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的異樣讓我察覺到有點不對,可是師傅的話卻也是帶著關懷。這說明,電話那頭的那個女人,師傅不但是認識,而且還挺熟,否則師傅不會說出這樣關切的話的。
難道是師姐嗎?我心里這么想著。看師傅在打電話,自己也不好意思插嘴去問,于是就在那傻傻站著等師傅打完。那通電話持續了大概有十多分鐘的時間,我甚至站在師傅身后抽了根煙。從我聽到的內容來看,師傅一直處于一個被提問的角度,因為他總是“嗯”,“我知道”,“我明白”之類的回答。而且語氣和緩,甚至有點憐愛的感覺,我也是因此才覺得那就是師姐的電話。
師姐這個人對于我來說,其實就好像是個謎一樣。我對她的了解很少,也都是從師傅口中得知,這當中,不免會有一些師傅主觀上的看法。我曾多次試圖向師傅打聽關于師姐的情況,師傅總是避而不答。我知道很多往事讓師傅這樣的老人去回憶起來,確實是很揪心的。于是一度以來,我在師傅家里,都一直把師姐當成是一個忌諱提及的話題,除非是師傅自己覺得該告訴我的時候,我才能夠得知一二。從先前師傅的口述中,我能察覺到,師傅和師姐之間很少來往,有了師徒間的隔閡,那是因為當年那師傅傳下來的那把六葉八卦扇,師姐尋找扇子的目的是為了讓師門名聲大振,因為四相道人丁很少,而且并非大門派,在這行當里,人家也許認識我師傅這個人,但未必知道師傅是四相道的人。而師傅也告訴我,每個人都有名字,但對于我們而,門派的名聲更加重要。這就好像是代表國家參賽的運動員,胸前的國旗,比背上的名字更重要一樣。
當師傅掛上電話,雙手按在放電話的桌上,好像在想著什么。直到他回頭,看到我還在他身后的時候,他竟然有點驚訝的問我,你怎么還在這里。看樣子,他似乎是以為我把電話遞給他以后就自己下樓去了。我沒有回答師傅的問題,而是問師傅,剛剛是誰來的電話啊?師傅不說話。我繼續追問,是師姐打來的電話嗎?師傅看著我,愣神了一會然后慢慢點頭。
果然是師姐。
我問師傅,師姐說什么了?師傅撓撓頭對我說,沒酒了,你再去買點酒,咱們回來再說。我一聽,立馬就興奮了,于是趕緊跑出去買酒。我的速度故意加快,是因為我知道師傅主動要酒喝,那一定是心里有心事,但是卻要說出來。這就表示,我又能聽一些關于這個神秘的師姐的事情了。
買完酒后,我和師傅依舊坐在樓下院子里。我給師傅把酒打開,他喝了一口對我說,你不是一直都想要認識下你這個師姐嗎?很快你就會如愿了。她剛剛打電話來,大概下個禮拜,他就會來我們這里。我問師傅,師姐是來看望你的嗎?師傅苦笑著說,看不看我倒不重要,她是來忙別的事情的。而這次的事情我和你都要跟著一起參與。我問師傅,是什么事情?師傅說,還是那把扇子的事情。你師姐最近惹上麻煩了,本來我一直以為那件事情過去以后,慢慢就會被淡忘掉,可是這都快1年了,又有人開始追查到你師姐,甚至把她跟另外一件事情聯系在一起了。師傅說得我糊里糊涂的,我問還有別的啥事啊?師傅說他也不知道,師姐在電話里也沒有明確的說出來,說是這些事情還是當面說比較好。此外,她也跟我說了,這次來昆明,是希望能夠得到我的幫助。因為目前她和那師傅的后人之間,已經有些水火不容了。我和那師傅是故交,希望我能在中間周旋一下,你師姐也是希望借此把有些事情跟對方解釋清楚,好讓這層誤會不繼續深化下去。
我帶著疑惑問師傅,那把扇子難道真的在師姐手上嗎?師傅果斷的搖頭說,我這個女徒弟,雖然好強了點,但是她是不會騙我的。他手上肯定是沒那把扇子,否則的話,她現在也不至于被行里人如此唾棄。我哼了一聲說,唾棄個屁啊,那些人還不是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他們這群傻子誰敢拍著胸口說自己沒打過那扇子的主意啊?我是年輕人,所以說話沖一點師傅也不會覺得是我無禮。師傅只是嘆氣說道,你說得沒錯,甚至連我自己,也都念念不忘了好多年。這樣的寶貝,誰不想握在自己手里呢。
我對師傅說,師傅,乘著現在還剩下不少酒,干脆你跟我說說師姐的往事吧,我實在是很想知道,你看她下禮拜就要來了,我對她還一點都不了解,怎么說都是同門師姐弟,你也讓我知道得多一點吧。
師傅問我,你真想知道?我堅定的點頭。
師傅喝了一口酒,然后對我說,你師姐是廣西柳州人,11歲就跟在我身邊了,一直在我身邊呆到22歲,整整11年,出師以后我就沒有挽留她的理由了,而是應當讓她這樣的年輕人自己去闖蕩,自己去贏得尊重。我對師傅說,這么型跟著你了啊,那師姐今年多大了?師傅說算起來,今年應該三十幾歲了。你師姐出身不好,家在農村的,父親是采石場的工人,礦難死了,那時候她才幾歲。而后你師姐的母親帶著她改嫁,因為是農村,又嫁過人,身邊還帶著個孩子,外加還是個女兒,所以你師姐的母親就沒了多少選擇的余地,跟著一個看上去老實巴交的人結了婚。因為是改嫁的關系,所以你師姐的母親就跟以前的婆家斷了聯系,她自己本身也是外地嫁過來的人,和自己家里人的聯系也并不多。到后來你師姐的繼父一直沒能要成自己的孩子,于是就怪在她母親的頭上。對于一個莊稼人來說,結婚的目的很大成分都是為了延續香火,可那時候自己香火沒保住不說,身邊還跟著個老婆跟前夫生的小孩,于是他就常常打你師姐的母親,還打你師姐。
我大喊道,我靠,沒想到這樣的情況現實里還真的存在啊。我一直都以為只有那些狗血電視劇才會這么演。師傅說,后來你師姐的媽媽帶著她一塊打算逃跑,結果被抓了回來。又毒打了一頓,同村的人還報了公安局。但是公安局說這是家庭糾紛,只是口頭上責備了繼父一頓就把人給放了。而那以后沒過多久,你師姐的媽媽就發瘋了,瘋了幾年后,就失蹤了,有人說是死了,有人是讓人給賣掉了,有人說看見上火車了,眾說紛紜,但是都沒個準信。總之人就是找不到了。我說,師姐可真是夠苦的,母親一不見了,那繼父還不得打死她啊!雖然我知道師姐現在還活得好好的,但是想到當時那慘狀,還是不由自主的擔心。師傅冷笑著說,說來倒也奇怪,她那繼父在生母失蹤后,偏偏又不打她了,反倒對她特別的好。不過那種好,就帶著些不懷好意了。我突然一陣惡心,因為我知道師傅是在說什么,但是又不知道拿什么來罵比較好,只能說了一聲禽獸。師傅接著跟我說,你師姐那時候歲數小,雖然母親不在了,但是平時還是很乖巧的一個小女娃,除了繼父有點歪心腸以外,周圍的村民和鄰居其實都還挺喜歡你師姐的。所以乘著你師姐的繼父還沒干出什么荒唐事的時候,就偷偷把她給送出來,給了你師姐一些錢和吃的,還有衣物,讓她自己討生活去,就是別再留在當地了。
我聯想到當時的情況,突然覺得一陣心酸。而師傅告訴我,那個時候,師姐才1歲,1歲的孩子雖然心智慢慢開始長大了,但是依舊是個小孩啊,她自己一個人在外面,那要怎么生存。于是我突然覺得那群鄰居也真他媽不是人,這么小的孩子,怎么舍得讓她自己流浪在外面呢。不過最讓人生氣的還是師姐的繼父,當初結婚的時候看著老實,慢慢就露出原型了。師傅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人上一百,形形色色,那些鄰居也都是好意,他們也是覺得就算是流落街頭,也比落入魔掌的好。于是我不說話了,師傅接著告訴我,就在師姐11歲那年,師傅在昆明街頭看見她,穿得臟兮兮的,就好像個小叫花子。正躲在電線桿子后面遠遠看著那些坐在街邊吃過橋米線的人。
師傅看上去是陷入了回憶,但是臉上卻帶著一種幸福的笑意。他跟我說,他永遠都忘不了第一次看見上我師姐的時候,那種樣子。他看到她躲在電線桿后面,想吃卻吃不了的那種感覺。這個小姑娘渾身上下都挺臟的,但是頭發上卻綁了一個大紅色的蝴蝶結,懷里還抱著一個紅色格子圍巾包起來的東西,師傅說他當時就注意到了這個小女孩,于是悄悄走到她身后,想看看那圍巾里包的是什么,卻發現那是一個塑料的洋娃娃,那個洋娃娃倒是干干凈凈的,只不過眉毛和頭發都有點掉漆,還掉了一只眼睛。
說到這里的時候,師傅對我說,你等我一會。然后就起身走進屋里,我問師傅你干嘛去啊,講到一半就停了是什么精神啊?師傅沒有理我,直接上樓。過了一會,他就拿著一個洋娃娃出來了。我一眼就認出這就是當年師姐的洋娃娃,我笑師傅說你這么大歲數了,原來屋里還藏個洋娃娃啊,師傅踢了我一腳說,這是你師姐的,你現在住的那個房間邊上,就是你師姐以前的房間。于是我突然想起來,當初拜師的時候,師傅讓我選一間房間的時候,為什么臉上會流露出那種黯然的表情。
我接過洋娃娃,和我起初師傅描述時,我想的不太一樣。因為這個洋娃娃和現在的那些洋娃娃不同,它的年代就是我在我小時候,都比較少看到的那種。全身上下都是塑料的,連頭發都是,而且頭發和眉毛都不是現在那種纖維絲質的,而是塑料凸出的一大片,然后在上面涂的顏料。洋娃娃的左眼是空洞的,左手也不見了,另外一只眼睛上還有睫毛,當你把洋娃娃正面朝上放平好似平躺的時候,洋娃娃的眼睛會閉上,坐起來又睜開。洋娃娃的脖子可以轉動,手腳也是,看上去還是挺精致的,而且即便是過了這么多年,師傅還是將它保存得很好,依舊是干干凈凈的。
師傅說,當時看到這個洋娃娃的時候,師傅心里就有些憐憫。知道這個小姑娘是想吃東西,但是身上卻沒錢。她自己穿得很臟,卻把洋娃娃用干凈的圍巾包住,這怎么能不讓人心疼呢。于是師傅蹲在小姑娘身邊,對她說,小妹妹,是不是想吃東西啊?可是師姐當時被師傅嚇到了,拔腿就跑,師傅怎么叫都不肯停下來。但是師姐畢竟是個小孩子,而且大概是很多天沒吃東西了,跑不快,于是師傅也沒有發力去追趕,而是遠遠跟著她,走了好幾條街,發現師姐鉆到一個小巷子里,然后進了一棟即將被拆毀的樓房里。師傅告訴我,那個年代的時候,特別流行帶個電筒在身上,所以即便是房子里很黑,師傅還是打著電筒輕易的找到了她。師姐很害怕師傅,一直蜷縮在一個角落里,這就更讓師傅覺得心疼了。師傅沒有老婆孩子,也許這本身就是一種遺憾,所以師傅坦,在那個時候,他簡直就是愛心泛濫了。而看到師姐當時戒心這么強,這么小的歲數就在流浪,而身邊卻沒個伴,哪怕是其他流浪的小孩也沒見著,這說明師姐是吃過苦的人,她有些不信任世界上的人,而師傅就一直在跟她說自己不是壞人,只是看你餓了,想給你點東西吃。師傅于是就摸了些錢給她,然后對她說,小姑娘,如果你相信伯伯不是壞人的話,明天這個時候,你還在那家過橋米線邊上的電桿那兒等伯伯,伯伯還讓你吃飽。伯伯今天既然看到你了,以后就不會讓你挨餓了。
師傅說,當時師姐從他手里接過了錢,但是依舊戒備的看著師傅。師傅就沒再強迫她,而是轉身就離開了那個廢棄的房子。接著就自己回家了。
我說你該多勸勸她的,這樣她就能跟你回來了,還能少在外面挨凍一晚上。師傅說,那就是我強加給她的了,不是自愿的了。他頓了頓問我,你知道為什么我跟她說讓她第二天還在那兒等我嗎?我說不知道。師傅笑著說,我就知道你不知道。我回答說,我就知道你知道我不知道。師傅沒理我,而是跟我說,如果那天我就把她帶回來的話,那只是我和她有緣,是單方面的,等于是我選擇了她,她卻沒選擇我。而如果第二天她還在那兒等著我的話,那就是她和我互相選擇了對方,這才是我們之間的緣分。我點點頭,師傅總是特別重視緣分這種事。于是我問師傅,那今天那個陳老板,就是因為這種相互的緣分不對,才被反噬的嗎?師傅說,陳老板的事情不一樣,他其實是叫做插手了不該自己管的事,看上去是在做好事,對于他身邊的那群師傅而,也是在做好事,但是對他自己來說,可就不是這樣了。他是醫生,他應該救人,而不是把人送走。于是我就明白了,為了做好事而去做好事,那未必是真的好事。用師傅的話來說,任何一種結果都有個起因,而作為旁人在這種因與果之間突然插手干預一下,因還是因,果卻會因此改變,而這種改變會引發一系列后續的反應,若那些反應是不好的,追責起來,就會怪到他的頭上。我和師傅都是專門干這個的,也就是說這本該是我們的本職,就像陳老板的本職是醫踩人一樣,他組織人員給逝者送魂,是他選擇了一種錯誤的方式,別人因此而和他結緣,就未必是善緣了。
師傅說,我和你師姐的緣分,甚至包括和你的緣分,都必須是一個相互的選擇,否則的話,緣起緣滅,緣盡緣散,我們互相或許連樣子都不會記得,更別提成為師徒了。我笑著跟師傅說,我以前在學校念書的時候,老師都是根據考試的成績來分班,也就是說也許我喜歡的老師不教我,而教我的偏偏是個不喜歡我的老師,對吧。師傅說,就是這個道理啊,不然你為什么成績這么狗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