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點驚詫,因為我一直都認為師傅跟那個陳老板是有仇的。‘否則為什么兩人關系這么僵呢。于是我問師傅說,頭幾次看陳老板派人來找你,你都不理他們,我真沒想到你們竟然是朋友。;
師傅嘆了口氣說,你還是先吃飯吧。吃完就別洗碗了,咱們先去了再說。
一般來說,師傅這種有點強迫癥的人,是不允許吃完飯不洗碗這種舉動的。也正是因為跟著師傅的那幾年,練就了我專業資深洗碗工的技藝。而且那天吃完飯后,出門的時候,師傅還特意背上了一個大大的單肩包。以往我跟隨師傅出單,從來都是看到他只帶幾樣隨身的東西,例如花名冊,例如紅繩、羅盤和墳土之類的,偶爾會帶點裝神弄鬼的東西,如一些木印,鈴鐺桃木劍等。師傅在之前花了不少時間教會我看羅盤,他告訴我說,羅盤上的天干地支等,其實還是八卦演變而來,而我們不是看風水的先生,所以對于羅盤只需要查看鬼魂動向即可,雖然不算簡單,但我也慢慢學會并熟悉起來。師傅甚至送了我一副羅盤,還給了我開盤咒,好讓我的羅盤認識我這個主人,而不像別的羅盤一樣,誰拿著都是一樣的效果。但是這次師傅特別背上了一個包,這似乎是在跟我說,這次的事情,他必須格外的謹慎。
按照師傅所說,陳老板住所的位置,距離師傅家還是挺遠的。需要轉車好幾次,鄰近鄉下了。師傅一輩子都不會開車,所以也就沒有買車的必要。公車的弊端在于它幾乎見站就停,而好處則在于方便了沿途的百姓,也給了我更多聽師傅說故事的時間。
在車上,我問起師傅,這個陳老板是怎么樣一個人,你們是如何成為朋友的時候,師傅跟我說了這么一段往事。
大概在二十年前,那時候師傅還根本就不認識陳老板,而陳老板就已經是一個比較有名的老中醫了。師傅說,陳老板歲數比他要大一些,第一次認識,兩人彼此是一個生意的關系。我問師傅,原來你以前還做過生意的。師傅翻了個白眼說,當時陳老板是雇主,而我是幫他解決事情的人。我說哦,突然感覺自己問的問題有點白癡。師傅接著說,本來因為對方是中醫,所以一開始多少就覺得親切了一些。你知道為什么嗎?我說不知道。師傅說,在中醫這個學派出現以前,最多的就是巫醫了。而中醫則是經由巫醫的演變,結合了越來越多的新發現,以及五行學說,經脈學說等,繼而產生的一個相對系統化的群體。在中醫出現以前,巫醫成了人們尋醫問藥的主要途徑。我問師傅說,巫醫又是什么?師傅說,巫醫就跟我之前和你提過的那師傅他們差不多,通過祈求敬神等方式,然后百獸百草做藥,咒語做引子,古時候的巫醫強調天地之間任何兩樣東西之間都具備一定的必然聯系,無非就是個無限循環互換的過程,所以才有了一物降一物的說法,而道家后來所說的相生相克,也是基于這么一個道理。不過師傅也坦,巫醫的方式相對比較不正規,往往給人一種很玄乎的感覺。不光是病患自身,甚至連巫醫本人都沒辦法說出理由。例如小孩子打嗝,卡魚刺,這些嚴格來說并不是病,真正的醫生也許就是開點藥給你吃或者想法子把魚刺取出來,但是巫醫只需要畫符念咒就可以解決,但是很少有人能明白這當中的原理是什么。師傅嘆氣說,這也是至今也是野門小流,成不了氣候的主要原因。
我點頭,說你是因為陳老板是中醫,覺得系出同宗,這才有好感的吧。師傅苦笑著說,現在很多自稱中醫的人,一邊在宣揚自己怎么怎么牌,一邊又對始前的巫醫嗤之以鼻,在很多西方價值觀來看,中醫和西醫相較,中醫比較像是偽科學。而在很多中醫醫生的眼里,他們甚至會覺得巫醫才是真正的裝神弄鬼。
師傅頓了頓問我,你知道張仲景吧?我說知道,東漢的醫圣嘛。師傅點點頭,又問我,那你知道他寫的最有名的一本書是什么嗎?我說好像叫《傷寒論》。師傅說,叫《傷寒雜病論》,我那你怎么會沒看?我有點委屈的說,這不是還沒看到那去嘛,而且這是醫書,又是古文的,我怎么看得懂啊。師傅搖搖頭,說,《傷寒雜病論》的開篇第一章就寫著:“怪當今居世之士,曾不留神醫藥,精究方術。”這句話,是在罵道家呢,早在張仲景前幾百年,老子李耳將道教發揚光大,自此道家醫術曾經結合了老子所著的《道德經》,將一個“天地萬物皆有道”的理論發揮到了極致,以相生相克的原理,去糟粕,留精華,將眾多精華集聚起來,認為這樣能夠延年益壽,百病不侵。師傅歇了歇又說,這就是道家的煉丹術,你當為什么那么多道士成天想著成仙呢。我笑了,對師傅說,我還想成仙呢。師傅接著說,張仲景那句話,就是在譏諷道醫,說他們正事不干,成天研究些無謂的方術。而到唐朝的時候,另一個很有名的醫生,卻用自己的學識,結合了前人的經驗,無聲地駁斥了張仲景。我問師傅那是誰,師傅告訴我,就是孫思邈啊,他不但是個醫術高超的人,還是個資歷很深的高道。他算得上是道醫這么幾千年來,最有代表性的一個人了。所以道醫和中醫一樣,都是從巫醫中演變而來的。
我點頭說,那巫醫才是真的牌是吧。師傅說,別急,張仲景的那段序里,罵完了道醫,就開始譏諷巫醫了。師傅說,他接下來還寫了一句:“卒然遭邪風之氣,嬰非常之疾,患及禍至,而方震栗,降志屈節,欽望巫祝,告窮歸天,束手受敗,百年之壽命。”我一下就聽暈了,我問師傅那是什么意思,師傅說,那是張仲景認為那時候的人愚昧,遇到點怪病,久治不愈,就開始求助于巫祝了。巫祝就是指的巫醫符咒術,而張仲景認為,求助于巫祝,那是一種“屈節”,就像是老子給兒子下跪一樣。我笑著說,看來這人還真是挺忘本的。師傅說,也不是忘本,而是狂妄。醫術精湛是一回事,但是不能排斥他人而標榜自己,那就是狂妄了。師傅接著說,而那個陳老板,他本身是中醫,醫術也是比較偏張仲景一脈的中醫正統,他精通經絡和針灸,雖然全然不懂得巫醫祝由,但是卻跟張仲景不一樣,他對巫醫懷有很大的敬意。而他本身作為一個醫生,常常遇到疑難雜癥,卻也難免有失手醫死人的時候。師傅說,按理來說,中醫的療程較慢,也不會常常有人到他的中醫鋪里去“住院”,往往都是先說病情,然后號脈,接著給出診斷,然后才是抓藥煎藥,幾乎不留人在店里治療,而他那次找到我幫忙,就是他難得一次收治了一個街頭的流浪漢,但是卻無力回天,我當時就是和陳老板一起,看著那個流浪漢死去的。
我一下來了精神,開始纏著師傅要他給我講這個故事。師傅說,你不要求我也會講給你聽的,因為今天遇到同樣的事情的,就是陳老板本人。
師傅說,當初他找到我,跟我說了情況。說是自己在有天夏日的晚上,看到一個只穿了褲子的流浪漢,渾身臟兮兮的,蜷縮自家中藥鋪的門口,瑟瑟發抖〈理來說,當時正值夏季,云南的夏天雖然不像很多南方地方一樣熱得離譜,但也絕對不會到冷得發抖的地步。所以陳老板當時就斷定,這個流浪漢是生病了。很多疾病都會引起發冷,跟季節無關,出于醫者仁心的角度,他趕緊打開店門,把流浪漢扶了進去。流浪漢當時人已經是渾渾噩噩了,也許本身也就有精神上的疾病。通過診斷以后,陳老板發現這個流浪漢的癥結,并不是常見的傷寒一類,而是中毒。
我大喊道,怎么會有人給一個流浪漢下毒,太狠心了!也許是聲音大了一點,很多周圍的乘客轉頭望著我,于是我瀟灑的甩了甩我的中分,一副看什么看沒看過帥哥的樣子。師傅說,也不是被人下毒,而是踩到了毒蟲。師傅說,二十年前的昆明還沒有建設到如今的地步,城市里的自然環境保護得比較好,而云南本身就是比較多蟲豸的地方,所以很多家庭都自備了蟲毒的藥品,而陳老板的店也是位于郊外,屬于農村了,蟲蛇在夏天的時候自然就更多身蟲毒并不難解,對于很多中醫來說更是容易,可是任何毒物一旦毒性存在久了,就很麻煩了。
師傅說,云南蛇蟲較之其他地方相對多一些,很多毒物如當年讓人聞風喪膽的武夷山竹葉青,中者必死,而現在,只要就醫及時,大多都能治愈。我問師傅,竹葉青不是茶葉嗎,怎么會有毒,師傅說,有種毒蛇,也叫竹葉青,劇毒。我哦了一聲,師傅接著說,而當時陳老板收留的那個流浪漢,說來也奇怪,他中的蟲毒,是一種我們喊“土狗”的蟲子,也就是蜱蟲,本身屬于跳蚤那類的,是個寄生昆蟲,蜱蟲全國都有,但是云南的蜱蟲很多都是帶毒的,那撒于它的寄主。如果寄主本身就是毒物的話,加上它自己的毒,這就比較難解了。陳老板當時檢查了流浪漢的脈象以后,就撩起他的褲腳來看,發現流浪漢的足腕的地方,有烏黑的一大片,而且腫得很高,連皮膚上的毛都全掉了,鼓鼓的好像是吹脹了的氣球,表面還是光滑發亮的那種。
我聯想著師傅說的情況,不由得一身雞皮疙瘩,要知道,本人一生最痛恨的,就是蟲子。當昆蟲的足數量超過4只的時候,我就會很害怕。這跟怕蟑螂不一樣,蟑螂本來我是不怕的,我甚至手持拖鞋和它們決斗過。直到有一天一只蟑螂飛到我的鼻梁上,這才害怕了,因為在那之前我一直不知道蟑螂還會飛。師傅接著說,陳老板本身醫術非常精湛,在當地也算是名氣比較大的中醫了,看到這樣的疑難雜癥,就跟個癮君子見到注射器一樣興奮。于是那幾天他閉門謝客,專心研究治愈流浪漢的對策,為此試了無數種方法,配過很多劑藥,但是最多也就只能暫時緩解病情,隨后復發得卻更嚴重。
眼看著那個流浪漢一天比一天更衰弱,神志越來越不清楚,陳老板才有了巨大的挫敗感,但是那終究是一條人命,不管是不是流浪漢。昆明當地也有巫醫,但大多都是些幾把刷子的貨,這才找到我師傅。師傅說,當初陳老板找到我的時候,他還以為我是一個巫醫,直到我告訴他,我不從醫,只管送命之后,他才突然察覺到,這次真的是回天乏術了。
師傅也是個熱心人,但是師傅也沒有辦法救這個流浪漢,于是他們倆商量著,是不是能夠把這個流浪漢送到大醫院里去。可是當時7年代的環境下,文革還沒有結束,滿世界都充斥著偽批判主義的愚昧人群,而稍有條件的正規醫院,也大多都是部隊直屬的醫院。陳老板想盡辦法和我師傅一起把流浪漢送了進去,卻被告知這種醫療是徒勞的,因為已經耽擱了太長時間了,換成一般人早就死了,還多虧了陳老板當時的一些治療,拖延了些時間。不過醫院對陳老板和我師傅說,這種病患,你留在醫院里也是在等死,還是通知民政機構,讓他們找收容站接回去吧。師傅對我說,當時那個醫院的醫生說,去了收容所,就算是死,也算是死得其所。
師傅告訴我,當時醫院說找收容所的時候,他和陳老板其實就料想到,這個流浪漢如果進了收容所肯定沒幾天就得死,與其讓一個生命就這么拖死,還是自己領回去繼續中醫治療吧,就算是效果甚微,就算是最終難逃一死,人生在世,本來時間就不多,對于一個流浪漢而且是精神有問題的流浪漢來說,每多一天,他記得的卻都是些美好。于是他和陳老板趁著醫生換班的時候,就偷偷把流浪漢給帶走了,回到陳老板自家的中藥鋪,一面用藥物保命,一面想辦法。
師傅跟我說,也許是他自己小時候過得比較苦的關系,他看到這些苦命人的時候,總是會心生惻隱。于是那段日子,師傅也留下來幫助陳老板。師傅是巫,但卻不是巫醫。不過師傅卻懂得不少符咒術,例如簡單的止痛止血,開神明目等,盡管這些幫助力量很小,卻也讓那個流浪漢繼續堅持了差不多一個月。
我問師傅,那最后那個流浪漢還是死了對不對。我問他這話的時候,心里都開始有點不舒服。也許那個流浪漢渾渾噩噩活了幾十年,到了死的時候,都不曾記得曾經有兩個陌生人不辭辛苦的想辦法幫助他。師傅點頭說,那天是我先放棄的。因為我用本家的東西,能想的法子都想過了,還是沒用。陳老板也因為始終查找不到毒源是什么而無法對癥下藥,即便是以毒攻毒都沒有辦法拿捏準確。于是師傅就說,還是讓他去吧。此刻那個流浪漢身上的淤腫,已經蔓延到了乳下的位置。不管是中醫、道醫、還是巫醫,都明白一旦毒素擴張到了半身的范圍,那基本就沒救了,而如果毒性蔓延到了心臟,那神仙都救不了。陳老板和我師傅都明白這個道理,于是陳老板也打算了放棄。
師傅嘆了口氣說,停藥以后,他和陳老板成天就像是在照顧一個孩子一樣,把流浪漢照顧的很好。師傅甚至還給他買了身新衣服,把身上的臟東西也都擦掉了,頭發也好好打理了,看上去和我們沒有區別,干干凈凈的。而師傅就是在這段日子里,欽佩陳老板的為人,且本屬同根同源,于是相互就成了很好的朋友。他們說好,盡管還不知道這個乞丐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但是他們還是會給他送終。一來是師傅本身也是干這個的,二來是為了對陳老板的作為有所交待,三來,不讓這條本身就命苦的生命,到頭來死得凄涼。
師傅說到這里的時候,突然有有點黯然。我知道他是回想起當時的情景了。他跟我說,流浪漢彌留的那一天,回光返照了,睜開眼睛,恍如隔世的打量著周圍,在看著師傅和陳老板的時候,他傻乎乎嘿嘿的笑了,然后就繼續昏迷了過去,這次就再也沒醒來了。陳老板當時一直摸著流浪漢的脈,也許是察覺到脈搏越來越弱的時候,他站起身來對著流浪漢鞠了一躬,然后說了句話。
我問師傅,他說的什么話?師傅說,陳老板說,你我雖不相識,卻因緣而遇,你沒在別人家門口蜷縮發抖,而是選擇了我的家門,而恰好我是個醫生。是你選擇了我送你最后一程,不知道你遇到我是你的命好,還是命苦,我治了你這么長時間,依然沒能把你救回來。對不起。
我心里猛然一動,突然很欽佩陳老板。師傅說陳老板接著說,不要醒來了,你活得太辛苦了,就此去吧,朝著有光的地方走。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句話,師傅說,也是他第一次聽到這句話。于是這句話,成了我和我師傅在那之后,常常對逝者說的一句話。我甚至問過師傅,是不是真的有光,師傅告訴我說,心里釋懷了,就有光。
師傅說,后來他和陳老板一起,托熟人的關系把流浪漢的尸體帶到了鄉下,給了人家一筆錢,然后以土葬的方式將其安葬,那是個無名墓。但是后來這件事被我師傅偶然跟別的同行說起的時候傳開,于是陳醫生的義舉在當時還上了報紙,一度成為新聞人物和關注的焦點。大家都對他豎起大拇指稱贊,也是大家從醫者身上看到了這種本應具有的美德。
師傅說,現在家里都還有當時的剪報,回去后我給你看吧。
我問師傅,那后來你倆怎么就鬧僵了呢?師傅說,本來那次上了新聞以后,陳老板的生意應該是越來越旺才對,可是這家伙偏偏就是個固執的人,他竟然關了自己的中藥店,賣了些祖上傳下來的典籍和家里的祖田,用這些錢召集了一群學玄學的人,道士和尚尼姑什么都有,專門讓他們為死者送行,而且還是自掏腰包。師傅告訴我,那段日子,陳老板自然也找了我師傅,希望我師傅來帶頭做這樣的事,卻遭到了我師傅的強烈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