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驪珠啟程去寒山寺的十日之前,京城覆雪,人間裹素。
天才綻出一線亮光,黑夜在天幕尚未完全褪去黯淡的底色,還墜著幾顆零星的星子,朱紅宮墻之外的天地盡頭,忽然出現一道纖細身影。
那是個女子。
她穿著斗篷,兜著風帽,渾身皆白,衣擺沾落碎雪,像是整個人都要融于風雪中。
她頂著風雪,一步步走來。
緩慢卻堅定。
守在宮墻外的禁軍定睛一看,待她走近才喝出聲,“什么人藏頭露尾?宮墻禁地,還不快速速退去!”
那人抬起雙手,掀開頭上風帽,一張美麗的容顏、漆黑的情絲露出……正是秦施施。
禁軍被這美麗微微晃了下眼睛,卻見女子聲音響起,“民女秦施施,狀告金陵知府陸敬堯,請上達天聽!”
被贖身的秦施施,不再是伶人,而是良民,可以自稱“民女”。
她跪在雪地流光里,高舉狀紙,越過頭頂,身影筆直。
天光微惑,此刻宮墻外已經三三兩兩前來上早朝的大臣,或步行,或乘轎抵達。
聞,皆驚而駐足。
贖身從良的妓子狀告金陵知府,此事很快驚動了九重宮闕里的帝王。
有人接下了那張狀紙。
但,秦施施仍跪在宮門外。
她身份低賤,而金鑾肅穆,哪怕是狀告的苦主,無宣詔依舊是不能上殿面圣的。
她只能等。
…
“此事,諸卿怎么看?”
狀紙被送到明德帝手里,待他看過后,由內侍徐喜送給群臣傳閱。
一時,金鑾殿上低語竊竊。
唯有太子和太子少卿裴景瀾,如作壁上觀。
明德帝將眾人神色盡收眼底,方才不緊不慢地開口。
有人道:“此狀紙上寫道,秦施施狀告金陵知府陸敬堯強占她身,但據臣所知,這秦施施是前金陵名妓,下九流的賤民而已,她僅僅為此事就狀告一位正四品官員……臣覺得里頭定有蹊蹺,指不定此女是受人收買,構陷忠臣。”
話落,又有一臣子出列道:“金陵知府陸敬堯陸大人,修筑堤壩,功勛卓越,向來有愛民如子的好官聲,就算一時醉酒失德,那最多也是私德有缺,而此女為了此般小事,不遠千里從金陵來到京城,狀告陸大人,可見是……綢繆已久,居心叵測!”
“是也。此女本是妓子,她的話可不可信還要另說。”
“妓子告官,在本朝前所未有,實在膽大妄為!”
“應該讓她赤身滾過釘床,赤足走過炭火,將刑罰一一受過,依舊辭不改,那么她的話便有幾分可信之處了。”
“是,賤民好官,必須先受得刑罰才行,否則人人效仿之,豈不是要天下大亂……”
群臣爭論激烈。
最后,都一撩衣袍跪下,請明德帝重重懲處秦施施。
“請陛下必須嚴懲徹查此女!”
李延璽冷眼看著,唇邊凝出一絲笑靨。
浮世繪,眾生相,不過如此。
然,金鑾殿上,卻唯剩下三人未跪。
太子李延璽。
太子少卿,裴景瀾。
以及……新科狀元,柳熙文。
明德帝眼神淡淡,一掃群臣,卻似有無聲的威儀落下,最終他的目光落在自已的太子身上,“眾卿都為陸大人激憤,那么太子是如何看待此事?”
太子冠衣華貴,墨眸流光,唇邊揚起淺淺弧度,聽聲音竟然還是笑著的,“兒臣今日在這殿上,只見人心幽幽,官官相護。”
最末那“官官相護”四個字,明明聲音并不大,卻仿佛擲地有聲,叫眾人的心臟都抓緊。
換作是其他任何一個人這樣說,必定得群臣的怒目相視,憤起直噴。
但,那人是太子,是君。
又或者,并不是因為太子的身份,而是他這人本身就手段卓絕,從無錯漏,每一句話都必有深意,不是胡亂說的。
所以,他們哪里敢質疑太子?
何況……
這位說得,也并沒有錯。
他們替陸敬堯說話,請求陛下重重懲處那金陵名妓秦施施,其實或多或少……也有自已的私心。
有的是單純厭惡妓子之流。
有的真是覺得陸敬堯為人儒雅正派,是被秦施施構陷。
有的則是……自身也并不干凈。
沒有尋歡招妓過的能有幾人?何必鬧上金鑾殿的地步?開了這個先例,萬一將來禍及已身怎么辦?必須遏制住這股不正之風!
所以才會提議告御狀前,先讓秦施施先滾釘床、走炭火,務必將那些想行以民告官、以賤告貴等僭越之舉的人,那些異想天開的想法扼殺在搖籃里!
群臣心懷鬼胎,各有心思,這才造成了眼下局面。
此時,聽太子所“官官相護”,倒是有些心虛的面面相覷了起來。
明德帝卻也沒說太子對或不對,目光又轉向太子少卿裴景瀾——
“那么,裴卿呢,眾人都為陸敬堯說項,要求朕嚴懲此女,你卻為何不跪?”
裴景瀾一襲淺緋色官袍,映襯得容顏溫潤,他輕聲開口道:“回稟陛下,臣不是不愿跪,而是……不能跪。”
“因為這位施施姑娘,是臣為她贖身,帶她到上京的。”
“臣心知她的冤屈與苦楚,所以臣不能跪。”
群臣里,似有淺淺的驚訝之聲晃漾了下。
有人心中便不禁猜測——
難道……
君子端方的少卿大人竟是這前金陵名妓秦施施的入幕之賓不成?
迎著各色各異的目光,裴景瀾卻神情波瀾不驚,不透心思分毫。
最后,明德帝的目光落在了前不久被他欽點為新科狀元的柳熙文身上,“柳卿又是如何不跪?”
柳熙文到底不如太子和裴景瀾從容,被明德帝點到姓名,一張唇紅齒白的面皮微微漲紅了,不知是憤怒還是激動,連口齒都不似殿試那日答題時伶俐,“臣……”
“臣心有疑,故而不跪!”
“何疑?”明德帝竟似很是好奇的,耐心問道。
柳熙文咬牙道:“臣替秦施施親手所寫之狀紙,為何會被調換了天地?!”
話落——
金鑾殿上嘩然。
“什么,秦施施的狀紙,竟然是狀元郎親手書寫?!”
“先是替她贖身的東宮少卿,后有替她親手書寫狀紙的金科狀元,這秦施施跟這二人什么關系?她不是就一個金陵名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