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帶著魏東亭和班布爾善策馬來至西便門外,白云觀已遙遙在望。班布爾善笑道:“萬歲,時方寅末,又未逢社會之日,咱們主子奴才三個在這荒榛野蒿中并轡而馳,知道的說是去游玩,不知道的還當我們是響馬呢!”康熙勒了馬,環顧四野,果然荒涼寒漠,遂笑道:“響馬與天子也只有咫尺之隔。堅持王道,就是天子,進了邪道便為奸梟,入了賊道就成為響馬。”
班布爾善聽了,先是一怔,隨即格格笑道:“主子學問如此精進,圣思敏捷,奴才萬不能及。”
魏東亭卻無心聽他兩個說笑,只留心四下動靜,遠遠瞭見郝老四、犟驢子一干人扮作窮苦的刈草賣柴人,散在附近割荊條,知道已是布置停當,便賠笑道:“萬歲爺,前頭就到白云觀了。”
康熙搭眼一看,果見山門隱隱的立在云樹之中。他翻身下馬道:“咱們不做響馬了,還是做游客吧。騎馬進廟,也不甚恭敬。”此時十幾個長隨打扮的侍衛帶著酒食器皿方才趕來,三人便將韁繩交給一個侍衛拿了,信步向山門行去。
白云觀坐落在西便門外三四里處,原是奉祀金元之際道教全真宗派領袖丘處機的“仙宮”,為元代長春宮的側第。丘處機羽化之后,其弟子尹志平率諸黃冠改此側第為觀,號曰“白云”,取道家騎黃鶴乘白云之意。
清初兵定北京,西便門外一場大火,數百間殿堂廬舍,連同附近幾千戶人家的房屋盡付之一炬。院中一堆堆瓦礫,一叢叢六七尺高的蓬蒿,顯得十分寂靜荒涼。僅存下的拜殿和東廊下的泥塑,給人一種高深莫測的神秘感,按《西游記》故事繪制的泥塑吸引著游人和香客。
班布爾善環顧四周,人煙稀少,心下暗自思索:北京城內外十數處有名的廟宇觀寺,就數白云觀是最破敗的一個,選中這樣一個地方來游幸,真是匪夷所思。昨日魏東亭前去傳旨時,他就猜中了康熙的心思,他倒也想知道,這個娃娃天子到底怎樣看待自己,——正發怔間,見康熙已進了山門,在一座錯金香鼎旁邊上下審視,忙趕了過來笑道:“山門上這副楹聯倒不錯,‘敬天愛民以治國,慈儉清靜以修身’。前明正德皇帝這筆字寫得倒是風骨不俗。”
康熙卻不答話,只圍著這尊六尺多高的鼎興致勃勃地仔細打量。
說起這香鼎,也有一段傳說。相傳當年香火旺盛時,每日只須道童晨起焚香撮火,并不用人力,稍過片刻山門便自行開啟。待昏夜時,向鼎中貯水,山門便自行關閉。其實就連小道士也并不知香鼎與山門乃是消息相關。人們以訛傳訛,深信這白云觀道士掌著九天符箓,這些廟務全由神差來辦。因此,廟雖頹廢,這鼎上錯金連最貪財的人也不敢動它分毫。
康熙以手叩鼎笑道:“可惜沒有邀鰲中堂同來,他有拔山扛鼎之力。你倒說說看,他能不能將此鼎移動?”說著便睨視了班布爾善一眼。
這話是問得太露骨了。原來自禹在天下九州各制一鼎以來,問鼎就成了篡國的代名詞。周宣王三年,楚子助天子伐陸渾,兵勝之后,在洛陽近畿閱兵。楚子便乘機詢問王孫滿太廟中九鼎的大小輕重,意在侵占。此時康熙引出此典來,自然有敲山震虎的功效。班布爾善無書不讀,豈能不知此典?只是覺得頗難應對,遲疑了一下方干笑一聲道:“這鼎怕有兩千斤,鰲中堂來,也未必就能動得了它。”
“無量壽佛!”三人正看鼎時,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道士從后頭太極殿東側耳房里出來,拱手道:“居士們納福!難得如此虔心,來得這般早。前頭觀宇已經荒蕪,后面也還潔凈,請進來用茶吧!”三人忙都轉身答禮,魏東亭便道:“道長請自便。我們先在前頭瞻仰瞻仰,待會兒才去后面呢!”
“這是朝咱們化緣來了。”魏東亭見老道走后,笑道,“除了每逢初一、十五社會時,能收點香火錢,平日里難得有香客來,眼見咱幾個來了,你們又一身富貴打扮,這牛鼻子哪肯輕易放過!”
康熙一拍身上,笑道:“不巧,今日恰沒帶錢出來!”班布爾善忙從袖中取出一錠五十兩的銀子,笑道:“奴才卻不敢同萬歲爺相比,走到哪里,也須帶點銀子。”
“可惜太大了,”魏東亭道,“一兩銀子可買一百三十斤上白細米,給得太多,反招人疑心。”說著接過銀子握在手中,雙掌一合,“咯嘣”一聲,那銀子早斷成兩截。——把大的一截丟還給班布爾善,掂了掂小的道:“怕有二十兩吧,這已算得上闊香客了。”班布爾善見他功夫如此了得,心下不禁駭然,更增了幾分忌憚,口中笑道:“虎臣這一招,沒有千斤之力怕也不成,不過這又不是臨潼斗寶,何必如此呢?”
康熙今日邀班布爾善至此,是專為查考他的——他到底是自己本家兄長——希冀他知悔。在這無人去處,如還念兄弟之情,互相說合了,也就罷了。誰料這班布爾善只是裝癡作呆,便覺問題并不那么簡單,不由心里有些煩躁,便道:“這個鼎看過了,那邊廊下捏的有唐僧取經九九八十一難的泥塑故事兒,一多半毀了,下余的倒不知怎么樣,不如瞧瞧去吧。”
班布爾善察顏觀色,已知康熙之意,心里冷笑一聲。方欲說話,卻見一個小道士過來,手里托著土黃袱面兒搭著的茶盤,上頭三杯清茶尚冒著熱氣,遂笑道:“虎臣,應了你的話了,快打發銀子吧!”便抽身跟著康熙到東廊下看故事兒。
這里魏東亭把銀子放在茶盤上笑道:“小仙長,茶我們是不用的,你拿了這銀子去吧!”說完便欲回康熙跟前,卻瞧見伍次友撩著長衫前襟興致勃勃地拾級而上,在錯金鼎旁轉來轉去仔細推敲。蘇麻喇姑隨后緊緊跟著,卻似有點神不守舍的樣子,張皇四顧。魏東亭驀地一驚,回頭看康熙和班布爾善正逐個兒品評塑像,便悄然退了過來。蘇麻喇姑也早瞧見了,撇下伍次友,裝作無心的模樣湊了過來。
“我的姑奶奶!”二人折至西廊斷垣后頭,魏東亭小聲埋怨道,“這叫辦的什么差使?這邊應付著一位混世魔頭,你怎么又帶了一個太白金星。這怎么辦?”
“你倒說得好!”蘇麻喇姑道,“索府的人都調出來在這左近關防,都快出空了。他要來,我是哪家子的牌位,能攔得住了?還不快想法子,只顧埋怨呢!”
魏東亭緊鎖雙眉,半晌才道:“既來之,則安之,一味躲著不是辦法,就索性見見也沒甚要緊。”蘇麻喇姑道:“就怕這位傻子一嗓子喊出‘龍兒’,怎么辦?”魏東亭笑道:“大不了揭破了——你別聲,機警著點,瞧我的眼色行事。”
說完,魏東亭便匆匆離去,遠遠便聽康熙連說帶笑:“這丘處機也是無事生非,牛鼻子道人吹和尚,寫出個‘西天取經’,后人還巴巴兒弄出這些故事來,不倫不類地擺在這三清道場。”班布爾善笑道:“是啊,這觀將來重修,還是不要這些故事的好。”魏東亭聽至此,忙接口道:“說起‘西游’,我還聽了個笑話兒——我朝入關,兵臨河間府,城里的老百姓要避兵災,走得精光。有個老頭子,臨出門看了看門神,嘆道:‘尉遲敬德、秦叔寶有一個在,天下也不致就亂得這樣。’恰好鄰居是個三家村的老學究,聽了這話,撅著胡子道:‘門神乃神荼郁壘!秦叔寶他們是丘處機老頭子胡編亂造出來的,你就信了真!’這老兒不服,搬出《西游記》,那學究又找出《封神》與他爭論,一直爭到天黑,城門關閉。第二日大兵破城,二位都死在亂兵之中。”
班布爾善聽得哈哈大笑,康熙卻遠遠見伍次友和蘇麻喇姑朝這邊走來,心里發急,不住遞眼色給魏東亭。魏東亭正說得興致勃勃,瞥見伍次友已經走近,忙故作驚訝地說道:“呀!真是巧,這不是朱表臺嗎,幸會幸會!”
伍次友方一怔,欲待說話,魏東亭轉身扯著康熙介紹道:“這二位都在鰲中堂跟前當差,這位是甄龍鳴世兄,這位叫賈子才,朋友們多日不見,難得今兒個湊巧,碰得齊全——”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伍次友便是一段木頭也靈性了。聽魏東亭生編的這兩個名字,蘇麻喇姑想笑又不敢,倒是伍次友幫了她的忙道:“婉娘,還不見過三位爺?”蘇麻喇姑便上前笑盈盈地道了三個萬福。
班布爾善倒沒看出什么異樣來,只覺得他編派的這兩個名字似有譏刺,留神看婉娘,略覺面熟,卻再也想不到蘇麻喇姑身上,只好似笑非笑地說道:“久仰久仰!我們一同走走如何?”伍次友笑道:“既是表臺的朋友,我們自然同行。”心中卻滿腹狐疑。
一場破包露餡的危機算是暫時彌合,康熙懸著的心慢慢放下,此時已神態自若,遂笑問伍次友:“朱先生,這套故事你看塑得可好?”
“漫說《西游記》是后人偽托丘長春之作,”伍次友道,“即使是真的,道士觀里夸和尚有什么意趣呢?”
《西游記》竟是偽托之作,這真是聞所未聞。康熙忙問道:“先生倒是人所未,怎見得《西游記》不是丘長春所作呢?”
伍次友笑道:“這何須到旁處去查,只看《西游記》本文便知——祭賽國中的錦衣衛,朱紫國的司禮監,滅法國中的東城兵馬司,還有唐太宗朝里的大學士、翰林中書院,都是前明才設置的,丘處機從哪里去捏造這些?”
魏東亭見伍次友談興起來,怕他沒完沒了,趁空兒插話道:“朱表臺,哪有站在這兒說的?咱們不如到那邊破涼亭子上,現成的酒食,就在那兒賦詩說笑,可好?”康熙已與班布爾善談了很多,雖感失望,卻還想再試探一下,便笑道:“好,就依虎臣吧!”幾個抬酒食的侍衛不待吩咐,早過去安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