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福為難地看向我。我一把推開他,推門就進,熏人的酒氣直沖鼻端。坐在椅上端然不動的允禩喝道:"滾出去!"<p>
月光隨著大開的大門,傾斜在他身上,桌上橫七豎八的酒瓶泛著冷光,卻都比不上他此時冷厲的臉色。一向溫潤如暖玉的他,今夜在月色下卻如萬載寒玉,冷意瀲滟。<p>
他喝了口酒道:"你們究竟還想怎么樣?是打算今夜取了我性命方才安心嗎?只要皇上準許,我求之不得!"十三低頭靜默無語。我忽覺得身上寒意侵骨,緊裹了裹披風,"你不能休福晉。"<p>
允禩從桌上扔了一個卷軸在我腳下,我撿起,就著月光凝目看去。<p>
"廉親王允禩實系大罪之人,朕繼位以來于允禩無見不施,無事不教,唆使敦郡王允礻我滯留張家口,去歲至今依舊不歸。兵部參奏允礻我,奉派往蒙古,其不肯前往,竟在張家口居住。朕將允禩晉封為親王,伊妻外家向伊稱賀,伊云:"何喜之有,不知頭落何日"等語。是誠何語,是誠何心?允禩之行看來皆伊妻唆使所致。朕屢降嚴旨與允禩之妻又令皇后面加開導伊,勸諫其夫感激朕恩,實心效力。屢次訓教允禩夫妻毫無感激之意。<p>
伊等惡跡昭著,允禩之妻亦不可留于允禩之家。我朝先世行有舊例,信郡王傲札之妻因欺侮其王,圣祖皇帝曾令休回外家,禮王福晉殘刻,太祖高皇帝特遣王等將伊處死。<p>
特降諭旨與允禩,命休妻,逐回外家。亦降旨于外家人等,另給房屋數間居住,嚴加看守,不可令其往來潛通信息,若有互相傳信之事,必將通信之人正法,其外家亦一人不赦。嗣后,允禩若痛改其惡,實心效力,朕自有加恩之處。若因逐回伊妻,懷怨于心,故意托病不肯行走,必將伊妻處死,伊子亦必治與重罪。"<p>
我手不停顫抖,走到他身前問:"福晉已經離開了嗎?"允禩目視著我問:"你究竟想做什么?老十三來尋我,我已經說過,絕不會讓九弟和明慧任意妄為。為什么還是如此下場?"<p>
我道:"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你要趕快去找福晉,否則會出事的。"他冷笑道:"出事?你沒有看到上面寫著'不可令其往來潛通信息'?若再加一個抗旨的罪名,明慧、弘旺會怎么樣?我不想見你們,不要讓我轟你們出去。"<p>
我還未張口,他已經叫人進來趕我們走,十三忙護在我身前,我一怒之下拿起桌上酒瓶盡數將酒潑到允禩臉上,正在喧擾的聲音剎那寂靜,全都難以置信地看著我。<p>
我吼道:"你是傻子,還是呆子?福晉跟你多年夫妻,她對你的情意,你究竟心里明白幾分?"允禩一下站起,滿臉的酒珠在月色下泛著瑩光,他握拳雙手不停顫抖,慘笑道:"險死還生時,只有她晝夜守在榻旁,眾人皆棄時,只有她悉心寬慰,我爭時,她全力支持,我棄時,她也一意贊成。身邊已有明珠,卻還到處尋找。不錯!我是傻子!是呆子!人人都說十弟傻憨,可連他都早早就明白了的道理,我卻要到潦倒時才明白。天下有誰能比我更蠢呢?我當年費了心機得到她,可卻一直沒有真正珍惜過她。我只看到她外表的權謀算計,卻不懂她內里的千般柔情。"<p>
允禩閉眼長嘆了口氣,沉痛地道:"我想著我雖明白晚了,但終究不算太遲,我盡余生之力待她,可上天為何就那么殘忍?我一再退讓,可皇上卻一再逼迫,我以為謹小慎微也許可以換一方安生之地,可如今才明白,根本不可能!我的結局早已注定!"<p>
我哭道:"你既然明白,可怎么還不懂她的心呢?你以為讓她離開,是最好的安排,不愿意讓她跟著你遭受不堪的結局。可你知不知道?她根本不怕幽禁,不怕死亡,她什么都不怕,她只怕你會不要她!你于她而就是一切,可你怎么能自己硬生生地奪走她的一切呢?"<p>
允禩臉色驟青,猛然踢翻幾案,推開我,向外狂沖出去。我和十三緊跟在他身后。他沖到門口,看到門口馬車,隨手從侍衛身上拔出佩刀斬斷韁繩,上馬疾馳而去。<p>
十三依樣畫葫蘆,也斬斷一匹馬的韁繩翻身上馬,又把我拽上馬,飛追在允禩身后。<p>
我靠在十三懷里眼淚紛紛而落。他以為這樣是為她好,讓她不跟著他受罪;她雖百般不愿,卻不能明說,因為那是讓他抗旨,她不愿意再讓他為自己承擔罪名。老天為何對他們如此殘忍?<p>
人還未奔到阿附府,就看著天邊隱隱透著異樣的紅,十三身子猛地一顫,我驚問道:"那是什么?"十三未答,只是匆匆勒住馬,抱我下馬。八阿哥早就不管不顧地沖了進去。<p>
阿附府里亂成一團,人人趕著打水救火,沒有人理會我們。八阿哥早就不見身影,我心中寒意透骨,腿直打顫,十三扶著我,兩人向火光處奔去。<p>
"明――慧――!"如痛失愛侶的孤狼,蒼涼悲憤的喊聲,伴著熊熊大火,直上九霄,質問著天地不仁。<p>
允禩身子被三個人架住,仍舊掙扎不休,雙手絕望地伸向不遠處火光中單薄的身影。那個懸在半空的俏麗身影在火光吞吐中如烈焰鳳凰,炫目之極,刺得人眼疼痛。<p>
風聲呼嘯如裂帛,火焰夾帶著風聲歡騰跳躍,譏笑著世人癡嗔。那個身影越來越淡,逐漸溶入炎炎紅光中,眼前只剩下一汪熾熱的鮮血在舞動。允禩停止了掙扎,身子如冰柱,紋絲不動,火光映得他臉霎白中透著妖異的紅,黑漆漆的雙眸中也是一片血紅。只有獵獵隨風擺動著的袍子帶出一絲生氣。攔著他的三人都畏懼地退開幾步。<p>
淚珠順著他眼角滾落,火光映照下,顆顆泛著紅光,彷似心頭滴落的血珠。我驚駭地盯著允禩,他一步步向火焰走去,旁邊的人震懾于他的神色,無一人敢動。他離火焰越來越近,身上袍子被熱浪沖推,'啪啪'作響。<p>
我猛然回過神來,幾步沖到他身前擋住他。霎時如跌入巖漿中,內里卻是冰透。允禩眼睛未動,直直盯著前方的火光,隨意地一把推開我,我踉蹌一下跌在恰好趕來的十三懷中。周圍的人迅速反應過來,驚叫著上前抱著允禩,把他向后拖去。<p>
允禩恨恨盯著我吼問:"她不過與你說了一次話,并沒有實際傷害到你,如今你可滿意了?"我身子直抖,十三擁著我對允禩吼道:"沒有傷害?你知不知道就因為福晉的一通話,若曦沒有了孩子。而且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有孩子!她在夾縫中的痛苦,你們又體諒過嗎?"<p>
允禩仰天悲吼了一聲,大喝道:"放開我!"幾人正在掙扎,十三怒道:"放開他!讓他去,留下生死未卜的弘旺,看他如何向八嫂交待。"允禩身形頓住,癡癡看著大火,攔著他的人猶豫了下都退開幾步。<p>
火光漸小,允禩側身對明慧的哥哥吩咐道:"這里就拜托你了!"明慧哥哥用力點點頭。允禩轉身一步步蹣跚向外行去。<p>
我和十三剛出阿附府,高無庸已經領著人在外面候著。十三扶我上了馬車,我呆坐半晌問:"我究竟做了什么?"十三按著我肩膀道:"不關你的事。"我道:"我以后都不能有孩子了?"十三呆了一會,臉色哀痛,點點頭道:"皇兄怕你受不了,此事只有太醫和我們知道。"他還欲再安慰我,我淡淡道:"沒什么好難受的,我本來就不想再要孩子。讓她在這個紫禁城里受罪嗎?"<p>
宮門漸近,我道:"這次拖累你了!"十三神色怔愣,好一會方道:"我從未料到八哥和八嫂竟是這樣的。"我木然地說:"以前以為活著是艱難,求死總該容易,卻不料連死都那么艱難。同生不可求,共死亦無緣,福晉點燃羅帳,懸梁自盡的剎那究竟有多少恨怨?"<p>
十三看著我欲又止,最終輕嘆口氣道:"若曦,你是個很古怪的人,別的女人若知道自己不能有孩子時,只怕深受刺激,可你卻無動于衷。但你不能因為自己無所謂,就忽視皇兄的心情。你當時昏迷著,未看到皇兄聽到太醫這句話時的神色。那是怎樣一種刻骨的傷心悲痛絕望。我雖然希望皇兄能放過八嫂,可我完全能理解他這樣做。皇兄和八哥、九哥、十哥之間的矛盾是朝堂上的矛盾,是男人之間的戰爭,皇兄盡力把你隔絕在這一切之外,可他們卻一再把你拖入,皇兄這次發怒也是情理之中。更何況皇兄只是命八哥休妻,皇兄也絕對未料到是這么一個結局。"<p>
呆呆的倚著車廂,我聽見自己的聲音仿佛從很遠很遠的地方漂過來,空空的,沒一絲生氣,"我們都沒錯,那究竟是誰錯了?"十三靜默很久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p>
馬車緩緩停下,高無庸扶我下車。十三和我一前一后進了暖閣。胤禛正獨自用膳,旁邊伺候的太監看我們進來,都趕忙躬身悄悄退出。十三向胤禛請安,胤禛淡淡道:"你們東跑西顛地,只怕沒有時間用膳,一塊用一些吧!"十三輕應了聲"喳!"在下首坐好,看我依舊站立不動,皺眉緊盯了我一眼。<p>
我走到桌邊坐下,高無庸擺好碗筷,我拿起筷子看著滿桌飯菜卻一點胃口也無,猶疑了會,擱下筷子道:"我吃不下。"胤禛沒有理會我,只對十三道:"朕已派人傳旨:著革去敦郡王允礻我王爵,調回京師,永遠拘禁。"<p>
十三筷子一抖,目光看向我。我靜坐不動,腦子里紛紛亂亂,我的歷史知識錯了?還是歷史錯了?我一直以為八阿哥、九阿哥和十阿哥都是雍正四年落難,可現在不才是雍正二年嗎?亂哄哄中越發想不起任何關于十阿哥的事情,他的身影淡淡隱在八阿哥和十四阿哥身后。<p>
我低頭苦笑了會對高無庸吩咐道:"去拿一壺酒來。"高無庸瞟了眼胤禛,低頭快速退出。<p>
我笑斟了兩杯酒,對十三道:"不知道今后你是否愿意再和我飲酒,今日能陪我再飲一杯嗎?"十三目光驚詫,我把酒放在他面前道:"還記得第一次飲酒嗎?我們也算結緣于酒。"說完自己一干而盡。十三嘴角噙著絲笑點頭道:"記得!從未見過酒量這么好的女子,能把我喝得七分醉。"說完自己也喝盡了杯中酒,我道:"今日緣分似乎也要滅于酒。"<p>
說完不再理他,凝視著一直靜靜看著我們的胤禛,"你一直以為是八福晉害死了我們的孩子,其實不是的。是我自己。"我側頭笑想了會,搖頭道:"從何說起呢?這是多久遠的事情?康熙四十八年吧?有一天我和八貝勒爺,當年還是我姐夫,說了幾句話,告訴他務必要多多提防四王爺,還有隆科多、年庚堯等人。"<p>
十三臉色刷地一下煞白呵斥道:"若曦,求情是求情,不是自己兜攬事情。這樣于事無補。四十八年你怎么可能就知道這些?"我咬唇看著面無表情、靜坐不動的胤禛道:"這事是真的,九阿哥、十四阿哥都知道,派人一問便知。"<p>
我轉向十三道:"對不起!害你被囚禁十年的人,竟然是你坦誠以待的知己。若非我對八爺的提醒警告,八爺不會設計對付四爺,也就不會牽連到你了。"說著強忍的眼淚終究還是滾落,我側頭抹掉,低頭靜立了會,對胤禛道:"十三爺吃的苦受的罪是我一手造成,我自己的身體也是自己罪有應得,孩子也是我自己害沒了的。你這么多年根本就恨錯了人……"<p>
"閉嘴!"胤禛一聲怒喝,擱在桌上的拳頭青筋跳動,他死死盯著我道:"你出去!我不想再見你!"十三叫道:"皇兄!"胤禛猛地把面前的碗筷掃落在地,悶聲喝道:"滾出去!"我向他微一行禮,轉身快步而出。立在屋外,手扶胸口,心痛得難以成步,彷似一把尖刀貫穿胸口,攤手查視卻沒有血。我疑惑了會,嘿嘿一笑,原來心被掏走了,難怪覺得胸中被人拿走了一樣東西。<p>
黑沉沉夜色中,我茫然立著,我究竟該去哪里?我的家在哪?每個人都有家的,我的家呢?爸爸,媽媽,姐姐,姐姐!我嘴里一面喃喃叫著,一面恍恍蕩蕩地四處尋著。<p>
尋來尋去,卻除了黑暗還是黑暗,心下恐懼急躁,姐姐,你在哪里?"小姐!"巧慧撲上來,輕抱住我柔聲道:"我們回去。"我看了她半天,忽道:"你怎么和以前不一樣了?姐姐呢?我要去尋她。"巧慧道:"主子在屋子里等你呢!乖乖和我回去,就能見著。"說著攙扶著我往回行去。我心中大喜,彷似在漆黑深夜中忽然見到了一點燈光。<p>
我看著前面打燈籠的梅香道:"冬云呢?怎么換丫頭了?"巧慧說:"冬云嫁人了,這是新來的。"我剛隨巧慧踏進門口,明亮的燭光一照,仿若閃電劃過,心頭忽似明白過來,原來我已經什么都沒有了,沒有姐姐,沒有玉檀,沒有孩子,沒有朋友,沒有胤禛,我已一無所有!心頭的那點火剎那熄滅,全身力氣也隨之盡去,身子一軟,暈倒在巧慧懷中。<p>
身子輕若羽毛,在一條黑暗的河流中漂浮,無痛無喜無悲。就要隨波遠去,可總有個聲音固執地叫我,一遍遍地喊'若曦',一遍遍地說'我們還是朋友'.朦朧中覺得我不能就這樣走,我要確認一下。<p>
"若曦!"我無力地張了張嘴,卻啞然無聲。十三緊握著我手道:"你怎么這么傻呢?一朝相知,終身知己!這些都不是你的錯,我對你沒有半絲怨怪,若真有恨,也只恨造化弄人!"<p>
我眼淚順著眼角滑落,十三拿絹子不停地替我擦淚,"答應我,你不會放棄,不會放棄!若曦!我也承受不起太多失去。"我嘴唇翕合,一絲聲音未發出,已是一頭冷汗。十三忙道:"別急,有什么話回頭再說。你燒了好幾天,嗓子只怕要緩幾日。"<p>
我伸手顫顫巍巍地比劃了兩下,十三忙伸過手掌,輕扶著我的手,我食指在他掌心寫道:"好開心!"十三點頭道:"我也一直很開心能與相知相交。"我扯了扯嘴角,卻實在笑不動,繼續寫道:"十四,愿意。"幾個字,力氣已用盡。<p>
十三愣了一下,湊在耳邊低聲問:"轉告十四弟,你愿意?"我微點了下頭。十三靜靜瞅了我好久,忽然好似下定決心,低聲問:"如果我照辦,你就答應我絕不會放棄自己?"我又點了下頭,手做了個鳥兒飛翔的動作。<p>
十三眼中含淚點點頭,"我會盡快告訴十四弟的。"我用眼表示謝意,他道:"你休息吧!"我眼睛在室內掃了一圈,只有靜立在簾子旁的巧慧。我緩緩閉上眼睛,陷入半睡半醒間。<p>
暈沉沉不分日夜,有時醒來屋內通亮,有時醒來一片漆黑。總是強撐著,努力看清楚身邊的人,有時巧慧、有時梅香、有時菊韻,從無他。一瞬間的清明后,又再度睡去,再醒時依舊。<p>
不知道過了幾多個日日夜夜,終于能說話了,第一句話就是吩咐菊韻打開窗戶,菊韻勸道:"姑姑身子不好,只怕禁不住風吹。"我定定盯著窗戶,巧慧忙去打開,看著窗外一方碧藍天空和悠悠白云,那才是我的歸處,再無一人的紫禁城不是我的家。<p>
巧慧、菊韻躬身請安道:"十三爺吉祥!"十三從珠簾外沖進來,邊揮手讓巧慧和菊韻退下,邊急道:"十四弟手中居然有皇阿瑪的圣旨!現在滿朝文武都已經知道皇阿瑪當年已經留旨賜婚十四弟和你。只要十四弟愿意,可以隨時公布圣旨娶你。皇兄只怕馬上就來,你趕緊想想如何應對。"<p>
難怪十四敢說能帶我出宮的話,我呆了一下問:"圣祖皇帝什么時候給十四爺的旨意?"十三道:"康熙六十年十一月。"我猛然想著十四當年在浣衣局所說的話'皇阿瑪說我立下大功,問我要什么賞賜,我就又向皇阿瑪求婚,求他賜婚就是給我的賞賜,求他念在你多年服侍的份上,原諒你,即使有錯,這么多年吃的苦也足夠。',微微笑了下道:"這是圣祖皇帝給十四爺西北戰功的一件賞賜。"<p>
十三急道:"你怎么一點不怕呢?你知道不知道皇兄在朝堂上接到圣旨時,臉色瞬間一絲血色也無,可嘴角還要帶著絲笑聽底下百官評議此事。"<p>
他話音未落,我向他指了下外面,十三忙回頭請安。珠簾外的胤禛靜立不動,隔著一顆顆翠綠的琉璃珠,他的臉模糊不清,只有冰冷的視線鎖定著我。半晌后他緩緩伸手撥開珠簾,眼中掠過恨,怨,不敢相信,我心中劇痛,不敢再看他,看向窗外,心中一遍遍默念著'相愛容易,相守難,不如歸去,不如歸去。"<p>
只聽幾聲'喀嚓'聲后,清脆悅耳地珠子砸地聲音,輕重不一,嘈嘈急雨,切切私語。嘈嘈切切錯雜,一粒粒,一串串紛紛而落。半晌后方寂靜無聲,只余一地翠珠。<p>
胤禛站在殘破的珠簾旁,手中仍握著幾截珠簾。剛才的歡快響聲越發襯得此時死一般的壓抑。胤禛把手中的珠簾隨手扔到地上,又是幾聲清越的聲音,伴隨著滿地溜溜滾著的珠子。<p>
他忽地大笑起來,扶著門框笑得前仰后合,半晌后方止住,依舊帶著笑問:"你這么多年究竟做得是什么功夫?既然要嫁老十四,當年又何必抗旨?既省了我的心,自個也不必遭那么多罪。"<p>
低頭靜立一旁的十三低聲驚呼道:"抗旨?"胤禛笑指著我,對十三道:"我一直未對你說,她被皇阿瑪罰到浣衣局就是因為不肯嫁給老十四。"十三凝視著我,眼中敬佩哀憫錯雜重疊。<p>
我垂目靠在榻上一動不動,胤禛緊走了幾步,坐在我身旁托起我的臉道:"朕既能命老八休了福晉,也就能讓老十四娶不到你。"我淡笑了下道:"不遵遺詔的罪名可非同一般,落在他人眼里立即增了口實,你既能不把這道遺詔放在眼里,那其它遺詔也可以……"十三阻止道:"若曦!"我在舌尖的話忙吞了下去,可胤禛唇邊的那絲笑已經消失。<p>
我輕嘆口氣道:"自古皇帝最怕自己旨意得不到尊重,如果你如今公然不遵照圣祖皇帝的詔書,那將來子孫就有例可循,置祖宗家法于何地?就是眼前還有滿朝文武悠悠眾口。"<p>
胤禛盯著我笑嘆道:"你的聰明和辯才都是拿來傷我的嗎?"兩道目光宛若利劍,刺在心上,疼痛難忍,我彎著身子道:"我們如今一直在彼此傷害。當年在浣衣局時,雖隔著重重宮墻,我心里卻滿是對你的戀慕心疼思念,如今雖日日相對,我卻漸漸在怕你,甚至當我想起……想起……我會恨你。你如今對我也是恨意重重。我不想有一天最后只余彼此憎恨厭惡,我不能想象那天來時我該如何面對,所以才想離開。胤禛,放我出宮吧!"<p>
胤禛默了半晌道:"如果你愿意,我們還是可以回到以前。"我搖頭道:"沒有人能回到以前。玉檀死了,孩子沒了,十三爺囚禁十年,你從五十一年后過的小心翼翼,委曲求全的日子,這些都橫在我們之間,我們不可能當什么也沒有發生過,而且我永遠不可能做到對八爺他們不聞不問的,我擱不下!"<p>
胤禛靜坐了會起身向外行去,他身子直挺挺地從殘破的珠簾中穿過,又是一陣'叮咚'之聲,聲未絕,人已消失在簾外。<p>
十三和我對視半晌,我道:"你去陪陪他吧!"十三輕嘆口氣,癱坐在椅上道:"皇兄現在肯定不愿意見我。這次能替你和十四弟通傳消息的人除了我再無可能有別人。皇兄雖未追究,可心里肯定對我有氣。"<p>
我道:"對不起!"十三苦笑了下道:"我若知道十四弟手中是一道賜婚圣旨,只怕不會那么爽快地答應你的。"我道:"我自個也未料到,我以為他有可能有準我出宮的旨意,現在想來是我一廂情愿了。"<p>
十三猛地坐直身子,喜道:"你不愿意嫁十四弟?只要你不愿意,此事還有轉圜余地。"我默了一瞬道:"我是不愿意嫁他,可如果這樣能讓我出宮,我愿意選擇這個法子。何況,這只是個名義上的事情而已。"十三嘆口氣,跌回椅中,喃喃自語道:"這都是什么亂七八糟的事情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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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后,胤禛仍舊無動靜。十三來看我時,我問他:"皇上究竟想怎樣?"十三嘆道:"我也不知道。畢竟這是讓他把自己的女人拱手送人,皇兄怎么受得了?"說完復嘆著氣離去。<p>
何太醫每日都會來依例診脈。今日他診完后,笑道:"好多了,再服兩貼藥,就可以停藥了。"說完就欲起身告退。我示意一旁的巧慧出去,對何太醫道:"我如今究竟是什么狀況?"何太醫道:"就要好了。然后就是日常調理保養。"<p>
我道:"我不是問這次的病,我是想知道我究竟還有多少時間?"何太醫沉吟未語,我又道:"請告訴我實話!病人有權知道自己的病情,大夫也有責任如實告知病人。"<p>
何太醫輕嘆口氣道:"這一年多的相處,也知道姑姑不是一般紅塵中人,只怕生死早已看淡。可還記得我第一次診脈時說過的話,若一切遵照囑咐,可保十年無虞。"我微一頷首,何太醫接著道:"如今已過去一年多,本應還剩八年多。可今日我只能說如果一切都好的話,也只能有三四年的了。"說完后低垂著頭。<p>
我笑道:"何太醫不必如此。我實在不是個好病人。此事皇上可知道?"何太醫道:"皇上未問起過這事,我也……我也沒有敢說。"<p>
我笑了下道:"這一年來多謝何太醫細心治療,若非太醫,我只怕……"何太醫起身行禮道:"為醫者本份,只恨自己醫術低微,不足以解姑姑之疾。"我搖搖頭,何太醫又行了個禮后,轉身退走。<p>
梅香和菊韻眾人看我的眼光都帶著怪異,巧慧噘嘴嘀咕道:"他們這是做什么?"我喝盡手中的藥道:"你不問問怎么回事嗎?"巧慧遞了茶盅給我漱口,"這有什么好問的?若非小姐,這宮里我是一天都呆不下去的。小姐和主子一樣愛的都是個自在,自然還是出宮好。那天夜里我尋到小姐時,險些被小姐嚇死,臉慘白,雙眼直直,嘴里不停地叫'姐姐',走來走去卻只是在地上繞圈子。后來,何太醫來看小姐,只嘆道'病能不能好,在她自個心里。她若不想好,就是華佗遍鵲再生,也無能為力。'我當時哭了又哭,小姐卻只是睡,后來幸虧十三爺來,小姐這才一天天好起來。"巧慧說著,聲音已帶了哭腔,她指了指窗戶外的藍天道:"小姐不想再隔著紫禁城的宮墻看這些了。"<p>
我摟著巧慧道:"這些日子委屈你了!跟著我過的都是提心吊膽的日子。從小到大只怕還沒這么受罪過。"巧慧搖頭道:"小姐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將近二十年,巧慧進來了,才真正明白小姐這些年受的罪。只要小姐覺得好,我怎么樣都是開心的。"我點點頭。<p>
話音還未落,胤禛從簾外快步而進,巧慧剛要請安,胤禛臉色平靜無波,嘴里卻喝道:"滾出去!"巧慧大驚,滿臉驚懼地看向我,我向她微一頷首,示意她趕緊出去。<p>
胤禛凝視著我,太陽穴突突跳動,半晌后一字一頓地道:"朕終于明白你為何如此放不下老八了!明白你為何讓他提防我;明白為何他在太廟前罰跪,你就在佛堂相陪;明白朕一傷他,你就要來傷朕。"<p>
我盯著胤禛深黑冰冷的雙眸,終究讓他知道了,"九爺說的嗎?"胤禛道:"朕多么希望這次是老九做的,可不是!是老八親口告訴朕的。他一字字告訴朕的。他教你騎馬,他送你茉莉花,你自打進宮時就戴在腕上的鐲子也是他送的,你們在草原上牽手一同看過星星,一起賞過月亮,他抱過你,吻過你,你們有過盟誓'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p>
我叫道:"不要說了,不要說了!"胤禛俯下身子,緊盯著我道:"不要說了?老八給我細細講述這些的時候,我心里一遍又一遍在怒吼的就是這句話,可我卻只能若無其事地繼續聽著,我是什么感覺?我是什么感覺?"<p>
他抬起我的頭,"看著我!若曦,你瞞得我好苦!為什么要讓他對我做這件事情?讓老八一刀刀刺到我心口,而我只能微笑著靜坐著由他一刀又一刀的捅。為什么你當年非但不告訴我,還故意默認我對你和老十四的誤會?為什么?原來自始至終都是老八!'定不負相思意'?"<p>
他把我的手按在他心口道:"你知道它有多痛嗎?你讓老八如此傷我,你怎么忍心?"<p>
我淚珠漣漣,心一點點碎裂成粉末,欲要抱他,他推開我,走離幾步道:"不許你碰朕!從今日起,朕永遠不想再見你!他們休想再讓朕難過!"說完,一步一晃地蹣跚而去。<p>
我跳下榻,赤腳緊跑了幾步,手剛觸及他衣袖,卻又猶疑頓住,他的衣袖從我指間滑過,我扶著門框,目送他一步步遠去,身子如抽去了骨架般,癱軟在地上。我既然決定要離開,這也許是最好的結局,從此后他不再惦記,心上再無我,無愛則無痛!<p>
嘴里不停地喃喃念著:"從愛生憂患,從愛生怖畏;離愛無憂患,何處有怖畏?是故莫愛著,愛別離為苦。若無愛與憎,彼即無羈縛。"<p>
一遍又一遍,唯有如此才能阻止自己追上去,才能讓自己不在這巨大的痛楚下立即灰飛煙滅。<p>
"是故莫愛著,愛別離為苦。若無愛與憎,彼即無羈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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