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啟圣上岸第一件事便是帶著吳英上炮臺,下邊灘頭還在鄭氏軍手中,再遠一點海面上,擱淺著施瑯和藍理的艦船。炮臺上的炮都是固定好了的,專打海面上的船,倒不能用來壓制灘頭上的火力,吳英便命兵士們將炮的后身墊高,將射程拉近到海灘上。上了岸,姚啟圣的暈船毛病兒好了。他握著望遠鏡,向海面上看了半晌,踱到吳英跟前,嘴唇嚅動了一下,輕聲叫道:“吳總兵。”
“軍門,”吳英忙道,“有什么指令?”
“說不上指令。”姚啟圣道,“方才我問了一下,說這里從不漲潮,不知是真是假?”
吳英沉吟一下,說道:“下海前施軍門就說這里難打,鹿耳門已經二十多年不漲潮了,說如果能遇上漲潮,大艦就能直上灘頭。唉,只怕難以指望啊!”
姚啟圣跨前一步,皺著眉頭看著海面,倏地轉過身來道:“吳英,這炮只能墊一半,留著一半吧……”“為什么?”吳英驚異地看了看姚啟圣,又看了看射程以內施瑯的艦,突然明白了姚啟圣的意思,不自禁打了個寒顫,后退一步,驚恐地問道:“難道你……”姚啟圣黯然地點了點頭,說道:“那五門,留著給……施軍門……殉國用。”
吳英的臉變得全無血色,霎時又漲得通紅,按劍倒退一步,瞋目喝道:“你……你敢!”姚啟圣看看左右無人,苦笑道:“你以為我愿意?或者你想我要搶功勞?告訴你一句話,如果真的……那樣,我即刻服藥而死!我和施瑯什么交情,你還不明白?”
“那,那為什么?”吳英被姚啟圣的目光震懾住了,旋即一跺腳,抱頭蹲在地上失聲痛哭道,“不!不不!我不能啊……”
姚啟圣的臉蒼白得嚇人,近前一步道:“這是皇上的密諭……”
“啊?”吳英猛地抬頭,盯視著姚啟圣。
“施瑯若有異舉,”姚啟圣道,“我得相機處置,國家社稷為重,施瑯一人為……輕啊!”他不安地看了看漸漸暗下來的海面,緩緩說道,“當然,不到萬不得已,不能這樣。但老施畢竟是那邊過來的,萬一降了,或被捉了去,臺灣就有了講價錢的資本……數年準備,血戰一場,朝廷能落著什么?……”
吳英抬起頭,淚眼汪汪看了看海面,遲遲疑疑地向炮位走去……
“回來!”姚啟圣突然叫道,一字一句又交代,“就說是護衛施軍門,炮擊劉國軒的!——軍機不密,禍滅滿門,你要想明白!”
天黑了。海上一片寂靜,只有鹿耳門千百年不息的海浪發出有節奏的“嘩嘩”聲,仿佛并不理會人間興衰,悲歡離合。
施瑯的艦上還有三名水兵活著。戰死的尸體都垛在艦的另一頭,下邊墨黑的海無邊無際,粼粼光中只隱約看見一具具尸體在沉浮。
“終于完結了。”施瑯苦笑了一下。對面不遠就是劉國軒的艦隊,看來明日是志在必得。劉國軒是鄭成功的心腹,殺自己父親的也有他,他是決不會輕易放過自己的。施瑯沉思著,在擱淺得結結實實的船上踱了兩步,真想就在這里跳下去一了百了!思忖了一陣,施瑯叫過三名水兵,笑道:“看來此處就是我們歸天之地,可惜平日我沒有多關照你們……”
三個水兵年歲都不大,暗中瞧不清他們的面孔,只隱隱看見六只晶亮的眼睛在閃爍。良久,一個年紀稍長的笑笑,操一口閩南話說道:“大人你死得起,我們有什么不能的?今兒我砍翻了他六個,去他媽的,早夠本了!有什么后悔的!”施瑯抱膝坐著,仰臉觀星,說道,“我們在盡忠!按我測算今年鹿耳門有潮,不知碰上碰不上,若能脫此大難,我施瑯必定抬舉你們——只怕未必能這么巧啊!”
四個人都沉默了。鹿耳門自康熙元年漲過一次潮,二十多年了,叫人怎么指望?
但事情巧得令人難以置信。造化之神居然真的光顧了。第二日凌晨,起潮了,而且是在迷蒙的大霧中漲起來的。一丈多高的潮頭澎湃著,發出千軍萬馬的奔騰呼嘯聲,轟鳴聲,撼山動地地由遠及近沖過來。頭一排潮浪,便打得施瑯的座艦劇烈地晃動了一下。
“天哪,潮!”施瑯先是一驚,大霧已經使他慶幸了,又來了潮水!正發呆間,又一個潮頭過來,將艦船托起老高,已能離開沙灘,在海中自由自在地打旋兒。施瑯夢游人一樣,軟著腿沿艦踅了一遭,突然爆發出刺耳的狂笑:“潮水!真的是潮……哈哈哈哈!”好半日才回過神來,他虔誠地仰首望著茫茫蒼穹,喃喃說道,“天子洪福,祖宗靈佑!施瑯當奏明當今萬歲,為海神加封,再塑金身,重修廟宇!”說話間,陳蟒的艦隊已開過來接應,附近不遠傳來了藍理驚喜的狂叫聲。
劉國軒沒有再下令進擊。他像被雷擊了,白癡一樣注視著洶涌的浪滔,好半天才發出一陣似哭似笑的干嚎,腿一軟跪在甲板上,喘著粗氣吃力地說道:“先王創業,率艦來臺灣平紅毛,鹿耳門漲潮……數十年后施瑯來攻,鹿耳門又漲潮。這是……是天意,是天意啊!”說罷慢慢起身來,回顧中軍護領笑道,“你率艦回臺灣,說劉國軒有話:施瑯若肯不計前仇,不壞宗廟,不戮大臣,不掠百姓……”他哽咽了一下,“那……那就……降吧!”說罷橫劍項后,猛地一拉……高大的身軀便倒栽進狂潮之中,一個大浪過來,已被卷沒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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