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默地站在她的床前,凝視著她。新月突然睜開了眼,苦思苦想的那個人就在面前,她決不懷疑這是幻覺和夢境,深情地呼喚著他:“楚老師!我在等您……”
“新月!”楚雁潮俯下身去,沖動地抓住她的手,“為什么要給我寫那樣的信?”
“我……”新月卻只能回答這含混不清的一個字,她知道,那封信的筆墨全部白費了!
“你糊涂啊!”楚雁潮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像在冒火,他那激烈的辭,像征討、像報復,“胡說什么‘同情’,‘憐憫’?那種廉價的、卑微的情感能適用于你和我嗎?我是一個感情泛濫、隨處拋灑、隨處賜予以換取別人的感激的偽善者嗎?你是一個精神世界一貧如洗、仰賴別人感情的施舍的乞丐嗎?你褻瀆了我們之間的愛!你問我愛是什么?我告訴你:愛就是火,火總是光明的,不管那熊熊燃燒的是煤塊還是木材,是大樹還是小草,只要是火,就閃耀著同樣的光輝!愛就是愛,它是人類自發的美好情感,我因為愛你才愛你,此外沒有任何目的!不要用‘自我犧牲’這樣的詞藻來貶低我,我們雙方都不是祭壇上的羔羊,我們付出了愛,也得到了愛,愛得深沉,愛得強烈,愛得長久,這就是一切!”
新月任憑他緊緊地握著她那纖弱的手,任憑他發出這一連串嚴厲的訓斥。從來也沒有見過他這樣激動,這樣暴烈,這才是個男子漢,他讓一個弱女感到了實實在在的依*!這情感的爆發,不但不讓新月覺得委屈,反而痛快淋漓地沖刷著她心中的悔恨!
“新月,把那封信收回!”楚雁潮幾乎是在命令她,“我不能離開你!”
“楚老師!我……”新月的淚珠灑在他的手上,心中的防線早被他沖垮了,她想撲在他的懷抱中,說:我早就想收回,我根本就不該寫!但她沒有這樣做,清醒的理智在強制她的情感,而情感又在折磨理智,“……請您原諒,我不能收回它,這決不是因為我不愛您!正因為愛得太深,才惟恐它不能長久,總有一天我會把您丟下,那時您會更痛苦,還不如……早一點兒……分開!”
“分開?誰能把我們分開?誰說要把我們分開!”楚雁潮急切地搖著她的手,“誰說的?你到底聽到什么了?”
“沒有,誰也沒對我說什么,您和盧大夫,還有我家里的人,都瞞著我,是我從書上找到了答案,我的病嚴重了,手術不能做了,也不能再上學了,我完了!……”新月痛苦地閉上雙眼,心灰意冷!
楚雁潮愣愣地站在床前,兩雙緊緊握著的手都在顫抖,留聲機上的唱片還在轉動,凄絕纏綿的琴聲令人心碎!
“我的一切夢想都破滅了,什么事業啊,愛情啊,都和我無緣了!放了我吧,楚老師!既然我已經是個不幸的人,就讓我獨自承擔不幸;既然我只能做一個平庸的人,就讓我躲開您,度過平庸的一生!碌碌無為是生命的浪費,我曾想結束它,但又怕刺激了我的父母雙親,只好聽天由命,茍延殘喘,安安靜靜地等待不知哪一天降臨的死亡。而您,何必為我殉葬啊?離開我,您仍然擁有一切!”新月緩緩地抽出了自己的手,“放了我吧!沒有我,您就無牽無掛了!”
楚雁潮的淚水奪眶而出!他伸手關上了小提琴的痛苦呻吟,坐在床邊上,重新拉住新月的手,他懊悔自己剛才過于沖動,這個病弱的學生再也經不起嚴師的訓斥,那心靈上的傷痛,需要溫暖的手去撫平。“新月,”他輕輕地叫著她,“你怎么能想到‘死’呢?你這點兒病算不了什么,任何醫學權威、醫學著作都不能下這樣的結論!不能做手術,藥物治療也會有效的,何況科學還在發展,你還年輕!曾幾何時,被認為是不治之癥的肺結核,已經被征服了……”
“您不必安慰我了,我得的是心臟病。沒有一顆健康的心怎么能活得長久?或早或晚,死亡將不可避免地來臨。楚老師,我不愿意死啊,可是,沒有人能夠救我,您,不能;我,更不能!……”
“不對啊,新月!能夠救你的不但有我,還有你自己,死哪有那么容易?你不是一只小鳥、一棵小草,你是一個人,人是大自然最光輝的杰作,地球上最頑強的生命!不要低估它,不要放棄它,要珍惜屬于我們只有一次的寶貴生命!”楚雁潮用寬大的手掌為她擦去眼淚,撫摩著她的小手,“知道嗎?新月,列寧在臥病的時候還念念不忘杰克·倫敦的一篇杰出的小說,讓克魯普斯卡妮讀給他聽,從中汲取戰勝病魔的力量,小說的題目就叫《熱愛生命》……”
“哦,我不知道,不知道……”新月喃喃地說,“杰克·倫敦……我欽佩他的作品,讀過《雪虎》、《海狼》,可是沒讀過這一篇,寫的是一個病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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