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當,訂閱不夠遇到結界啦,補定可破眼見,白衣公子橫沖直闖地殺了過來。左月生二話不說,扭頭“噌”一聲跳上了桌,他一扒拉細瘦伶仃的雅座窗欞,在木頭的嘎吱聲里,硬生生將自己的龐然身軀擠進框里。仇薄燈眼疾手快地提前將桌上一碟他還蠻喜歡的果點抄到手里,免遭胖子毒手。
咔嚓。
窗欞兩邊的木頭破碎,左月生成功地把自己彈了出去。
“左兄慢走啊!”
背后傳來仇王八羔子帶笑的聲音,左月生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一邊踩著屋檐跑得飛快,一邊回手把一樣東西朝仇薄燈丟了過去。
仇薄燈熱鬧看得起勁,見有東西飛來,本能地一揮袍袖,將它打落。被勁風一掃,胖子丟過來的東西就在半空炸開了,瞬間仿佛一千萬間香料鋪子在半空開了張,濃烈到能把人嗆死的劣質香料味就在仇薄燈鼻腔里炸開。
仇大少爺的鼻子跟舌頭一樣嬌貴,被風雅名香伺候慣了,猝不及防之下聞到這種“腌臜”玩意,胃里翻江倒海,被熏得險些直接吐出來。
外邊左月生哈哈大笑地跑遠了。
他知道姓仇的來了枎城后,當天晚上火急火燎地預備了這么一份“秘寶”。
“胖子!你想死是不是!”
仇薄燈一手捂住口鼻,一手一撩衣擺,干脆利落踩著窗欞就也追了出去,后邊來的白衣公子緊跟著也跳了出去。
左月生抽空向后瞥了一眼,大驚失色,姓仇的居然沒被熏倒,還追了出來?他打了個寒戰,直覺不妙,立刻也不管丟不丟臉,扯開喉嚨就長長地喊了起來:
“婁江——”
“你個混賬東西跑哪去了——”
“再不出來我就要被打死了——”
他人胖心寬肺活大,中氣足,一嚎起來聲壯山河,驚起飛鳥一片。
聽得跟隨白衣公子追隨來的護衛們腳下一個踉蹌,險些從屋頂上摔下去。聞名不如見面,這山海閣的少閣主沒皮不要臉的風姿簡直舉世無雙。莫名的,他們對山海閣知名天才青劍婁江同情不已。
丟臉,跟著這么一位少閣主實在太丟臉了!
仇薄燈在屋頂一跑,風把劣質香料的味道吹散了大半,感覺好了一些。聽到左胖子呼救頓時冷笑一聲。
別人不知道,仇薄燈可清楚,現在婁江鐵定跟玄清道長著急上火地調查影傀的事呢。哪有功夫來管他們山海閣的這位少主會不會被打死?
余音裊裊,姓婁的鬼影不見。
左月生無可奈何,只好拔腿繼續跑。
他修為不高,身上雜七雜八的寶貝倒不少,剛剛刨東西的時候刨出了一雙登云靴,一邊跳著一邊熟練地給自己套上,看樣子不是第一次被人堵上門攆得滿城跑。登云靴一穿上,左月生在屋脊上幾個起落,逃得比兔子還快,七拐八繞格外善于利用地形。
一群人跟放風箏般從東街躥到西街,從西街躥到南街。
正常情況下,修士大多高來高去,瀟瀟灑灑,但奈何萬年古枎木就跟個銀色的鳥籠般將整座城嚴嚴實實地罩住。房頂上空高高低低橫著斜著垂著迷網般的樹枝,根本高來高去不起來。
原本安寧祥和的小城再次被攪開了鍋。
一個逃的,一群追的,所過之處瓦落檐也碎,雞飛狗也跳,間雜著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嘈雜罵聲。
左月生打一個小院上躥過,把屋頂的瓦片稀里嘩啦踩碎了一片。
院子里打水洗衣服的姑娘聽到聲響,抬頭就看到自家屋頂的垂脊獸搖搖欲墜,急得喊了起來:
“要掉了要掉了!別踩啊!!!”
話剛出口,又一少年踏著鈴鐺瓦的排山溝滴掠了過來。
聽到罵聲,少年偏頭掃了一眼過來,陽光從枎木億萬重重疊疊的葉子縫隙里漏到他身上,綴成他眼角星辰般的光,發如寒鴉膚如素雪衣如紅楓,明艷得像用盡這世界上的全部濃墨重彩。少年瞬息間就奔到了梢壟的盡頭,踩著垂脊獸一躍而起。
起落間,紅衣翻卷成火,成霞,成所有驚鴻一瞥的絢爛。
姑娘后半截話卡在了喉嚨里。
咔嚓一聲。
搖搖欲墜的垂脊獸徹底壽終正寢,伴隨著一點從紅衣少年袖中擲出的金光滾落了下來,掉到院子里的雜草叢里。姑娘過去撥開草叢,看見一塊黃金被隨手丟下,她又驚又喜,倒吸一口冷氣跑到院子外邊,卻再也找不到那道影子。
只聽得隔壁的老人扯著嗓子大聲叮囑:
“喂——”
“別撞到神枎啊——”
左月生的如意算盤打得挺響。
這枎城房屋的屋頂上橫滿了老枎木的枝干,真要追起來得萬分小心,否則很容易就一頭撞樹干上。修士皮糙肉厚不怕撞,但要是把枎木枝撞斷了,所有枎城人都會出來拼命。后面的那些家伙,不想被全城追殺,就得隔三差五地貓腰閃身,他自己仗著登云靴相助,完全可以做到“萬枝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跑了一會兒,左月生估摸著差不多了,就回頭看了一眼。
不看不要緊,一看他險些自己先一頭撞到前邊的樹干上。
白衣公子帶著的那些修士是被甩了個七七八八沒錯,但仇薄燈和白衣公子卻還在窮追不舍。
尤其是仇薄燈。
天殺的,難不成這家伙也有雙登云靴不成?咋追得這么快!
左月生趕緊接著亡命奔逃,一邊跑一邊喊:“仇大少爺!我錯了!我錯了!您大人有大量,饒了我吧!回頭我請老頭子把您從紈绔榜上劃掉!”
“不必了!我榜首待得挺舒服的!”
仇薄燈高聲答道。
他提著太一劍,踩著牌樓一個俯身,從一根攔腰的枎木枝下掠過,飛燕般落到一堵高墻上。
登云靴仇薄燈沒有,但他這方面身手不錯。
仇大少爺前后兩輩子是件正事都沒干過,打出生起就只在找樂子上窮盡心思。小學時代就想去大草原打獵,大了后更是賽馬飛車滑翔傘極限跳躍……樣樣精通。玩得瘋得讓人覺得,這家伙根本就沒把自己的小命當命。
不過,仇薄燈精通翻墻越脊并非出自本意。
那是仇少爺人生里罕見的黑歷史。
十六歲時,仇家的老頭子在仇薄燈又一次惹禍后,決定全力拯救一下這根尊貴的獨苗苗。先斬后奏地把他塞進了一間以學風清正著稱的封閉式名校里。據說上至校長下至守門老爺,都是頂尖大學畢業,出身優越,從不因學生的出身給予優待。仇薄燈入學后,整個年級的老師跟裝了監控一樣,全天二十四小時盯著這匹害群之馬。后來還專門為他養了十二只訓練有素的軍犬,一旦他靠近墻壁,立刻左右包抄。逼得仇薄燈不得不練出一身飛檐走壁的本事。
穿書后,有仙俠世界觀下的靈氣相助,他跑起來更是形如御風而行。
左月生尋思了一下,覺得再打屋頂上跑,鐵定要被仇薄燈趕上,索性一個肥球打滾,從屋上翻到地面,打算在蛛網般的小巷子繞迷宮。
他被老頭子“流放”到枎城一年了,姓仇的剛到這里沒兩天,對地理環境的熟悉程度肯定比不過他。
仇薄燈追著追著,前面人影忽然不見了。
他稍微停了一下,立刻往下看,果然一個胖子正在地上撒丫子狂奔,正要躥進兩條胡同的分岔口。
心思急轉,仇薄燈掂了一下太一劍,故意抬高聲音對后面追上的白衣公子喊道:
“你堵左邊,我堵右邊。”
胖子罵了一聲“操”,前奔不停,蹭蹭蹭,蹬著墻面,又躥回了屋脊上。
他剛在墻頭一露身,腦后“咻”地就是一道勁風到了。
中計了!
左月生叫了聲糟糕,想躲閃卻已經晚了。太一劍流星一樣飛來,精準地砸中了他的后腦勺。“轟隆”一聲,左月生推金山倒玉柱地摔了個狗啃泥。
太一劍還不罷休。
它今天又是差點被熔了,又是被當飛鏢使,憋了一肚子氣不敢朝仇薄燈這個混世魔王撒,就彈起來啪啪地抽這個膽敢垂涎自己的死胖子。
也就左月生這上下左右三層肉,被結結實實這么一砸一摔,才能很快地又爬起來,翻身想貓進左邊的胡同。
嘩。
一張金閃閃的大網從天而降,把他罩了個嚴嚴實實。
白衣公子算得上聰慧,猜到了仇薄燈喊那一嗓子的用意。仇薄燈前腳飛劍砸人,他后腳就甩網罩人。
一左一右。
兩人從天而降把左月生摁了個結實。
“死奸商!”白衣公子怒不可遏,“想好埋在哪塊地了嗎!”
“左月半同志,”仇薄燈輕聲細語,“想好你的遺了嗎?”
左月半在網里艱難地翻了個面。
下一刻,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求饒了起來,表情夸張,哭腔離譜:“兩位饒命!我這就給您二位賠禮道歉,看在我家老頭子年事已高,需要有人替他操辦后事的份上,千萬別沖動啊!!!”
他哭就算了,還想努力把臉往兩人身上蹭。
仇薄燈火速把手收了回來,有種自己剛剛摁著一堆油膩膩肥肉的錯覺,被惡心得差點想把手砍下來。
可到底手是自個的,不能隨便砍,只好四下找起水來。
白衣公子傻了。
他以前沒遇到過左月生這種貨色,一時間摁著他也不是,放了也不是。
旁邊剛好有口井,仇薄燈一邊手忙腳亂地打水,一邊看左月生一邊嚎一邊借機把眼淚鼻涕抹白衣公子的衣擺上。
讓人嘆為觀止。
仇薄燈聽說過,山海閣閣主以前隔三差五地就去佛宗做客,想來原因就出在這糟心兒子身上。近些年山海閣和佛宗有點矛盾,少了禿驢們的清心經,閣主索性把獨子哪里偏僻哪里塞,眼不見心不煩。
今日一見,山海閣閣主真是英明絕頂。
這么一位少閣主,實在是太丟臉了。
白衣公子的侍從們也不知道死哪里去了,遲遲沒追上來。他袖子挽了半天,愣是沒能下定決定親自動手揍這堆油得驚人的肥肉。
他這邊還在猶豫,左月生那邊已經把他親爹不為人知的一面竹筒倒豆子般地全禿嚕出來了:世人眼中“周濟天下”的山海閣閣主,最喜歡的書其實壓根就不是什么義卦典藏,而是腰細腿長豐乳肥臀的春宮圖,最常做的消遣不是與人對弈,而是穿上女裝去青樓唱戲……
仇薄燈洗了手回來,站在一邊聽得津津有味,還時不時插話問點細節。
白衣公子聽得心驚肉跳,覺得自己很有可能某天就要被山海閣閣主趁著夜黑風高給滅口了。
“少廢話,”白衣公子踹了左月生一腳,“把陰陽佩還我,就讓你滾。”
“呃呃呃……”左月生卡住了。
“你公雞啊,還帶打鳴的?快點!”
“陸凈兄啊,”左月生賠笑,“您那陰陽佩我不小心給弄丟了。”
陸凈,這名字好像有點印象?
想了一會兒,仇薄燈記起來了,這不是《諸神紀》里追殺過主角的藥谷谷主小兒子嗎?陸凈,排行十一,綽號十一郎。藥谷谷主醫術神鬼莫測,可活死人生白骨,其余諸子個個鐘靈毓秀肯構肯堂,未來也是一代圣手。唯獨這陸十一郎,別說救人了,看小病都費力。
有次陸十一郎喜歡的花魁病了。
陸十一郎為表真心,親自抓藥煎煮,熬了三個時辰熬出一碗不黑不紅的東西。那花魁估計是被愛情沖昏了腦袋,竟然真的喝了下去!一口藥剛下肚,原本還纏綿病榻弱柳扶風的佳人立刻跳了起來,上吐下瀉,兩眼一翻直接昏了過去。最后還是陸二郎黑著臉,來挽回藥谷的顏面。
此事不脛而走,江湖人人都說,別人治病要錢,陸十一郎治病要命。
據說,藥谷谷主知道這件事后,直接煉炸了兩爐丹藥——他對頭沒辦到的事,他小兒子輕而易舉地辦到了。
仇薄燈若有所思。
太一劍帶他來枎城,難道是因為這里是聚紈绔的“寶”盆?
“嗷嗷嗷!真的!陸兄!以我爹的全部私藏發誓!”左月生咬死陰陽佩真丟了,把陸凈惹火了,顧不上惡不惡心,劈頭蓋臉地一頓胖揍,揍得他殺豬般叫了起來。
仇薄燈提著劍,跳到一邊的墻頭上,抖枚剛剛跳窗時順手捎上的果子,一邊啃一邊欣賞這一幕。
看了一會,仇薄燈覺得陸凈揍人的業務實在生疏,便經驗豐富地指點:
“不對,往下一點,對對,肋骨那里,手肘對著敲下去。”
“這一腳得再往左三分。”
“……”
左月生剛剛中氣十足的假嚎瞬間變成了貨真價實的哀嚎。
“真丟了!”他一邊竭力躲閃,一邊聲嘶力竭地交代,“那天我剛騙……不、剛買到手,拐了兩條街,就被陰了!媽的,不知道是哪只妖鳥扇了老子一個狠的,等老子醒過來,就看到一地鳥毛。”
陸凈抽空破口大罵:“被鳥銜了?你騙鬼啊!撒謊也扯個像樣的,死胖子,我跟你說,今天你要是不把玉還給我,我就把你點天燈了!”
“對啊。”仇薄燈煽風點火,“鳥可太委屈了,在天上飛得好好的,還能從地面拋來口黑鍋。左小同學,你別欺負鳥不會說話啊。陸兄,剛剛那一腳再往下挪一點,他可能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真的!比真金還真!”
左月生毛都炸了,死命往旁邊滾。
“我賠!我賠!不就是陰陽佩嗎?我家老頭子私庫里多得是寶貝,我偷七樣八樣給你!”
仇薄燈咦了一聲。
以左胖子的摳門怕死德行,被揍到這地步,連偷老頭子的寶貝賠都說出來了……
“真丟了?”
陸凈看起來也知道左月生是什么貨色,氣喘吁吁地停下手,不敢相信地問。
“我還白給了你一株還魂草呢……連個銅板都沒賺到,虧大了。”
左月生絕望極了。
“真丟了。”
陸凈呆呆地站著,仿佛一下子被抽了魂。
左月生齜牙咧嘴,試圖把自己挪遠點,生無可戀:“……我真的虧啊,雖然給你的還魂草是拿九環陽假冒的,但那也值一千兩銀子啊……”
他還想跟陸凈討價還價,回頭把九環陽還他,陸凈突然嚎啕大哭了起來。
墻頭上的仇薄燈險些直接栽了下來。
這好端端的公子哥,說哭就哭,哭得毫無形象,聲嘶力竭,比他娘的號喪還可怕,十里之內魔音灌耳,死人都能給他哭活過來。
左月生傻了。
“一塊玉佩而已!我賠給你就是了,鯪魚佩、青帝鏡、環烏印……你要哪個!我賠我賠!”
“誰他媽稀罕你!”
陸凈大聲地吼了回去。
“你拿根假的還魂草,騙了我娘的遺物!”
左月生大張的嘴定格住了,他剛剛被揍得臉上青一塊紅一塊,表情格外十分滑稽。坐在墻上的仇薄燈突然煩躁起來。
遺物遺物。
為什么人死了就一定要留下點什么?
既然要死,那就死個干干凈凈,什么都別留下。
人都不在了,留下一堆破爛玩意,留下一個支離破碎的影子干什么?那不是非要在別人心里扎根針,誠心要綿綿不盡地叫人泛疼嗎?仇薄燈討厭遺物,討厭一切支離破碎的東西。從很早起,他就打定主意,哪天他要死了,就一定要提前一把火把自己連帶所有東西燒得干干凈凈。
成了灰還不夠,還得全撒海里。
塵歸塵,土歸土,來來去去得利索。
陸凈蹲成一團,把頭埋進手臂里,嗚嗚聲里隱約像還在喊著誰。仇薄燈從墻上跳下來,三步并作兩步,過去抬劍就是一抽。
“誰!不要命了?”
陸凈哭岔了氣,抬頭罵。
“東西丟了就找。”
仇薄燈提著太一劍逆光站立,居高臨下地俯瞰。他不笑的時候,眼眸深黑,莫名地讓人害怕。
“再嚎我揍你。”
仇薄燈條件反射一揮手。
啪。
一聲清響,兩個人同時愣住。
仇薄燈抬頭去看這位被他結結實實打了一下的倒霉蛋。
一抬頭,他對上了一雙眸色非常淺的眼睛,銀灰色,讓人想起古老的雪山,對視時能覺到一種沉靜的鋒銳。目光一觸碰,對方立刻垂下了眼睫。
被拍出心理陰影了?
仇薄燈沒心沒肺慣了,但向來有一套他自己的準則,恩怨分明。人家出于好心,讓他避免了與柳老爺面貼面這種悚然反胃的場景,他卻把人直接重重拍開。要還在現代,這個時候仇大少爺已經問了對方有什么想要的,然后就算對方說是想要輛限量版跑車,他都能眼皮不眨地讓人去買下來作為賠禮。
可惜現在他不在現代也不在太乙,滿足不了對方的心愿。
仇薄燈還在思索怎么表達歉意,對方先開口了。
“抱歉。”
少年的聲音如冷松落雪,清凌凌地干凈。
“是我撞你的,你道什么歉?”
仇薄燈好奇地問。居然還不敢看他,他長得很可怕嗎?還是天字一號紈绔威名恐怖如斯?
少年不回答。
“仇、仇仙長,這位是奉老城祝命令來看阿紉的祝師。”
柳老爺戰戰兢兢地開口。
祝師垂眼看著仇薄燈袖下的手,天光將紅衣的緋色染到了素白的指尖上……像火也像血,他睫毛顫動了一下,將被攔住后就好像認命了的太一劍遞給仇薄燈。
“你的劍。”
“謝啦,改天請你喝酒。”
仇薄燈把劍接過來,順口道。
他心情好的時候,就喜歡請人喝酒,雖然說的時候都十分隨意,但其實是真心實意想請喝酒的。可惜一直以來,聽他這么說的人,要么被嚇得渾身瑟瑟發抖,要么就沒當一回事,搞得迄今為止竟然只有他去赴別人的酒約,沒有別人赴他的酒約。
“好。”
祝師低頭凝視他腕上的夔龍鐲,給出了意想不到的回答。
仇薄燈詫異地抬眼看他,隨即長眉一挑,笑了起來:“那你記得找我。”
“好。”少年祝師說,頓了頓,“我記得。”
他鄭重得像不是答應仇薄燈這種紈绔子弟一時興起的邀約,而是什么需要用生命去守護的約定。
別是個一板一眼的小古板吧?
仇薄燈想著,把目光移到一邊搞不清狀況的柳老爺身上,問:“最好的鐵鋪在哪?”
“東三街就是了。”
柳老爺下意識地回答,就看到仇薄燈風風火火喊了幾名侍從,把劍提出了門,這才猛然記起一件事。
“哎呦不好!”
某位貴客今早好像也去了那個鐵鋪。
……………………
東三街的鐵鋪里窩了位胖子。
他屁股下的竹椅承受了這個年紀不該承受的沉重,嘎吱作響得隨時就要夭折。胖子愁眉苦臉地盯著墻上的刀劍:“瘴月啊,孽緣啊!要和姓仇的在同一座城待這么久,這他娘的是人受得了的事嗎?”
正嘀咕著,忽然外邊有人殷勤地獻媚。
“仇仙長,這里就是枎城最好的鐵鋪了。”
胖子后脖頸的毛瞬間倒立了起來,他飛快地瞥眼一瞧,剛瞅見人群里的一點紅色,立刻以驚人的速度蹦了起來,在伙計們驚愕的目光里“呼啦”直接躲進了一張高桌底下——難為他這么大一團,能如此靈活。
被眾星拱月簇擁進來的紅衣少年提著全城聞名的破劍。
“最熱的熔爐是哪個?最好的鐵匠是誰?”
紅衣少年眉眼間殺氣騰騰。
“三百兩黃金!”
“給我熔一把劍!”
轟!
鐵鋪瞬間像炸開了鍋,所有人全看了過來。
仇薄燈不廢話,眼角一掃,在短短兩天內磨礪得職業能力再上一層樓的青衣管家立刻捧出了一匣子光彩燦燦的黃金。
不用仇大少爺再費口舌,幾乎在短短數息之間,整個鐵鋪達到了空前絕后的火熱狀態。柳老爺指的這家東三街鐵鋪叫“鐵生溝”,名字有點奇怪,但居然有一座特大的冶鐵高爐,平日從不輕易開工。
眼下,鐵爐發出隆隆如悶雷的聲響,高達兩丈的直筒型爐身里火紅一片,上好的屈茨石炭不要錢一樣填進爐中,化為熊熊烈焰通過傾斜的爐腹角在喇叭形的爐腹中翻滾。全爐共有四個封口,連著陶質鼓風管,每個風口同時使用一排十二個鼓風皮囊,四十八名身強力壯的伙計揮汗如雨地將風從四面八方壓進爐子的每個角落。原本已經封爐的老鐵匠親自出馬,將鐵銹斑斑坑坑洼洼的破劍投了進去。
空氣炎熱得經驗豐富的伙計都有些受不了,仇薄燈雙手交疊地坐在青衣管家搬來的冷玉椅上,身邊十名修士運氣輪流給他撐起隔絕熱浪的屏障,連滴汗都沒出。
按理說,修士就算修為不高,但專門來給人扇風絕對是殺雞用屠龍刀。
但沒辦法,仇薄燈給得實在太多了。
扇個風而已,就有二十兩黃金,誰不賺誰傻瓜。
真當修士都個個風餐露宿不用金銀啊?
視金錢為糞土的是話本里的仙人,真正的修士今天要愁突破用的丹藥,明天要愁武器又碎了,君不見八方仙門還要向境內的城池收驅瘴除瘟的貢金呢。
原本鐵匠還覺得這筆錢好賺,但漸漸地就覺得有些吃力了。
鐵爐溫度高得丟個人進去轉眼就能化灰了,太一劍懶洋洋地翻了身,不見一星半點要融化的跡象,反倒是鐵銹掉了不少。
從一把生銹的破劍升級為一把光鮮亮麗的破劍。
老鐵匠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見多識廣,他沉吟片刻放下手上的活,過來對仇薄燈拱了拱手:“仙長這把劍不是用凡火淬煉的,再這么燒下去,恐怕一年也未必化得了。”
“嗯?”
仇薄燈懶洋洋地發出個單音。
“不過……”老鐵匠話頭一轉,“老朽不才,以前蒙天工府的長老指點,有個法子能引天火冶鐵。”
他把眼睛瞇成條縫,不肯繼續往下說。
仇薄燈眼都不帶眨一下。
“五百兩黃金。”
“好嘞!老二,去把我那枚濯靈石取出來!”老鐵匠立刻吆喝。
原本舒舒服服泡烈焰澡的太一劍瞬間僵住了,下一刻就想往外躥,仇薄燈早就防著它這一手,提前讓人在鐵爐出口橫七豎八拉了一堆玄鐵鎖。虎落平陽被犬欺的太一劍胡亂沖撞,把玄鐵鎖撞得叮當作響。
一名汗流浹背的漢子急沖沖地奔進屋,又急沖沖地捧著個小盒子出來。
眼看老鐵匠真的要將濯靈石投進爐中,一道占地寬廣的身影猛地從旁邊躥了出來。
“慢——”
一名橫著看是個圓豎著看也是圓的胖子滿臉心疼地擋在火爐前,張開雙臂。
“火下留劍!!!”
仇薄燈覺得這家伙好像有點眼熟。
“是你啊!”這么渾然天成的球世所罕見,扒了下記憶,仇薄燈沒費多大力氣就對上號了,“左月半。”
胖子臉一抽,怒道:“什么左月半,老子叫左月生!”
“哇!”
鐵鋪內頓時驚呼一片,兩名原本想上前把這胖子揪開好向太乙小師祖獻殷勤的家伙瞬間停住了腳步。
左月生。
這個名字在清州的響亮程度不亞于仇薄燈這名字在東洲。
正所謂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空桑百氏仙門八方海外三十六島,各門各派的總有家門不幸,出一兩個奇葩的時候。這清洲霸主山海閣今下就不幸中彩出了位長歪了的少閣主。名門弟子里仇薄燈修為排倒數第一,他排倒數第二,別的本事沒有,坑爹世之一流。
原身從前根本沒離開過太乙宗的地盤,認識這貨純粹是因為太乙宗和山海閣關系良好,左月生還是個小胖墩的時候跟他爹去過太乙。
一見面,就打上了。
體型懸殊之下,仇薄燈吃了個少有虧,頓時扯開嗓門假得不能再假地干哭了起來,炸出了漫山遍野的太乙長老,把本來還氣焰囂張的小胖墩嚇得直接從主宗山峰上滾了下去。其實吃虧更大的是左月生,結果打那后仇小師祖就把仇記上了,隔三差五就想個法子隔空報復。
說起來,要不是知道自己是穿書的,仇薄燈險些都覺得這種“此仇綿綿無絕期”的德行是他本人了。
“你擋著干什么?左胖。”仇薄燈一搖折扇,“想進去煉個火眼金睛?”
“火眼金睛又是什么鬼。”
左月生放棄糾正,嘟囔了句,臉上掛起了故人重逢的親熱笑容。
“哎呀,我這不是怕您誤傷寶物嗎?您這劍真金烈火渾然不動,一見就是非凡物,若因為一時肝火毀了,回頭豈不是要悔得腸子都青了?”
“我知道它非凡物啊,”仇薄燈輕飄飄地說,“太一劍,貨真價實的太乙鎮山之寶。我要毀的就是它,你以為普通的破銅爛鐵值得本少爺親自在這邊盯著?”
左月生:……
他有點想問候仇薄燈上下三代祖宗。
可他娘的這家伙被太乙某位師祖撿回去的時候,就是孤兒一個,別說上下三代了,一代都欠奉。
“你毀了鎮山至寶,是要被太乙長老們收拾的。”左月生苦口婆心地勸,“平時他們看在輩分上不敢說什么,但這鎮山至寶可非同小可,你真毀了就算君長老他們多么恪守禮數,都是要欺師滅祖的。”
“沒關系。”仇薄燈溫溫柔柔,“他們欺師滅祖我也不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