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京期間冶金廠的工作就由宗芳同志代為負責。”
八月的最后一次廠辦公會議,李學武在會議結束前多講了兩句。
“如果有重要工作,可以電話聯系,也可以機密電報聯系。”
他收拾了面前的筆記,點點頭說道:“未來這些天就請諸位團結一心,精誠合作,拜托了。”
“也祝秘書長一路順風,喜報頻傳,呵呵呵。”
總工程師王志軍開了句玩笑,又看向常務副廠長楊宗芳說道:“接下來就要看宗芳同志的了。”
楊宗芳瞅了他一眼,轉頭對李學武問道:“沒確定回去幾天嗎?”
正在收拾文件準備下會的班子成員都放慢了手里的動作,側耳清單。
“家里的事情可能得兩天,集團那邊有三個會議,時間上說不準。”
李學武也沒故弄玄虛,很坦然地解釋道:“三個會議,一個是沈飛的二次談判準備工作,一個是國際飯店的建設工作。”
“還有一個今年下半年的經濟工作會議,正好趕在了一起。”
他拿著筆記本和保溫杯站起身,同一起起身的楊宗芳一起往外面走,邊走邊說道:“至少一周。”
“要這么久?”
楊宗芳微微皺眉,道:“工業領導小組那邊怎么辦?”
李學武既然說至少一周,那很有可能是十天半個月。
他又不是不理解這種會議的程序和性質,哪里可能一次就談完。
李學武只說了會議的主題,沒提會議涉及到的議題。
如果展開了討論和研究,再傾聽專家組的意見,那一周時間是絕對不夠用的。
“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唄。”
李學武看了他一眼,道:“沒有我在家,你們還不工作了?”
“這倒不是,只是擔心遇著緊急情況,聯系不上你。”
楊宗芳解釋了一句,后又補充地問道:“張恩遠跟你回去?”
“嗯,這次要帶他回去。”
李學武點點頭,說道:“有什么情況和意見我會讓他聯系你。”
“最好是這樣,組織人事變革、組織建設工作,還有技術革新以及新設備的安置,我這邊也是焦頭爛額,您得盡快趕回來。”
這不一定是楊宗芳道委屈,但一定有表忠心的成分。
李學武換一個身份,如果他是冶金廠的一把,沒有其他職務,你猜楊宗芳會不會這般主動表態。
絕對的權力壓力下,任何貓膩都是紙老虎,一戳就破。
李學武為啥敢在遼東以潤物細無聲的方式和果決的手段整頓組織架構,就因為他的秘書長身份。
剛剛在會議室,李學武只是按照組織程序將他在回京期間的冶金廠的全面工作臨時交給了楊宗芳,你看眾人的反應,王志軍那句話多陰險。
一把長時間不能在崗位上履職,按照正常程序就應該是常務副代為負責全面工作。
當然了,李學武不是去天南海北,三年五載,他最多也就回京半個月,大家心里都有忌憚。
而楊宗芳接管全面工作也只是臨時的,雖然會有短暫的鍛煉機會,可還是要移交回去的。
所以楊宗芳沒想著猖狂,也不想看別人的丑惡嘴臉。
這不嘛,主動問了李學武一句,便隨著他一起出了會議室。
一路上他得告訴李學武自己的擔憂,還有他做工作的態度。
在李學武離開期間,他在履行管理職責的同時,還得承擔相應的義務和風險,不能不說明白。
提醒李學武早點回來,一句話多層意思,將一名職場精英的成熟與睿智展現的淋漓盡致。
有人問了,既然楊宗芳擁有成熟和睿智的品質,又能彎下腰服從李學武的領導,那他以前啥情況?
魯迅先生有一句話說的好,鞋是歪的,腳再正常也會走錯路;鞋是正的,腳是歪的一樣會走錯路。
楊元松對他有知遇之恩,簡拔之義,他不能沒有表示。
即便是在外人看來他不自量力,以卵擊石也得撞個頭破血流。
你說他幼稚,說他不夠成熟?
錯了,他是楊元松的人,可依舊能在冶金廠副廠長這么重要的位置上干了這么多年沒下來,難道還不能說明李懷德是怎么看他的嗎?
忠義之人即便是守著愚忠那也是忠,李懷德就喜歡這種忠心。
可惜了,楊宗芳的忠心給錯了對象,否則老李絕對不會虧待了他。
這也說明了一個道理,自己要行得正走的直,還得買雙好鞋。
“不要有什么負擔,放心大膽地干,能差了什么事?”
李學武好笑地擺了擺手,招呼他跟著自己進了辦公室。
楊宗芳已經習慣了,基本上廠辦公會議結束后李學武都會叫他到辦公室坐一坐。
即便是沒有什么正經事,可他依舊會這樣。
這是為了什么?
很簡單,是在幫他樹立威信,也在刻意表現出信任和尊重。
楊宗芳太能感受到這種信任和尊重帶來的威信提升速度了。
以前他跟錯了人,做錯了事,幾乎是被邊緣化了。
他是廠管委會副主任,可有董文學和其他領導在,誰會潘
但現在的情況不同了,董文學來冶金廠三年都沒提議增設常務副,李學武來鋼城不到半年就解決了。
他很意外地得到了這份機遇以后,驟然發現身邊有這么多好人。
有秘書長支持的常務副,那得是什么樣的威信和話語權。
他任常務副自然是有人不服,甭管是先來的還是后到的,這段時間以來冶金廠表面上風平浪靜,在李學武的絕對壓制下大家各司其職,合作愉快。
可實際上呢?
就算在平靜的湖面也會有暗流涌動,也會有時不時泛起的漣漪。
如果沒有李學武的支持,他都不敢相信自己能不能沖出重圍。
所以時間一長,他真是感念李學武的幫助和支持。
早前的那一點怨也早就煙消云散了。
雖然他知道李學武提名他擔任常務副是想讓他多干活,多工作,好給他自己騰出時間來運籌帷幄。
機關里最近討論最多的話題是秘書長何時殺回京城,帶著遼東工業的洶涌聲勢制霸集團管委會。
現階段有條條框框規范著,機關里的辦事員壓力還是有些大的。
壓力一大就愛說閑話,這也是排憂解難的一種自我調節方式。
人到中年還能自己想開了,將更多的注意力轉移到家庭和生活上,可年輕人一心希望熱血的青春,就連話題都是圍繞著這種氛圍展開的討論。
只是這討論熱血足夠,思維不足,不是一般的中二青年想不出來。
你想吧,還攜帶遼東工業的威勢,還殺回京城……太幼稚了。
不過他們想的幼稚,李學武會帶著這種影響力回京是真的。
***
“你弟弟多大年齡?”
楊宗芳坐在李學武辦公桌的對面,擺了擺手拒絕了他的煙盒。
李學武放下煙盒隨口講道:“二十二了唄,比我小一歲。”
“剛畢業的大學生,很正常。”楊宗芳點點頭,說道:“正是好年齡,也有好。”
“他的性格有些跳脫。”
李學武微微搖頭,笑著介紹道:“怕他惹是生非,前幾年跟著我爸去山里工作了將近兩年。”
“就為了磨練他的性格?”
楊宗芳沒想到李家的教育這么敢拼,臉上是真的很驚訝。
“湊巧有這么個機會,咱們不是跟東城中醫院有個中草藥的合作項目嘛,送他去了我爸身邊。”
李學武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道:“現在瞅著能比以前強點,這將近一年的時間都在中醫院實習。”
“所以就留在了中醫院?”
楊宗芳看了看他,問道:“沒安排在聯合醫院是怕有影響嗎?”
“我怕什么影響――”
李學武自信地笑了一聲,看著他講道:“李雪都能進得來,他有什么進不來的。”
“沒讓他去聯合醫院是因為中醫院這邊更對口,也有我爸日常帶他。”
“子承父業了唄。”楊宗芳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點頭說道:“我都忘了,你們家是醫學世家。”
“不算是世家,只能說祖上傳下來一些手藝,混飯吃。”
李學武謙虛地講道:“我爸在內科方面還行,手術只能做簡單的,太復雜的做不了。”
“您愛人也是醫生,你們家這就算醫學世家了。”
楊宗芳笑著打趣道:“一家三個醫生,都能組織會診了。”
“我愛人是外科醫生,現在主攻心腦方向,跟我爸正好相反。”
李學武也是閑聊,說起家里的事也都是大家都知道的情況。
“前段時間她也張羅著要跟我父親學習一些中醫內科,說是對外科手術也很有用處。”
“您愛人是研究生畢業?”
楊宗芳對李學武的了解真不少,湊趣道:“算上你大哥、大嫂,再加上你和你弟弟,真想不到會有這么多的高層次知識人才。”
“我算什么高層次知識人才。”李學武自謙地笑了笑,講道:“多虧了老師認真負責,沒有拋棄我,否則真就丟人了。”
“管咋地您是大學生啊。”
楊宗芳頗為羨慕地講道:“這層學歷越往后越有用啊。”
他臉上的羨慕藏不住,那份落寞和擔憂也是藏不住的。
李學武微微挑了一下眉毛,看著他講道:“你也想要去進修?”
“我?呵呵,算了吧。”
楊宗芳擺了擺手苦笑著講道:“看工作資料和文件還行,看專業書籍是不成了,沒那個耐心煩。”
“說起這大學生啊,我必須得承認是比高中生要強。”
他認真地點了點手指講道:“你看辦公室新下來的那幾個大學生,包括領導小組辦公室的周佩蘭等人,學的就是快,理解能力就是好,只要注重培養,一定能成才。”
“以前咱們還覺得高中畢業就算高學歷了,放在咱們機關足夠用了,結果呢?”
他輕輕拍了巴掌,搖頭講道:“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人,有對比才知道差距。”
“可惜了,咱們集團這幾年還得說沒少努力,劃拉來不少大學生,其他廠您看看。”
楊宗芳歪了歪嘴角講道:“就目前大學招生狀況不明朗的情況下,這種技術和人才至少會產生5到8年時間的斷層。”
他不無遺憾地講道:“一想到明年再也沒有這樣通透的人才進廠,我這心里就……”
“我理解,這也是集團積極推動和建設聯合高等教育的初衷。”李學武微微點頭道:“哪個企業有咱們集團這種魄力,每年撥款幾十萬用于醫療和教育投資,想都不敢想。”
“是啊,就沖這一點咱得說你們這些集團領導高瞻遠矚。”
楊宗芳點點頭,很是服氣地講道:“我相信跟我一樣很多企業的干部都會對明年不再有大學生來報到而感到遺憾。”
“但至少咱們還有盼頭。”他笑了笑講道:“雖然不知道職業技術學院培養出來的學生對比現在這些大學生如何,但有總比沒有強是吧?”
“你有這種焦慮很正常,比較就沒有必要了。”
李學武笑著解釋道:“谷副主任是從全國的大學里挑揀人才,咱們是從東城的適齡子弟里招錄學生,這不一樣。”
“大學培養的是綜合型管理與技術兼顧的人才,職業技術學院培養出來的年輕人是要從一線開始做起的。”
“我還得提醒你一下,冶金廠的組織架構調整以及優秀青年干部的培養要跟上節奏。”
他點了點楊宗芳強調道:“咱們可以對大學教育的斷層望洋興嘆,但不能漠視眼巴前的人才培養和組織建設。”
楊宗芳很認真地將他的意見記錄了下來,點頭講道:“下來我跟海洋碰個頭,研究研究,等您回來再跟您匯報。”
“行,那就這么著。”
李學武站起身,同他握了握手,道:“辛苦你們了。”
***
為什么要用楊宗芳,推他擔任冶金廠的常務副廠長呢?
一個道理,李學武不能將冶金廠交給任何他不信任的人。
那么,他信任楊宗芳?
怎么可能呢,他寧愿相信竇長芳都不會輕易相信楊宗芳。
竇長芳的蠢是在表面上,又是他極力掩藏的那種蠢,只要略使心計就能輕易擺布。
楊宗芳不蠢,反而很聰明,有自己的理想和思維,這種人輕易不會屈服于人。
那為什么還要用楊宗芳,而不是用竇長芳或者其他人呢?
冶金廠的常務副對于其他人來說是追求和目標,但對于李學武來說什么都不是。
他能推楊宗芳擔任此職務,就能拉他下來。
不用竇長芳這樣的人原因很簡單,就是他忍受不了隊友的愚蠢,他寧愿帶著狼一起戰斗也不愿意帶著綿羊去送死。
對比其他人,楊宗芳至少會在心里掂量,不至于做蠢事。
而正是因為有著蠢人的存在,才會讓楊宗芳這位常務副廠長如履薄冰。
沒有人想著把李學武搞下來,自己擔任集團秘書長,因為這是不可能實現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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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宗芳現在看似風光,實則前有狼后有虎,都憋著壞要弄死他,他只能跟隨李學武。
這是陽謀,楊宗芳自己都清楚李學武這么做的目的。
可是,他有得選嗎?
李學武算計別人會給人選擇的機會嗎?
他又不是設計游戲的策劃師,怎么可能跟你玩人生養成,他要你怎么走你就得怎么走,差一步都給你踢溝里去。
――
“我真想一腳給你踢溝里去――”
李學武瞪了棒梗一眼,看著他烏眼青的模樣問道:“我帶你來鋼城是教你混社會來了?”
“你媽前幾天走的時候你是怎么跟她談的,又是怎么答應她的?”
“這事兒不怨我。”
棒梗站在沙發前面頗為委屈地犟嘴道:“他們認我做大哥,我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哦,你都當大哥了啊,行啊少爺,你比我都強!”
李學武好氣又好笑地看著他問道:“那敢問少爺您是哪條道上的,手里有多少人馬兄弟啊?”
“我是水泥道上的。”
棒梗抿了抿嘴角,偷看了武叔一眼,嘀咕道:“是他們非要認我,我可沒承認。”
“那你為啥要替人家打抱不平啊?”李學武好奇地看著他問道:“就你這三腳貓的功夫也敢路見不平行俠仗義?”
“打群架而已,哪用得著功夫,再說也不好使啊。”
棒梗叛逆期的一面表現出來了,李學武的話都敢犟嘴。
“怨你不怨你這件事先放在一邊。”李學武看著他問道:“你先告訴我你是怎么想的,是想繼續現在的生活還是想去混社會,我都成全你。”
“你不是羨慕碼頭上那些呼風喚雨的大哥嘛,明天我就送你上船,讓你當大哥。”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棒梗道:“你要是還想繼續在這學習,那就乖乖給人家道歉去。”
“他還打我了呢――”
棒梗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說道:“要道歉也得是互相道歉。”
“行啊,槍給你。”
李學武從后腰上將手槍掏了出來遞給棒梗道:“一會兒你去找他道歉,他要是不給你道歉,你就開槍打死他。”
“去吧,子彈上膛了。”
他見棒梗猶豫著不敢接,還晃了晃手里的手槍,催促道:“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安排人給你收尸,放心吧。”
“其實我也沒想怎么著他……”棒梗猶豫了。
剛剛武叔說自己的時候他真覺得冤枉,心里別著勁兒就得互相道歉才舒坦。
他恨不得弄死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