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倒,一動也不動,不知生死。郭靖大驚,搶過去扶起,鼻中先聞到一陣腥臭,看她臉時,
白中泛青,全無血色,然一層隱隱黑氣卻已消逝,伸手探她鼻息,但覺呼吸沉穩,當下先放
心了大半。漁、樵、耕、讀四弟子圍坐在師父身旁,不發一,均是神色焦慮。郭靖凝神望
著黃蓉,見她臉色漸漸泛紅,心中更喜,豈知那紅色愈來愈甚,到后來雙頰如火,再過一
會,額上汗珠滲出,臉色又漸漸自紅至白。這般轉了三會,發了三次大汗,黃蓉“嚶”的一
聲低呼,睜開雙眼,說道:“靖哥哥,爐子呢,咦,冰呢?”郭靖聽她說話,喜悅無已,顫
聲道:“甚么爐子?冰?”黃蓉四下一望,搖了搖頭,笑道:“啊,我做了個惡夢,夢到歐
陽鋒啦,歐陽克啦,裘千仞啦,他們把我放到爐子里燒烤,又拿冰來冰我,等我身子涼了,
又去烘火,咳,真是怕人。咦,伯伯怎么啦?”
一燈緩緩睜眼,笑道:“你的傷好啦,休息一兩天,別亂走亂動,那就沒事。”黃蓉
道:“我全身沒一點力氣,手指頭兒也懶得動。”那農夫橫眉怒目,向她瞪了一眼。黃蓉不
理,向一燈道:“伯伯,你費這么大的勁醫我,一定累得厲害,我有依據爹爹秘方配制的九
花玉露丸,你服幾丸,好不好?”一燈喜道:“好啊,想不到你帶有這補神健體的妙藥。那
年華山論劍,個個斗得有氣沒力,你爹爹曾分給大家一起服食,果然靈效無比。”郭靖忙從
黃蓉衣囊中取出那小袋藥丸,呈給一燈。樵子趕到廚下取來一碗清水,書生將一袋藥丸盡數
倒在掌中,遞給師父。一燈笑道:“哪用得著這許多?這藥丸調制不易,咱們討一半吃
罷。”那書生急道:“師父,就把世上所有靈丹妙藥搬來,也還不夠呢。”一燈拗不過他,
自感內力耗竭,于是從他手中將數十粒九花玉露丸都吞服了,喝了幾口清水,對郭靖道:
“扶你師妹去休息兩日,下山時不必再來見我。嗯,有一件事你們須得答應我。”郭靖拜倒
在地,咚咚咚咚,連磕四個響頭。黃蓉平日對人嘻皮笑臉,就算在父親、師父面前,也是全
無小輩規矩,這時卻向一燈盈盈下拜,低聲道:“伯伯活命之德,侄女不敢有一時一刻忘
記。”一燈微笑道:“還是轉眼忘了的好,也免得心中牽掛。”回過頭來對郭靖道:“你們
這番上山來的情景,不必向旁人說起,就算對你師父,也就別提。”郭靖正自盤算如何接洪
七公上山求他治傷,聽了此,不禁愕然怔住,說不出話來。一燈微笑道:“以后你們也別
再來了,我們大伙兒日內就要搬家。”郭靖忙道:“搬到哪里去?”一燈微笑不語。黃蓉心
道:“傻哥哥,他們就是因為此處的行蹤被咱們發見了,因此要搬場,怎能對你說?”想到
一燈師徒在此一番辛苦經營,為了受自己之累,須得全盤舍卻,更是歉然無已,心想此恩此
德只怕終身難報了,也難怪漁、樵、耕、讀四人要竭力阻止自己上山,想到此處,向四弟子
望了一眼,要想說幾句話賠個不是。一燈大師臉色突變,身子幾下搖晃,伏倒在地。四弟子
和靖、蓉大驚失色,同時搶上扶起,只見他臉上肌肉抽*動,似在極力忍痛。六人心中惶急,
垂手侍立,不敢作聲。過了一盞茶時分,一燈臉上微露笑容,向黃蓉道:“孩子,這九花玉
露丸是你爹爹親手調制的么?”黃蓉道:“不是,是我師哥陸乘風依著爹爹的秘方所制。”
一燈道:“你可曾聽爹爹說過,這丸藥服得過多反為有害么?”黃蓉大吃一驚,心道:“難
道這九花玉露丸有甚不妥?”忙道:“爹爹曾說服得越多越好,只是調制不易,他自己也不
舍得多服。”一燈低眉沉思半晌,搖頭道:“你爹爹神機妙算,人所難測,我怎猜想得透?
難道是他要懲治你陸師兄,給了他一張假方?又難道你陸師兄與你有仇,在一包藥丸之中雜
了幾顆毒藥?”眾人聽到“毒藥”兩字,齊聲驚呼。那書生道:“師父,你中了毒?”一燈
微笑道:“好得有你師叔在此,再厲害的毒藥也害不死人。”四弟子怒不可抑,向黃蓉罵
道:“我師父好意相救,你膽敢用毒藥害人?”四人團團將靖蓉圍住,立刻就要動手。這下
變起倉卒,郭靖茫然無措,不知如何是好。黃蓉聽一燈問第一句話,即知是九花玉露丸出了
禍端,瞬息之間,已將自歸云莊受丸起始的一連串事件在心中查察了一遍,待得想到在黑沼
茅屋之中,瑛姑曾拿那丸藥到另一室中細看,隔了良久方才出來,心中登時雪亮,叫道:
“伯伯,我知道啦,是瑛姑。”一燈道:“又是瑛姑?”黃蓉當下把在黑沼茅屋中的情狀說
了一遍,并道:“她叮囑我千萬不可再服這丸藥,自然因為她在其中混入了外形相同的毒
丸。”那農夫厲聲道:“哼,她待你真好,就怕害死了你。”
黃蓉想到一燈已服毒丸,心中難過萬分,再無心緒反唇相稽,只低聲道:“倒不是怕害
死我,只怕我服了毒丸,就害不到伯伯了。”一燈只嘆道:“孽障,孽障。”臉色隨即轉為
慈和,對靖、蓉三人道:“這是我命中該當遭劫,與你們全不相干,就是那瑛姑,也只是要
了卻從前的一段因果。你們去休息幾天,好好下山去罷。我雖中毒,但我師弟是療毒圣手,
不用掛懷。”說著閉目而坐,再不語。
靖、蓉二人躬身下拜,只見一燈大師滿臉笑容,輕輕揮手,兩人不敢再留,慢慢轉身出
去。那小沙彌候在門外,領二人到后院一間小房休息。房中也是全無陳設,只放著兩張竹
榻,一張竹幾。不久兩個老和尚開進齋飯來,說道:“請用飯。”黃蓉掛念一燈身子,問
道:“大師好些了么?”一個老和尚尖聲道:“小僧不知。”俯身行禮,退了出去。郭靖
道:“聽這兩人說話,我還道是女人呢。”黃蓉道:“是太監,定是從前服侍段皇爺的。”
郭靖“啊”了一聲,兩人滿腹心事,哪里吃得下飯去。禪院中一片幽靜,萬籟無聲,偶然微
風過處,吹得竹葉簌簌作聲,過了良久,郭靖道:“蓉兒,一燈大師的武功可高得很哪。”
黃蓉“嗯”了一聲。郭靖又道:“咱們師父、你爹爹、周大哥、歐陽鋒、裘千仞這五人武功
再高,卻也未必勝過一燈大師。”黃蓉道:“你說這六人之中,誰能稱得上天下第一?”郭
靖沉吟半晌道:“我看各有各的獨到造詣,實在難分高下。這一門功夫是這一位強些,那一
門功夫又是那一位厲害了。”黃蓉道:“若說文武全才、博學多能呢?”郭靖道:“那自然
要推你爹爹啦。”黃蓉甚是得意,笑靨如花,忽然嘆了口氣道:“因此這就奇啦。”
郭靖忙問:“奇甚么?”黃蓉道:“你想,一燈大師這么高的本領,漁、樵、耕、讀四
位弟子又都非泛泛之輩,他們何必這么戰戰兢兢的躲在這深山之中?為甚么聽到有人來訪,
就如大禍臨頭般的害怕?當世六大高手之中,只有西毒與裘鐵掌或許是他的對頭,但這二人
各負盛名,難道能不顧身分、聯手來跟他為難么?”郭靖道:“蓉兒,就算歐陽鋒與裘千仞
聯手來尋仇,現下咱們也不怕。”黃蓉奇道:“怎么?”郭靖臉上現出忸怩神色,頗感不好
意思。黃蓉笑道:“咦!怎么難為情起來啦?”郭靖道:“一燈大師武功決不在西毒之下,
至少也能打成平手,我瞧他的反手點穴法似乎正是蛤蟆功的克星。”黃蓉道:“那么裘千仞
呢?漁、樵、耕、讀四人可不是他對手。”郭靖道:“不錯,在洞庭君山和鐵掌峰上,我都
曾和他對過一掌,若是打下去,五十招之內,或許能和他拚成平手,但一百招之后,多半便
擋不住了。今日我見了一燈大師替你治傷的點穴手法”黃蓉大喜,搶著說道:“你就學
會了?你能勝過那該死的裘鐵掌?”
郭靖道:“你知我資質魯鈍,這點穴功夫精深無比,哪能就學會了?何況大師又沒說傳
我,我自然不能學。不過看了大師的手法,于《九陰真經》本來不明白的所在,又多懂了一
些。要勝過裘鐵掌是不能的,但要和他多耗些時刻,想來也還可以。”黃蓉嘆道:“可惜你
忘了一件事。”郭靖道:“甚么?”黃蓉道:“大師中了毒,不知何時能好。”郭靖默然,
過了一陣,恨恨的道:“那瑛姑恁地歹毒。”忽然叫道:“啊,不好!”黃蓉嚇了一跳,
道:“甚么?”郭靖道:“你曾答應瑛姑,傷愈之后陪她一年,這約守是不守?”黃蓉道:
“你說呢?”郭靖道:“若是不得她指點,咱們定然找不到一燈大師,你的傷勢那就難說得
很”黃蓉道:“甚么難說的很?干脆就說我的小命兒一定保不住。你是大丈夫出如
山,必是要我守約的了。”她想到郭靖不肯背棄與華箏所訂的婚約,不禁黯然垂頭。這些女
兒家的心事,郭靖實是捉摸不到半點,黃蓉已在泫然欲泣,他卻是渾渾噩噩的不知不覺,只
道:“那瑛姑說你爹爹神機妙算,勝她百倍,就算你肯傳授術數之學,終是難及你爹爹的皮
毛,那干么還是要你陪她一年?”黃蓉掩面不理。郭靖還未知覺,又問一句,黃蓉怒道:
“你這傻瓜,甚么也不懂!”郭靖不知她何以忽然發怒,被她罵得摸不著頭腦,只道:“蓉
兒!我本是個傻瓜,這才求你跟我說啊。”黃蓉惡出口,原已極為后悔,聽他這么柔聲說
話,再也忍耐不住,伏在他的懷里哭了出來。郭靖更是不解,只得輕輕拍著她的背脊安慰。
黃蓉拉起郭靖衣襟擦了擦眼淚,笑道:“靖哥哥,是我不好,下次我一定不罵你啦。”郭靖
道:“我本來是傻瓜,你說說有甚么相干?”黃蓉道:“唉,你是好人,我是壞姑娘。我跟
你說,那瑛姑和我爹爹有仇,本來想精研術數武功,到桃花島找我爹爹報仇,后來見術數不
及我,武功不及你,知道報仇無望,于是想把我作為抵押,引我爹爹來救。這樣反客為主,
她就能布設毒計害他啦。”
郭靖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啊,一點兒也不錯,這約是不能守的了。”黃蓉道:
“怎么不守?當然要守。”郭靖奇道:“咦?”黃蓉道:“瑛姑這女人厲害得緊,瞧她在九
花玉露丸中混雜毒丸加害一燈大師的手段,就可想見其余。此女不除,將來終是爹爹的大
患。她要我相陪,那就陪她,現下有了提防,決不會再上她當,不管她有甚么陰謀毒計,我
總能一一識破。”郭靖道:“唉,那可如伴著一頭老虎一般。”黃蓉正要回答,忽聽前面禪
房中傳來數聲驚呼。
兩人對望一眼,凝神傾聽,驚呼聲卻又停息。郭靖道:“不知大師身子怎地?”黃蓉搖
了搖頭。郭靖又道:“你吃點飯,下歇一陣。”黃蓉仍是搖頭,忽道:“有人來啦!”果然
聽得幾個人腳步響,從前院走來,一人氣忿忿的道:“那小丫頭鬼計多端,先宰了她。”聽
聲音正是那農夫。靖、蓉二人吃了一驚,又聽那樵子的聲音道:“不可魯莽,先問問清
楚。”那農夫道:“還問甚么?兩個小賊必是師父的對頭派來的。咱們宰一個留一個。要
問,問那傻小子就成了。”說話之間,漁、樵、耕、讀四人已到了門外,他們堵住了出路,
說話也不怕靖、蓉二人聽見。
郭靖更不遲疑,一招“亢龍有悔”,出掌向后壁推去,只聽轟隆隆一聲響亮,半堵土墻
登時推倒。他俯身負起黃蓉,從半截斷墻上躍了出去,人在空中,那農夫出手如風,倏來抓
他左腿。黃蓉左手輕揮,往農夫掌背“陽池穴”上拂去,這是她家傳的“蘭花拂穴手”,雖
然傷后無力,但這一拂輕靈飄逸,認穴奇準,卻也是非同小可。那農夫精熟點穴功夫,眼見
她手指如電而至,吃了一驚,急忙回手相格,穴道終于未被拂中,但就這么慢得一慢,郭靖
已負著黃蓉躍出后墻。他只奔出數步,叫一聲苦,原來禪院后面長滿了一人來高的荊棘,密
密麻麻,倒刺橫生,實是無路可走,回過頭來,卻見漁、樵、耕、讀四人一字排開,攔在身
前。郭靖朗聲道:“尊師命我們下山,各位親耳所聞,卻為何違命攔阻?”那漁人瞪目而
視,聲如雷震,說道:“我師慈悲為懷,甘愿舍命相救,你”靖、蓉二人驚道:“怎地
舍命相救?”那漁人與農夫同時“呸”的一聲,那書生冷笑道:“姑娘之傷是我師舍命相
救,難道你們當真不知?”靖蓉齊道:“實是不知,乞道其詳。”那書生見二人臉色誠懇,
不似作偽,向樵子望了一眼。樵子點了點頭。書生道:“姑娘身上受了極厲害的內傷,須用
一陽指再加上先天功打通奇經八脈各大穴道,方能療傷救命。自從全真教主重陽真人仙游,
當今唯我師身兼一陽指與先天功兩大神功。但用這功夫為人療傷,本人卻是元氣大傷,五年
之內武功全失。”黃蓉“啊”了一聲,心中既感且愧。那書生又道:“此后五年之中每日每
夜均須勤修苦練,只要稍有差錯,不但武功難復,而且輕則殘廢,重則喪命。我師如此待
你,你怎能喪盡天良,恩將仇報?”
黃蓉掙下地來,朝著一燈大師所居的禪房拜了四拜,嗚咽道:“伯伯活命之恩,實不知
深厚如此。”
漁、樵、耕、讀見她下拜,臉色稍見和緩。那漁人問道:“你爹爹差你來算計我師,是
否你自己也不知道?”黃蓉怒道:“我爹爹怎能差我來算計伯伯?我爹爹桃花島主是何等樣
人,豈能做這卑鄙齷齪的勾當?”那漁人作了一揖,說道:“倘若姑娘不是令尊所遣,在下
語冒犯,還望恕罪。”黃蓉道:“哼,這話但教我爹爹聽見了,就算你是一燈大師的高
徒,總也有點兒苦頭吃。”那漁人一哂,道:“令尊號稱東邪,行事行事嘿嘿
我們本想西毒做得出的事,令尊也能做得出。現下看來,只怕這個念頭轉錯了。”
黃蓉道:“我爹爹怎能和西毒相比?歐陽鋒那老賊干了甚么啦?”那書生道:“好,咱
們把一切攤開來說個清楚。回房再說。”當下六人回入禪房,分別坐下。漁、樵、耕、讀四
人所坐地位,若有意若無意的各自擋住了門窗通路,黃蓉知道是防備自己逃逸,只微微一
笑,也不點破。
那書生道:“《九陰真經》的事你們知道么?”黃蓉道:“知道啊,難道此事與《九陰
真經》又有甚么干系了?唉,這書當真害人不淺。”不禁想起母親因默寫經文不成而死。那
書生道:“華山首次論劍,是為爭奪真經,全真教主武功天下第一,真經終于歸他,其余四
位高手心悅誠服,原無話說。那次華山論劍,各逞奇能,重陽真人對我師的一陽指甚是佩
服,第二年就和他師弟到大理來拜訪我師,互相切磋功夫。”黃蓉接口道:“他師弟?是老
頑童周伯通?”那書生道:“是啊,姑娘年紀雖小,識得人卻多。”黃蓉道:“你不用贊
我。”那書生道:“周師叔為人確是很滑稽的,但我可不知他叫做老頑童。那時我師還未出
家。”黃蓉道:“啊,那么他是在做皇帝。”那書生道:“不錯,全真教主師兄弟在皇宮里
住了十來天,我們四人都隨侍在側。我師將一陽指的要旨訣竅,盡數說給了重陽真人知道。
重陽真人十分喜歡,竟將他最厲害的先天功功夫傳給了我師。他們談論之際,我們雖然在
旁,只因見識淺陋,縱然聽到,卻也難以領悟。”
黃蓉道:“那么老頑童呢?他功夫不低啊。”那書生道:“周師叔好動不好靜,數日在
大理皇宮里東闖西走,到處玩耍,竟連皇后與宮妃的寢宮也不避忌。太監宮娥們知道他是皇
爺的上賓,也就不加阻攔。”黃蓉與郭靖臉露微笑。那書生又道:“重陽真人臨別之際,對
我師道:‘近來我舊疾又發,想是不久人世,好在先天功已有傳人,再加上皇爺的一陽指
神功,世上已有克制他之人,就不怕他橫行作怪了。’這時我師方才明白,重陽真人千里迢
迢來到大理,主旨是要將先天功傳給我師,要在他身死之后,留下一個克制西毒歐陽鋒之
人。只因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向來齊名當世,若說前來傳授功夫,未免對
我師不敬,是以先求我師傳他一陽指,再以先天功作為交換。我師明白了他這番用意之后,
心下好生相敬,當即勤加修練先天功。重陽真人學到一陽指后,在世不久,并未研習,聽說
也沒傳給徒弟。后來我大理國出了一件不幸之事,我師看破世情,落發為僧。”黃蓉心想:
“段皇爺皇帝不做,甘愿為僧,那么這必是一件極大的傷心之事,人家不說,可不便相
詢。”斜眼見郭靖張口欲問,忙向他使個眼色。郭靖“噢”的答應一聲,忙閉住了口。那書
生神色黯然,想是憶起了往事,頓了一頓,才接口道“不知怎的,我師練成先天功的訊息,
終于泄漏了出去。有一日,我這位師兄,”說著向那農夫一指,續道:“我師兄奉師命出外
采藥,在云南西疆大雪山中,竟被人用蛤蟆功打傷。”黃蓉道:“那自然是老毒物了。”
那農夫怒道:“不是他還有誰?先是一個少年公子跟我無理糾纏,說這大雪山是他家
的,不許旁人擅自闖入采藥。大雪山周圍千里,哪能是他家的?這人自是有意向我尋釁無
疑。我受了師父教訓,一再忍讓,哪少年卻得寸進尺,說要我向他磕三百個響頭,才放我下
山,我再也忍耐不住,終于和他動起手來。這少年功夫了得,兩人斗了半天,也只打得個平
手。哪知老毒物突然從山坳邊轉了出來,一不發,出掌就將我打成重傷。那少年命人背負
了我,送到我師那時所住的天龍寺外。”黃蓉道:“有人代你報了仇啦,這歐陽公子已給人
殺了。”那農夫怒道:“啊,已經死了,誰殺了他的?”黃蓉道:“咦,別人把你仇家殺
了,你還生氣呢。”那農夫道:“我的仇怨要自己親手來報。”黃蓉嘆道:“可惜你自己報
不成了。”那農夫道:“是誰殺的?”黃蓉道:“那也是個壞人,功夫遠不及那歐陽公子,
卻使詐殺了他。”
那書生道:“殺得好!姑娘,你可知歐陽鋒打傷我師兄的用意么?”黃蓉道:“那有甚
么難猜?憑西毒的功夫,一掌就能將你師兄打死了,可是只將他打成重傷,又送到你師父門
前,當然是要大師耗損真力給弟子治傷。依你們說,這一來元氣耗損,就得以五年功夫來修
補,那么下次華山論劍,大師當然趕不上他啦。”那書生嘆道:“姑娘果真聰明,可是只猜
對了一半。那歐陽鋒的陰毒,人所難料。他乘我師給師兄治傷之后,玄功未復,竟然暗來襲
擊,意圖害死我師”郭靖插嘴問道:“一燈大師如此慈和,卻難道也與歐陽鋒結了仇怨
么?”那書生道:“小哥,你這話可問得不對了。第一,慈悲為懷的好人,跟陰險毒辣的惡
人向來就勢不兩立。第二,歐陽鋒要害人,未必就為了與人有仇。只因他知先天功是他蛤蟆
功的克星,就千方百計的要想害死我師。”郭靖連連點頭,又問:“大師受了他害么?”那
書生道:“我師一見我師兄身上的傷勢,便即洞燭歐陽鋒的奸謀,連夜遷移,總算沒給西毒
找到。我們知他一不做,二不休,決不肯就此罷手,于是四下尋訪,總算找到了此處這個隱
秘的所在。我師功力復元之后,依我們師兄弟說,要找上白駝山去和西毒算帳,但我師力
不可怨怨相報,不許我們出外生事。好容易安穩了這些年,哪知又有你倆尋上山來。我們只
道既是九指神丐的弟子,想來不能有加害我師之心,是以上山之時也未全力阻攔,否則拚著
四人性命不要,也決不容你們進入寺門。豈知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唉,我師終于還是
遭了你們毒手。”說到這里,劍眉忽豎,虎虎有威,慢慢站起身來,刷的一聲,腰間長劍出
鞘,一道寒光,耀人眼目。漁人、樵子、農夫三人同時站起,各出兵刃,分占四角。黃蓉
道:“我來相求大師治病之時,實不知大師這一舉手之勞,須得耗損五年功力。那藥丸中混
雜了毒丸,更是受旁人陷害。大師恩德,天高地厚,我就算是全無心肝,也不能恩將仇
報。”那漁人厲聲道:“那你們為甚么乘著我師功力既損、又中劇毒之際,引他仇人上
山?”
靖、蓉二人大吃一驚,齊聲道:“沒有啊!”那漁人道:“還說沒有?我師一中毒,山
下就接到那對頭的玉環,若非先有勾結,天下那有這等巧事?”黃蓉道:“甚么玉環?”那
漁人怒道:“還在裝癡喬呆!”雙手鐵槳一分,左槳橫掃,右槳直戳,分向靖、蓉二人打
到。
郭靖本與黃蓉并肩坐在地下蒲團之上,眼見雙槳打到,躍起身來右手勾抓揮出,拂開了
橫掃而來的鐵槳,左手跟著伸過去抓住槳片,上下一抖。這一抖中蘊力蓄勁,甚是凌厲,那
漁人只覺虎口酸麻,不由自主的放脫了槳柄。郭靖回過鐵槳,當的一聲,與農夫的鐵耙相
交,火花四濺,隨即又將鐵槳遞回漁人手中。漁人一愕,順手接過,右膀運力,與樵子的斧
頭同時擊下。郭靖雙掌后發先至,挾著一股勁風,襲向二人胸前。那書生識得降龍十八掌的
狠處,急叫:“快退。”漁人與樵子是名師手下高徒,武功非比尋常,這兩招均未用老,疾
忙收勢倒退,猛地里身子一頓,倒退之勢斗然被抑,原來手中兵刃已被郭靖掌力反引而前,
無可奈何,只得撤手,先救性命要緊。郭靖接過鐵槳鋼斧,輕輕擲出,叫道:“請接住
了。”那書生贊道:“好俊功夫!”長劍挺出,斜刺他的右脅。郭靖眼看來勢,心中微驚,
已知一燈四大弟子之中這書生雖然人最文雅,武功卻勝于儕輩,當下不敢怠慢,雙掌飛舞,
將黃蓉與自己籠罩在掌力之下。這一守當真是穩若淵停岳峙,直無半點破綻,雙掌氣勢如
虹,到后來圈子愈放愈大,漁、樵、耕、讀四人被逼得漸漸向墻壁靠去,別說進攻,連招架
也自不易。這時郭靖掌力若吐,四人中必然有人受傷。再斗片刻,郭靖不再加催掌力,敵人
硬攻則硬擋,輕擊則輕架,見力消力,始終穩持個不勝不負的均勢。那書生劍法忽變,長劍
振動,只聽得嗡然作聲,久久不絕,接著上六劍,下六劍,前六劍,后六劍,左六劍,右六
劍,連刺六六三十六劍,正是云南哀牢山三十六劍,稱為天下劍法中攻勢凌厲第一。郭靖左
掌擋住漁、樵、耕三人的三般兵器,右掌隨著書生長劍的劍尖上下、前后、左右舞動,盡管
劍法變化無窮,他始終以掌力將劍刺方向逼歪了,每一劍都是貼衣而過,刺不到他一片衣
角。
堪堪刺到第三十六劍,郭靖右手中指曲起,扣在拇指之下,看準劍刺來勢,猛往劍身上
彈去。這彈指神通的功夫,黃藥師原可算得并世無雙,當日他與周伯通比玩石彈、在歸云莊
彈石指點梅超風,都是使的這門功夫。郭靖在臨安牛家村見了他與全真七子一戰,學到了其
中若干訣竅,彈指的手法雖遠不及黃藥師奧妙,但力大勁厲,只聽得錚的一聲,劍身抖動,
那書生手臂酸麻,長劍險些脫手,心中一驚,向后躍開,叫道:“住手!”漁、樵、耕三人
一齊跳開,只是他們本已被逼到墻邊,無處可退,漁人從門中躍出,農夫卻跳上半截被推倒
的土墻。那樵子將斧頭插還腰中,笑道:“我早說這兩位未存惡意,你們總是不信。”那書
生收劍還鞘,向郭靖一揖,說道:“小哥掌下容讓,足感盛情。”郭靖忙躬身還禮,心中卻
是不解:“我們本就不存歹意,為何你們起初定是不信,動了手卻反而信了?”黃蓉見他臉
色,料知他的心意,在他耳邊細聲道:“你若懷有惡意,早已將他們四人傷了。一燈大師此
時又怎是你的對手?”郭靖心想不錯,連連點頭。那農夫和漁人重行回入寺中。黃蓉道:
“但不知大師的對頭是誰?送來的玉環又是甚么東西?”那書生道:“非是在下不肯見告,
實是我等亦不知情,只知我師出家與此人大有關連。”黃蓉正欲再問,那農夫突然跳起身
來,叫道:“啊也,這事好險!”漁人道:“甚么?”那農夫指著書生道:“我師治傷耗損
功力,他都毫不隱瞞的說了。若是這兩位不懷好意,我等四人攔阻不住,我師父還有命
么?”
那樵子道:“狀元公神機妙算,若是連這一點也算不到,怎能做大理國的相爺?他早知
兩位是友非敵,適才動手,一來是想試試兩位小朋友的武功,二來是好教你信服。“那書生
微微一笑。農夫和漁人橫了他一眼,半是欽佩,半是怨責。就在此時,門外足步聲響,那小
沙彌走了進來,合十說道:“師父命四位師兄送客。”各人當即站起。郭靖道:“大師既有
對頭到來,我們怎能就此一走了事?非是小弟不自量力,卻要和四位師兄齊去打發了那對頭
再說。”漁、樵、耕、讀互望一眼,各現喜色。那書生道:“待我去問過師父。”四人一齊
入內,過了良久方才出來。靖、蓉見到四人臉上情狀,已知一燈大師未曾允可。果然那書生
道:“我師多謝兩位,但他老人家說各人因果,各人自了,旁人插手不得。”黃蓉道:“靖
哥哥,咱們自去跟大師說話。”二人走到一燈大師禪房門前,卻見木門緊閉,郭靖打了半天
門,全無回音。這門雖然一推便倒,可是他那敢動粗?那樵子黯然道:“我師是不能接見兩
位了。山高水長,咱們后會有期。”郭靖感激一燈大師,胸口熱血上涌,不能自已,說道:
“蓉兒,大師許也罷,不許也罷,咱們下山,但見山下有人啰唣,先打他一個落花流水再
說。”黃蓉道:“此計大妙。若是大師的對頭十分厲害,咱們死在他的手里,也算是報了大
師的恩德。”郭靖的話是沖口而出,黃蓉卻是故意提高嗓子,要叫一燈大師聽見。兩人甫行
轉過身子,那木門忽然呀的一聲開了,一名老僧尖聲道:“大師有請。”郭靖又驚又喜,與
黃蓉并肩而入,見一燈和那天竺僧人仍是盤膝坐在蒲團之上。兩人伏地拜倒,抬起頭來,但
見一燈臉色焦黃,與初見時神完氣足的模樣已大不相同。兩人又是感激,又是難過,不知說
甚么話好。一燈向門外四弟子道:“大家一起進來罷,我有話說。”漁、樵、耕、讀走進禪
房,躬身向師父師叔行禮。那天竺僧人點了點頭,隨即低眉凝思,對各人不再理會。一燈大
師望著裊裊上升的青煙出神,手中玩弄著一枚羊脂白玉的圓環。黃蓉心想:“這明明是女子
戴的玉鐲,卻不知大師的對頭送來有何用意。”
過了好一陣,一燈嘆了口氣,向郭靖和黃蓉道:“你倆一番美意,老僧心領了。中間這
番因果,我若不說,只怕雙方有人由此受了損傷,大非老僧本意。你們可知道我原來是甚么
人?”黃蓉道:“伯伯原來是云南大理國的皇爺。天南一帝,威名赫赫,天下誰不知聞?”
一燈微微一笑,說道:“皇爺是假的,老僧是假的,‘威名赫赫’更是假的。就是你這個小
姑娘,也是假的。”黃蓉不懂他的禪機,睜大一雙晶瑩澄澈的美目,怔怔的望著他。一燈緩
緩的道:“我大理國自神圣文武帝太祖開國,那一年是丁酉年,比之宋太祖趙匡胤趙皇爺陳
橋兵變、黃袍加身,還早了二十三年。我神圣文武帝七傳而至秉義帝,他做了四年皇帝,出
家為僧,把皇位傳給侄兒圣德帝。后來圣德帝、興宗孝德帝、保定帝、憲宗宣仁帝,我的父
皇景宗正康帝,都是避位出家為僧。自太祖到我,十八代皇帝之中,倒有七人出家。”漁、
樵、耕、讀都是大理國人,自然知道先代史實。郭靖和黃蓉卻聽得奇怪之極,心道:“一燈
大師不做皇帝做和尚,已令人十分詫異,原來他許多祖先都是如此,難道做和尚當真比皇帝
還要好么?”一燈大師又道:“我段氏因緣乘會,以邊地小吏而竊居大位。每一代都自知度
德量力,實不足以當此大任,是以始終戰戰兢兢,不敢稍有隕越。但為帝皇的不耕而食,不
織而衣,出則車馬,入則宮室,這不都是百姓的血汗么?是以每到晚年,不免心生懺悔,回
首一生功罪,總是為民造福之事少,作孽之務眾,于是往往避位為僧了。”說到這里,抬頭
向外,嘴角露著一絲微笑,眉間卻有哀戚之意。
六人靜靜的聽著,不敢接嘴,一燈大師豎起左手食指,將玉環套在指上,轉了幾圈,說
道:“但我自己,卻又不是因此而覺迷為僧。這件因由說起來,還是與華山論劍、爭奪真經
一事有關。那一年全真教主重陽真人得了真經,翌年親來大理見訪,傳我先天功的功夫。他
在我宮中住了半月,兩人切磋武功,談甚是投合,豈知他師弟周伯通這十多天中悶得發
慌,在我宮中東游西逛,惹出了一場事端。”黃蓉心道:“這老頑童若不生事,那反而奇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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