了,“怎么還一天天尋思著投機倒把?你也不窮啊?”

      “我有錢那都是貨真價實自己賺的!我爹要是能讓我隨便拿寶庫里東西,隨便花錢,我至于東奔西走地湊自己的身家?”左月生沒好氣地說,說到一半想起眼前這兩個家伙,一個是能把藥谷谷主親手煉的丹藥當糖豆吃,一個是能隨便把太乙鎮山至寶提出山,瞬間酸得牙根癢癢,“你們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大家都是仙二代,怎么差距這么大?

      “賺錢不還挺簡單的嗎?”仇薄燈坐在樹枝的末梢,把太一劍橫在屈起的膝蓋上,另一條腿慢悠悠地在半空晃蕩,笑吟吟地問,“我兩天就賺了八萬一千兩黃金呢。”

      左月生幽怨地看了他一眼:“你好意思提那八萬兩?”

      “這叫惡人自有惡人磨。”陸凈冷颼颼地道。

      “給你個重新組織語的機會。陸兄。”仇薄燈輕聲細語。

      “我說仇少爺替天行道。”陸凈迅速改口。

      仇薄燈嗤笑一聲。

      ……………………

      神枎很高,坐在最頂上,地面的人聲就聽不見了。透過銀枎的枝干能看到一條條街道上人群集聚的火把,就仿佛古老的時代里人們在黑夜點燃火炬,進行某種神秘的儀式。仇薄燈看了一會,覺得他們一時半會還抓不到自己,就把目光移向遠處。

      “瘴霧原來是這個樣子。”

      仇薄燈望著城外,喃喃自語。

      雖然看書的時候,就知道這個世界人們是生活在瘴霧里,需要神物才能于濃稠的瘴氣中開辟出生息繁衍的地方。但從書上看到是一回事,親眼看到又是一回事。在枎木高處眺望城外,遠處的山和原野,都只有一個朦朦朧朧的輪廓。

      黑暗從四面八方逼近,隨時要吞沒這座城池。

      千年萬年,神枎就在這樣的暗里生長,撐開它廣闊的銀冠,為整座城池罩上一件百毒不侵的雪衣。

      “這個世界真暗啊。”仇薄燈在心里說。

      就連星星都很少。

      “今天晚上的星星真多啊。”

      陸凈用三顆靈蓮丹從灰鳥那里把陰陽佩換了回來,失而復得下,就又有點想哭。但眼角余光一掃到仇薄燈膝蓋上橫著的太一劍,下意識覺得后背一涼,趕緊仰起頭,裝模作樣地欣賞星辰。

      “……你認真的嗎?”

      仇薄燈仰著頭,數了數天空上寥寥無幾的星辰,慢吞吞地問。

      “四十顆不到,這叫多?”

      話一出口,左月生、陸凈和葉倉都齊齊扭頭,奇怪地看著他。

      “仇大少爺,”左月生語重心長地問,“太乙宗怎么養的你?”

      “這和太乙宗什么關系?”

      葉倉指了指天空:“平時能看到十幾顆星星都算多了!”

      陸凈補充:“星星總共只有三十六顆,這是三歲小孩都知道的事。”

      “天文已死。”

      仇薄燈猝然之間,連三歲小孩都不如,磨了磨牙,面無表情地下定論。

      “天上星辰是地面城池的印照。”

      祝師從剛剛仇薄燈喊了他兩聲“阿洛”后,就一直沉默,沉默得有些反常——其實也沒有多反常,因為除了對仇薄燈外,他就沒有和其他人說過一句話。直到左月生三人揶揄的時候,才開口為疑惑不解的仇薄燈解釋。

      “地有城池,以匯其氣,精種為星。星也者,體生于地,精成于天,列居錯跱,各有逌屬。”[1]

      仇薄燈“嗯”了一聲,表示自己明白了。

      當初那個在黔南發現的深黑漆金巫儺面具被他拍下后,隔三差五就有神學家和民俗家死皮賴臉地上門。

      曾經有個和他關系不錯的民族天文學者,和他講過古代天象和地形的密切聯系,說“人們經常將人世間地理環境的代表事物也對象化到天上,最后導致天上即人世的復制品[2]”。最為奇特的是,這種觀念不是只存在某個部族某個地區,而是存在全世界各個地方各個種族的信仰里。

      就像,某個時期,整個世界的人,都這么認真地相信著。

      不過現代的神話只是神話,仙俠世界的卻是事實。

      “但不是所有城池的精氣都旺盛到能夠形成星辰。”祝師說,“北邊的那顆星辰,就是太乙。”

      太乙對應的星辰懸在最北邊,周圍沒有其他星星做襯,獨自照著天地的北隅。

      亮得傲氣。

      “真亮啊。”陸凈贊嘆。

      “我們山海閣的也不差,”左月生指著南邊的一顆,“看,我們山海閣的。”

      陸凈瞥了一眼,不屑:“比藥谷的還暗。”

      “你瞎了吧。”左月生不高興了。

      “我看不到枎城的……”葉倉悵然地說。

      枎城太小了。

      十萬人二十萬好像很多,可放到整片天地里就什么都不是。

      “真少,只有這么三十六顆。”仇薄燈冷不丁地開口。

      “仇少爺,你說得跟見過多少的星星一樣。”左月生忍不住嘲笑,“醒醒吧,這就是最多了。”

      “我見過。”

      仇薄燈卻說,他提著太一劍站起來。

      “我見過天上的星星多得數都數不清,見過大地被徹底點亮,要多亮有多亮,見過從億萬光年外看,厚土上一片璀璨。”

      “我見過。”

      他說得不像開玩笑,原本只覺得這家伙在鬼扯的三個人不知道為什么就嘲笑不出聲了。他們跟著仰頭看天空,想著仇薄燈說的漫天都是星星,數也數不清,忽然也覺得這么大一片蒼穹只有三十六顆星辰,寂寥得讓夜晚都沉默。

      “假如有一天,天空上都是星星,會多亮?”陸凈喃喃。

      “會很亮的吧。”左月生想了想,想象不出來,因為沒見過,“至少應該不會有瘴霧了……等等,”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忽然問,“星也者,體生于地,精成于天,列居錯跱,各有逌屬……這是仙門密卷的話,你為什么知道?你不只是個祝師嗎?”

      “他根本就不是什么祝師!”

      有人在底下的黑暗里冷冷地道,伴隨著話音,一道青色的劍光霍然斬出。

      “少閣主!讓開!”

      以他們的目力根本就看不清萬丈高空中戰局的具體情況,但廝殺雙方的戰斗已經讓整片夜空都翻滾起來了。不管三十六顆星星到底是多是少,都無關要緊了。

      因為完全看不到了!

      六目的赤面武神舉臂投足,金光灼灼,一半天空都被鎏上了一層熔金,大寫的圣光普照。反觀和他交手的祝師,揮刀振袖,血色瓢潑,剩下的一半天空陰風凄厲,如有億萬冤魂同悲同哭。

      正邪之別,簡直涇渭分明。

      如果不是親身經歷,誰敢相信他們剛剛竟然跟那么一位“兇神惡煞”近距離相處了那么久,還敢為了區區一塊玉佩,勞動此等狠人的大架?

      “祭祀還在繼續進行,”仇薄燈放低紙燈籠,去照那些一步步向前行走的人傀,“他只負責這場祭祀不被請來的‘上神’打斷,隱藏在暗處主持祭祀的另有其人,這個人才是真正的控傀者。”

      說著,他看向婁江。

      “你也猜到了。”

      婁江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方才那么說,只是為了讓左月生好受點,同時忽悠一下這幾位二世祖……免得他們知道黑暗中潛伏著更大的危險后,害怕得走不動路,給原本就更加艱難的逃命行動增加負擔。原本婁江以為,這些以前遇到過的最大危機充其量也就是被長輩毒打的紈绔很好騙,沒想到仇薄燈敏銳得出人意料。

      婁江的做法其實是明智的。

      因為仇薄燈剛說完,陸凈便“咻”地一聲,把后背緊緊地貼在墻上,驚恐得看哪哪都像藏了個幕后黑手。

      “知道害怕就快走!”婁江沒好氣地罵,“現在祭祀剛剛開始,就算有妖魔鬼怪也顧不上搭理我們。要尿褲子也給我等到逃出去再尿。”

      仇薄燈站在墻上,視野比其他廣闊。婁江說話的時候,他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見他們所在的這條小巷深處的黑暗里仿佛有什么東西長蛇般,沿著墻根火光沒照到的昏暗無聲無息地移動。

      “后邊!”

      仇薄燈打斷婁江,條件反射地要拔劍斬下。

      太一劍雖然喜歡幸災樂禍,喜歡有事沒事戳他兩下出氣,但到了關鍵時候向來挺靠譜的。但這一回,仇薄燈拔劍的時候,只覺得太一劍仿佛跟劍鞘焊死了一樣,入手沉重無比。他心中一跳,猛然記起一件事。

      之前在枎木上,六目赤面武神剛一浮現,太一劍就強行把他拽下了樹!

      仇薄燈的喝聲剛剛落下,沿著墻根移動的黑影頓時暴起,朝著離墻根最近的陸凈卷去,一舉一動像極了迅捷的大蛇。

      鐺——

      火星迸濺。

      婁江一劍斬在了長影上,將它擊落在地上。

      匍一落地,它驟然順勢朝左月生背后掠去,一縮一吐之間,快如閃電地襲向左月生。左月生慌忙拼盡全力地揮棍一砸。棍子砸到長影上,反震得他虎口發麻,瞬間脫手飛出。與此同時,左月生只覺肩上一輕,扛著的葉倉被拽走了。

      “不好!”

      婁江叫了一聲。

      進攻陸凈只是聲東擊西之計,長影真正的目標是昏迷不醒的葉倉!

      葉倉一被裹住,長影瞬間像把拉緊到極限后驟然松開的皮筋一樣,彈著向后縮進了黑暗深處——那個方向正是他們剛剛離開的城中心,枎木主根所在的地方!也是眼下所有木然的枎城人前進的方向!

      “全到墻上來!”

      仇薄燈放棄了繼續和太一劍較勁,出聲提醒其他人。

      左月生下意識地想要追一下,把葉倉救回來。婁江二話不說,擰著他和陸凈的后衣領子,一手一個,跟提小雞一樣跳上了墻頭。

      “剛剛那是什么?”陸凈問。

      “好像是……”左月生剛剛和長影打了個照面,有點不確定地說,“是樹根?”

      “不是樹根。”婁江神情難看至極,“是木蘿。”

      “什么?”

      左月生和陸凈異口同聲地問。

      他們的表情十分精彩,大概是都想到了不久前自己還踩著這玩意去爬枎木。

      “他娘的,葉倉不是說木蘿是什么狗屁約定嗎?還說什么狗屎的千萬年來,祝師祝女都踩著木蘿登上枎木,唱贊結繩,踩著木蘿走就不會驚動樹上的生靈。”左月生有些木了,數不清自己今天晚上到底有多少次無知無覺地在生死線上打轉。

      “魂絲長什么樣?”

      仇薄燈回頭看遠處城中拔地而起的灰色高木,想起那些披掛了古枎一身的木蘿。

      “什么樣都長。”婁江給出了一個意想不到的答案,“魂絲雖然是被‘種’出來的,但它并不是任何一種草木。魂絲的種子其實是一種……秘術!以極惡毒的術法,將人活生生折磨死后凝練成種,種進屬陰的植物里,死魂的不甘和怨毒就會在根莖下如纖絲生長。”

      “怪不得玄清道長聽說有人售賣魂絲種子,勃然大怒,叱之為“喪盡天良”呢。”仇薄燈說。

      原來魂絲是這么來的。

      “影子!影子!”陸凈哆哆嗦嗦地指著下面的街道,打斷了仇薄燈和婁江的對話,感覺自己的頭發跟都要豎起來了,“你看他們的影子!”

      舉著火把的男女老少全都在向前行,朝著城中心的枎木方向走去。但此時此刻,他們投在身后的黑影,卻全都扭著頭,看向街道的這一側,看向他們!隨著幾人的目光投來,地面的影子逐漸扭曲,仿佛隨時都會破土而出,朝他們撲過來。

      婁江下意識地做好戰斗的準備,但詭影始終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它們在忌憚著什么東西。

      是光。

      是從仇薄燈手里提著的紙燈籠里發出來的光!

      “《南游雜記》里寫,秋明子到枎城,見‘稚子嬉戲,三五成群,樹梢樹底,束彩張燈,人與木齊樂’。”其他幾人聚攏過來,仇薄燈舉著燈,面沉如水地看著那些虎視眈眈又不敢上前的影子,“而三百年前,老城祝以‘體統’為由,禁止閑人爬上枎木。三百年,夠不夠在木蘿里種出足夠多的魂絲?”

      “夠。”婁江咬著牙,一邊注意著不讓其他人離開燈籠照射的范圍,一邊帶著他們向城南移動,“你是不是在懷疑老城祝?”

      “你有看到柳家阿紉嗎?”仇薄燈反問。

      說話間,一群人剛好打柳家大宅附近經過,柳家老爺、青衣管家、侍女侍從……全都和其他人一模一樣,高舉著火把木然前行。

      獨獨缺了“天定的祝女”,阿紉!

      左月生喃喃道:“葉倉這小子,以前是城祝司里最有天賦的人,老城祝曾經說過,不出十年,他就有可能能和神枎精氣相通,能讀懂神枎的神意。”

      但最有天賦的葉倉卻因為犯禁,被趕出了城祝司。

      有權驅逐祝師祝女的,只有老城祝一人。

      “我懷疑過他。”婁江道,“但他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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