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么?你什么也不懂,盡瞎猜!人家是個正派的人,同學們都敬重他!就因為他散發過傳單,就被抓走了!”
“沒你的事兒,就好。”韓太大放心地說,“一個大姑娘家,在外頭可別惹事兒,踏踏實實地念你的書……”
“念書?”玉兒鼻子里哼了一聲,“人心亂成這樣兒,還怎么念書啊?真像去年冬天上街游行的同學說的那樣:華北之大,已經安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了!”
“那你想怎么著?”韓太太不高興地瞪了她一眼,“家里省吃儉用供你念書,你倒身在福中不知福!要不,就甭念了,回家來幫幫我,也省得……”她本來想說:就是因為你幫不了我,才收留了姑媽,養著個外人。可是,話到舌尖兒又咽住了,姑媽是個苦命人,這一年來給她帶孩子、做飯、洗衣裳,什么活兒都干了,卻沒要過一個子兒的錢,把這兒當成自個兒的家了,她不忍再說什么,讓姑媽聽見,準得難受。
玉兒卻冷笑著說:“燕大的大籠子還不夠我受的?你還要把我關到家庭的小籠子里?夠了!”
“說什么瘋話呢?”韓大大聽她說話沒譜兒,心里就有氣,“家是籠子?趕明兒我給你找個好‘籠子’!請‘古瓦西’給你打聽個人家兒,早早兒地把你聘出去,省得你這么沒事兒找事兒!”
“算了吧你,我才不會像你似的當管家婆呢!我這輩子決不會嫁人,當做飯、生孩子的機器,我誰也不愛!誰也不愛!”玉兒像是和姐姐賭氣,又像是在借題發揮地傾吐她胸中的怨氣,說著說著,眼淚又像斷線的珠子似的滾下來,“不用你趕我,我走!”
韓太太臉一沉;“越說越邪乎,你上哪兒去?”
玉兒擦著淚說:“你甭管!這里的空氣太沉悶了,要憋死人,我要離開這個世界,躲到世外桃源去!”
韓子奇一直插不上嘴,玉兒的話,他聽得似懂非懂。近一年來的局勢變化,使他也感到沉悶和壓抑,但是,玉兒的情緒反常似乎還不僅僅是因為這些,會不會和那個男同學的“失蹤”有什么關系?玉兒不是小孩子了,她是個大姑娘了,在大學里,男女生相處在一起,會不會她和那個同學有了某種情感,這個突然變故刺激了她?如果是這樣,那將是很麻煩的事兒,這不但會影響她的學業,甚至會給她今后的人生道路罩上陰影。他作為兄長,該怎么幫助她呢?想到這里,就說:“傻妹妹,你太愛幻想了,世界上沒有世外桃源,人,都得在現實中掙扎!今天中午,亨特先生還勸我到英國去呢……”
“英國?”玉兒突然不哭了,睜大了眼睛看著他,“英國沒有日本人吧?沒有抓學生的警察吧?去,咱們去!你和亨特說定了嗎?”
“還沒有,”韓子奇沒想到她會對此感到這么大的興趣,“我還沒跟你姐商量呢,我覺得……”
不等他說完,韓太太就打斷了他的話:“什么,什么?這一個還沒哄好呢,你又出來了新鮮的?我說那個洋人大中午地跟你嘀咕個什么呢,鬧半天出了這么個餿主意!英國?我們在中國好好兒地待著,干嗎上英國?”
“還‘好好兒地’呢?也許到了明年,你就連炸醬面都吃不上了!愚昧呀,北平眼看就是日本人的了!”玉兒為姐姐的目光短淺而嘆息。
韓太太不知道“愚昧”是什么意思,只當她是著急,就說:“我就不信,中國養著那么多的兵,能讓日本人打過來?不會跟他們打嗎?”
“聽你的?”玉兒鄙夷地說,“連個抗日傳單都不許發,還打呢?我們的軍隊要是真打,大姐的丈夫和孩子也就不至于……”
姑媽端著面送上來,玉兒就不再說下去了,但她還是聽見了,勾起了滿腹心事,從韓太太懷里接過天星,絮絮叨叨地說:“我那孩子也滿一歲兒了,他的生日比天星還早三天呢!唉,這一年,跟著他爸,爺兒倆也不知道是怎么過的?”說著說著,眼淚就流下來了。
玉兒說:“得了!您還等著他們?日本人殺人不眨眼……”
話說了一半,見韓子奇給她使了個眼色,就又不說了。
姑媽抬起袖子擦著淚說:“不能吧?日本人也是爹娘生養的,能對個月殼兒里的孩子下毒手?我老是做夢夢見他,長得胖乎乎的,也跟天星這么樣兒!我盼著,盼著,不知道多咱娘兒倆才能見面兒?要是日本人進了北平城,我……我就問他們要人!”
面坨在碗里,誰也沒心思吃了。本來,一家人已經在中午為天星吃了“長壽面”,現在是因為玉兒回來,又“找補”的。玉兒挑了一筷子面,她已經很餓了,吃起來卻覺得一點味兒也沒有,就把筷子放下,對姑媽說:“您啊,真是個賢妻良母!我也祝您的孩子長命百歲……”這話說出來,她自己都感到羞愧,明明是一點兒希望也沒有的事兒,卻還要用假話欺騙這個執迷不悟的女人,人生是多么殘酷j姑媽卻感動得了不得,又忙著擦淚,那眼睛里竟然飽含著希望:“哎,哎,就盼著孩子、大人都好好兒的,我等著他們的信兒!”
“那您就好好兒地等著吧,”玉兒苦笑著說,“我們可要走了!”
“走?上哪兒去?”姑媽一個激靈。
“上天涯海角、世外桃源,不在這兒當亡國奴!”玉兒說著,站起身來,拉著天星的小手,“天星,走不走?”
天星撅起粉紅色的小嘴,含混不清地模仿著小姨的話音兒:“九(走)!……”
玉兒笑了,眼睛里閃著淚花:“走吧,咱們走!”
姑媽頓時像丟了魂兒似的,心里空空蕩蕩,沒有了著落:“這是怎么個活兒?”
韓太太賭氣地端起碗吃面,對姑媽說:“大姐,您甭聽她瞎咧咧!天塌砸眾人,又不是咱們一家兒的事兒,甭怕!哪能拍拍屁股走人?”又朝韓子奇瞥了一眼,“你也是,三十多的人了,一點兒譜兒也沒有,聽洋人的!你有家、有業,有老婆、孩子,有一大家子人呢,你能走?”
韓子奇抑郁地說:“是啊。我也是這么說來著。亨特先生的意思,是勸我把全家都搬走……”
“什么?你瘋了吧?”韓太太斜睨著他,“奇珍齋你能搬走?這房子你能搬走?還有你滿屋子的玉,也能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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