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七公、周伯通、郭靖、黃蓉四人乘了小船,向西駛往陸地。郭靖坐在船尾扳槳,黃蓉
不住向周伯通詳問騎鯊游海之事,周伯通興起,當場就要設法捕捉鯊魚,與黃蓉大玩一場。
郭靖見師父臉色不對,問道:“你老人家覺得怎樣?”洪七公不答,氣喘連連,聲息粗重。
他被歐陽鋒以“透骨打穴法”點中之后,穴道雖已解開,內傷卻又加深了一層。黃蓉喂他服
了幾顆九花玉露丸,痛楚稍減,氣喘仍是甚急。老頑童不顧別人死活,仍是嚷著要下海捉
魚,黃蓉卻已知不妥,向他連使眼色,要他安安靜靜的,別吵得洪七公心煩。周伯通并不理
會,只鬧個不休。黃蓉皺眉道:“你要捉鯊魚,又沒餌引得魚來,吵些甚么?”
老頑童為老不尊,小輩對他喝罵,他也毫不在意,想了一會,忽道:“有了。郭兄弟,
我拉著你手,你把下半身浸在水中。”郭靖尊敬義兄,雖不知他的用意,卻就要依而行。
黃蓉叫道:“靖哥哥,別理他,他要你當魚餌來引鯊魚。”周伯通拍掌叫道:“是啊,鯊魚
一到,我就打暈了提上來,決計傷你不了。要不然,你拉住我手,我去浸在海里引鯊魚。”
黃蓉道:“這樣一艘小船,你兩個如此胡鬧,不掀翻了才怪。”周伯通道:“小船翻了正
好,咱們就下海玩。”黃蓉道:“那我們師父呢?你要他活不成么?”
周伯通扒耳抓腮,無話可答,過了一會,卻怪洪七公不該被歐陽鋒打傷。黃蓉喝道:
“你再胡說八道,咱們三個就三天三夜不跟你說話。”周伯通伸伸舌頭,不敢再開口,接過
郭靖手中雙槳用力劃了起來。
陸地望著不遠,但直劃到天色昏黑,才得上岸。四人在沙灘上睡了一晚,次日清晨,洪
七公病勢愈重,郭靖急得流下淚來。洪七公笑道:“就算再活一百年,到頭來還是得死。好
孩子,我只剩下一個心愿,趁著老叫化還有一口氣在,你們去給我辦了罷。”黃蓉含淚道:
“師父請說。”周伯通插口道:“那老毒物我向來就瞧著不順眼,我師哥臨死之時,為了老
毒物還得先裝一次假死。一個人死兩次,你道好開心嗎?老叫化,你死只管死你的,放心好
啦,我給你報仇,去殺了他。”洪七公笑道:“報仇雪恨么,也算不得是甚么心愿,我是想
吃一碗大內御廚做的鴛鴦五珍膾。”三人只道他有甚么大事,哪知只是吃一碗菜肴。黃蓉
道:“師父,那容易,這兒離臨安不遠,我到皇宮去偷他幾大鍋出來,讓你吃個痛快。”周
伯通又插口道:“我也要吃。”黃蓉白了他一眼道:“你又懂得甚么好不好吃了?”洪七公
道:“這鴛鴦五珍膾,御廚是不輕易做的。當年我在皇宮內躲了三個月,也只吃到兩回,這
味兒可真教人想起來饞涎欲滴。”周伯通道:“我倒有個主意,咱們去把皇帝老兒的廚子揪
出來,要他好好的做就是。”黃蓉道:“老頑童這主意兒不壞。”周伯通聽黃蓉贊他,甚是
得意。
洪七公卻搖頭道:“不成,做這味鴛鴦五珍膾,廚房里的家生、炭火、碗盞都是成套特
制的,只要一件不合,味道就不免差了點兒。咱們還是到皇宮里去吃的好。”那三人對皇宮
還有甚么忌憚,齊道:“那當真妙,咱們這就去,大家見識見識。”當下郭靖背了洪七公,
向北進發。來到市鎮后,黃蓉兌了首飾,買了一輛騾車,讓洪七公在車中安臥養傷。不一日
過了錢塘江,來到臨安郊外,但見暮靄蒼茫,歸鴉陣陣,天黑之前是趕不進城的了,要待尋
個小鎮宿歇,放眼但見江邊遠處一彎流水,繞著十七八家人家。黃蓉叫道:“這村子好,咱
們就在這里歇了。”周伯通瞪眼道:“好甚么?”黃蓉道:“你瞧,這風景不像圖畫一
般?”周伯通道:“似圖畫一般便怎地?”黃蓉一怔,倒是難以回答。周伯通道:“圖畫有
好有丑,有甚么風景若是似了老頑童所畫的圖畫,只怕也好不到哪里。”黃蓉笑道:“要老
天爺造出一片景致來,有如老頑童亂涂的圖畫,老天爺也沒這副本事。”周伯通甚是得意,
道:“可不是嗎?你若不信,我便畫一幅圖,你倒叫老天爺造造看。”黃蓉道:“我自然
信。你既說這里不好,便別在這里歇,我們三個可不走啦。”周伯通道:“你們三個不走,
我干么要走?”說話之間,到了村里。村中盡是斷垣殘壁,甚為破敗,只見村東頭挑出一個
破酒簾,似是酒店模樣。三人來到店前,見檐下擺著兩張板桌,桌上罩著厚厚一層灰塵。周
伯通大聲“喂”了幾下,內堂走出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來,蓬頭亂服,發上插著一枝荊釵,
睜著一對大眼呆望三人。黃蓉要酒要飯,那姑娘不住搖頭。周伯通氣道:“你這里酒也沒
有,飯也沒有,開甚么店子?”那姑娘搖頭道:“我不知道。”周伯通道:“唉,你真是個
傻姑娘。”那姑娘咧嘴歡笑,說道:“是啊,我叫傻姑。”三人一聽可都樂了。黃蓉走到內
堂與廚房瞧時,但見到處是塵土蛛網,鑊中有些冷飯,床上一張破席,不禁心生凄涼之感,
回出來問道:“你家里就只你一人?”傻姑微笑點頭。黃蓉又問:“你媽呢?”傻姑道:
“死啦!”伸手抹抹眼睛,裝做哭泣模樣。黃蓉再問:“你爹呢?”傻姑搖頭不知。只見她
臉上手上都是污垢,長長的指甲中塞滿了黑泥,也不知有幾個月沒洗臉洗手了,黃蓉心道:
“就算她做了飯,也不能吃。”問道:“有米沒有?”傻姑微笑點頭,捧出一只米缸來,倒
有半缸糙米。當下黃蓉淘米做飯,郭靖到村西人家去買了兩尾魚,一只雞。待得整治停當,
天已全黑,黃蓉將飯菜搬到桌上,要討個油燈點火,傻姑又是搖頭。
黃蓉拿了一枝松柴,在灶膛點燃了,到櫥里找尋碗筷。打開櫥門,只覺塵氣沖鼻,舉松
柴照時,見櫥板上擱著七八只破爛青花碗,碗中碗旁死了十多只灶雞蟲兒。郭靖幫著取碗。
黃蓉道:“你去洗洗,再折幾根樹枝作筷。”郭靖應了,拿了幾只碗走開。黃蓉伸手去拿最
后一只碗,忽覺異樣,那碗涼冰冰的似與尋常瓷碗不同,朝上一提,這只碗竟似釘在板架上
一般,拿之不動。黃蓉微感詫異,只怕把碗捏破,不敢用勁,又拿了一次,仍是提不起來,
心道:“難道年深日久,污垢將碗底結住了?”凝目細瞧,碗上生著厚厚一層焦銹,這碗竟
是鐵鑄的。
黃蓉噗哧一笑,心道:“金飯碗、銀飯碗、玉飯碗全都見過,卻沒聽說過飯碗有用鐵鑄
的。”用力一提,那鐵碗竟然紋絲不動,黃蓉大奇,心想這碗就算釘在架板之上,我這一提
之力,架板也得裂了,轉念一想:“莫非架板也是鐵鑄的?”伸中指往板上彈去,只聽得錚
的一聲,果然是塊鐵板。她好奇心起,再使勁上提,鐵碗仍然不動。她向左旋轉,鐵碗全無
動靜,向右旋轉時,卻覺有些松動,當下手上加勁,碗隨手轉,忽聽得喀喇喇一聲響,櫥壁
向兩旁分開,露出黑黝黝的一個洞來。洞中一股臭氣沖出,中人欲嘔。黃蓉“啊”了一聲,
忙不迭的向旁躍開。郭靖與周伯通聞聲走近,齊向櫥內觀看。黃蓉心念一動:“這莫非是家
黑店?那傻姑只怕是裝癡喬癲。”將手中點燃了的松柴交給郭靖,縱向傻姑身旁,伸手去拿
她手腕。傻姑揮手格開黃蓉的擒拿,回掌拍向她肩膀。黃蓉雖猜她不懷善意,但覺她這掌的
來勢竟然似是本門手法,不由得微微一驚,左手勾打,右手盤拿,連發兩招。她練了“易筋
鍛骨篇”后,功力大進,出手勁急,只聽拍的一響,傻姑大聲叫痛,右臂已被打中,可是手
上絲毫不緩,接連拍出兩掌。只拆得數招,黃蓉暗暗驚異,這傻姑所使的果然便是桃花島武
學的入門功夫“碧波掌法”。這路掌法雖然淺近,卻已含桃花島武學的基本道理,本門家數
一見即知。當下手上并不使勁,要誘她盡量施展,以便瞧明她武功門派。可是傻姑來來去去
的就只會得六七招,比之郭靖當日對付梁子翁時只有一招“亢龍有悔”,似乎略見體面,但
她這六七招的威力,卻是大大不如郭靖那一招了,連掌法中最簡易的變化也全然不知。這荒
村野店中居然有黑店機關,而這滿身污垢的貧女竟能與黃蓉連拆得十來招,各人都大感詫
異。周伯通喜愛新奇好玩之事,見黃蓉掌風凌厲,傻姑連聲:“哎唷!”抵擋不住,叫道:
“喂,蓉兒,別傷她性命,讓我來跟她比武。”他聽洪七公、郭靖叫她“蓉兒”,一路上早
就“蓉兒、蓉兒”的照叫不誤,也不用費事客氣,叫甚么“黃姑娘、黃小姐”了。郭靖卻怕
傻姑另有黨羽伏在暗中暴起傷人,緊緊站在洪七公身旁,不敢離開。再拆數招,傻姑左肩又
中一掌,左臂登時軟垂,不能再動,此時黃蓉若要傷她,只須平掌推出就是,但她手下留
情,叫道:“快快跪下,饒你性命。”傻姑叫道:“那么你也跪下!”突然間刷刷兩掌,正
是“碧波掌法”中起手的兩招,只不過手法笨拙,殊無半分這路掌法中必不可缺的靈動之
致;但掌勢如波,方位姿勢卻確確實實是桃花島的武功。黃蓉更無絲毫懷疑,伸手格開來
掌,叫道:“你這‘碧波掌法’自何處學來?你師父是誰?”傻姑笑道:“你打我不過了,
哈哈!”黃蓉左手上揚,右手橫劃,左肘佯撞,右肩斜引,連使四下虛招,第五招雙手彎
拿,這一下仍是虛招,腳下一鉤卻是實了。傻姑站立不穩,撲地摔倒,大叫:“你使奸,這
不算,咱們再打過。”叫著就要爬起。黃蓉哪容她起身,撲上去按住,撕下她身上衣襟,將
她反手綁住,問道:“我的掌法豈不是好過你的?”傻姑只是反來復去的叫嚷:“你使奸,
我不來。你使奸,我不來。”郭靖見黃蓉已將傻姑制伏,出門竄上屋頂,四下眺望,并無人
影,又下來繞著屋子走了一圈,見這野店是座單門獨戶的房屋,數丈外才另有房舍,店周并
無藏人之處,這才放心。回進店來,只見黃蓉將短劍指在傻姑兩眼之中,威嚇她道:“誰教
你武功的?快說,你不說,我殺了你。”說著將短劍虛刺了兩下。火光下只見傻姑咧嘴嘻
笑,瞧她神情,卻非勇怒狂悍,只是癡癡呆呆的不知危險,還道黃蓉與她鬧著玩。黃蓉又問
一遍,傻姑笑道:“你殺了我,我也殺了你。”黃蓉皺眉道:“這丫頭不知是真傻假傻,咱
們進洞去瞧瞧,周大哥,你守著師父和這丫頭,靖哥哥和我進去”周伯通雙手亂搖,叫
道:“不,我和你一起去。”黃蓉道:“我可偏不要你同去。”按說周伯通年長輩尊,武功
又高,但不知怎的,對黃蓉的話竟是不敢違拗,只是央求道:“好姑娘,下次我不和你抬杠
就是。”黃蓉微微一笑,點了點頭。周伯通大喜,去找了兩根大松柴,點燃了在洞口薰了良
久,薰出洞中穢臭。黃蓉將一根松柴從洞口拋了進去,只聽嗒的一聲,在對面壁上一撞,掉
在地下,原來那洞并不甚深。借著松柴的火光往內瞧去,洞內既無人影,又無聲息,周伯通
迫不及待,搶先鉆進。黃蓉隨后入內,原來只是一間小室。周伯通叫了出來:“上當,上
當,不好玩。”黃蓉突然“啊”的一聲,只見地上整整齊齊的擺著一副死人骸骨,仰天躺
著,衣褲都已腐朽。東邊室角里又有一副骸骨,卻是伏在一只大鐵箱上,一柄長長的尖刀穿
過骸骨的肋骨之間,插在鐵箱蓋上。
周伯通見這室既小又臟,兩堆死人骸骨又無新奇有趣之處,但見黃蓉仔仔細細的察看骸
骨,耐著性子等了一會,只怕她生氣,卻不敢說要走,再過一陣,實在不耐煩了,試探著問
道:“蓉兒好姑娘,我出去了,成不成?”黃蓉道:“好罷,你去替靖哥哥進來。”周伯通
大喜,縱身而出,對郭靖道:“快進去,里面挺好玩的。”生怕黃蓉又叫他去相陪,須得找
個“替死鬼”。郭靖便鉆進室去。
黃蓉舉起松柴,讓郭靖瞧清楚了兩具骨骼,問道:“你瞧這兩人是怎生死的?”郭靖指
著伏在鐵箱上的骸骨道:“這人好像是要去開啟鐵箱,卻被人從背后偷襲,一刀刺死。地下
這人胸口兩排肋骨齊齊折斷,看來是被人用掌力震死的。”黃蓉道:“我也這么想。可是有
幾件事好生費解。”郭靖道:“甚么?”黃蓉道:“這傻姑使的明明是我桃花島的碧波掌
法,雖然只會六七招,也沒到家,但招術路子完全不錯。這兩人為甚么死在這里?跟傻姑又
有甚么關連?”郭靖道:“咱們再問那位姑娘去。”他自己常被人叫“傻孩子”,是以不肯
叫那姑娘作“傻姑”。黃蓉道:“我瞧那丫頭當真是傻的,問也枉然。在這里細細的查察一
番,或許會有甚么眉目。”舉起松柴又去看那兩堆骸骨,只見鐵箱腳邊有一物閃閃發光,拾
起一看,卻是一塊黃金牌子,牌子正中鑲著一塊拇指大的瑪瑙,翻過金牌,見牌上刻著一行
字:“欽賜武功大夫忠州防御使帶御器械石彥明。”黃蓉道:“這牌子倘若是這死鬼的,他
官職倒不小啊。”郭靖道:“一個大官死在這里,可真奇了。”
黃蓉再去察看躺在地下的那具骸骨,見背心肋骨有物隆起。她用松柴的一端去撥了幾
下,塵土散開,露出一塊鐵片。黃蓉低聲驚呼,搶在手中。
郭靖見了她手中之物,也是“啊”了一聲。黃蓉道:“你識得么?”郭靖道:“是啊,
這是歸云莊上陸莊主的鐵八卦。”黃蓉道:“這是鐵八卦,可未必是陸師哥的。”郭靖道:
“對!當然不是。這兩人衣服肌肉爛得干干凈凈,少說也有十年啦。”黃蓉呆了半晌,心念
一動,搶過去拔起鐵箱上的尖刀,湊近火光時,只見刀刃上刻著一個“曲”字,不由得沖口
而出:“躺在地下的是我師哥,是曲師哥。”郭靖“啊”了一聲,不知如何接口。黃蓉道:
“陸師哥說,曲師哥還在人世,豈知早已死在這兒靖哥哥,你瞧瞧他的腳骨。”郭靖俯
身一看,道:“他兩根腿骨都是斷的。啊,是給你爹爹打折的。”黃蓉點頭道:“他叫曲靈
風。我爹爹曾說,他六個弟子之中,曲師哥武功最強,也最得爹爹歡心”說到這里,忽
地搶出洞去,郭靖也跟了出來。黃蓉奔到傻姑身前,問道:“你姓曲,是不是?”傻姑嘻嘻
一笑,卻不回答。郭靖柔聲道:“姑娘,您尊姓?”傻姑道:“尊姓?嘻嘻,尊姓!”兩人
待要再問,周伯通叫了起來:“餓死啦,餓死啦。”黃蓉答道:“是,咱們先吃飯。”解開
傻姑的捆縛,邀她一起吃飯,傻姑也不謙讓,笑了笑,捧起碗就吃。
黃蓉將密室中的事對洪七公說了。洪七公也覺奇怪,道:“看來那姓石的大官打死了你
曲師哥,豈知你曲師哥尚未氣絕,扔刀子截死了他。”黃蓉道:“情形多半如此。”拿了尖
刀與鐵八卦給傻姑瞧,問道:“這是誰的?”
傻姑臉色忽變,側過了頭細細思索,似乎記起了甚么,但過了好一陣,終于現出了茫然
之色,搖了搖頭,拿著尖刀卻不肯放手。黃蓉道:“她似乎見過這把刀子,只是時日一久,
卻記不起了。”飯畢,服侍了洪七公睡下,又與郭靖到室中察看。兩人料想關鍵必在鐵箱之
中,于是搬開伏在箱上的骸骨,一揭箱蓋,應手而起,并未上鎖,火光下耀眼生花,箱中竟
然全是珠玉珍玩。郭靖倒還罷了,黃蓉卻識得件件是貴重之極的珍寶,她爹爹收藏雖富,卻
也有所不及。她抓了一把珠寶,松開手指,一件件的輕輕溜入箱中,只聽得珠玉相撞,丁丁
然清脆悅耳,嘆道:“這些珠寶大有來歷,爹爹若是在此,定能說出本源出處。”她一一的
說給郭靖聽,這是玉帶環,這是犀皮盒,那是瑪瑙杯,那又是翡翠盤。郭靖長于荒漠,這般
寶物不但從所未見,聽也沒聽見過,心想:“費那么大的勁搞這些玩意兒,不知有甚么
用?”說了一陣,黃蓉又伸手到箱中掏摸,觸手碰到一塊硬板,知道尚有夾層、撥開珠寶,
果見內壁左右各有一個圓環,雙手小指勾在環內,將上面的一層提了起來,只見下層盡是些
銅綠斑斕的古物。她曾聽父親解說過古物銅器的形狀,認得似是龍文鼎、商彝、周盤、周
敦、周舉罍等物,但到底是甚么,卻也辨不明白,若說珠玉珍寶價值連城,這些青銅器更是
無價之寶了。黃蓉愈看愈奇,又揭起一層,卻見下面是一軸軸的書畫卷軸。她要郭靖相幫,
展開一軸看時,吃了一驚,原來是吳道子畫的一幅“送子天王圖”,另一軸是韓干畫的“牧
馬圖”,又一軸是南唐李后主繪的“林泉渡水人物”。只見箱內長長短短共有二十余軸,展
將開來,無一不是大名家大手筆,有幾軸是徽宗的書法和丹青,另有幾軸是時人的書畫,也
盡是精品,其中畫院待詔梁楷的兩幅潑墨減筆人物,神態生動,幾乎便有幾分像是周伯通。
黃蓉看了一半卷軸,便不再看,將各物放回箱內,蓋上箱蓋,坐在箱上抱膝沉思,心想:
“爹爹積儲一生,所得古物書畫雖多,珍品恐怕還不及此箱中十一,曲師哥怎么有如此本
領,得到這許多異寶珍品?”其中原因說甚么也想不通。每當黃蓉沉思之時,郭靖從來不敢
打擾她的思路,卻聽周伯通在外面叫道:“喂,你們快出來,到皇帝老兒家去吃鴛鴦五珍膾
去也!”郭靖問道:“今晚就去?”只聽洪七公道:“早去一日好一日,去得晚了,只怕我
熬不上啦。”黃蓉道:“師父,您別聽老頑童胡說八道的攛掇。今晚說甚么也不能去了,咱
們明兒一早進城。老頑童再瞎出歪主意,明兒不許他進皇宮。”周伯通道:“哼,又是我不
好。”賭氣不語了。當晚四人在地下鋪些稻草,胡亂睡了。次日清晨,黃蓉與郭靖做了早
飯,四人與傻姑一齊吃了。黃蓉旋轉鐵碗,合上櫥壁,仍將破碗等物放在櫥內。傻姑視若無
睹,渾不在意,只是拿著那把尖刀把玩。黃蓉取出一小錠銀子給她,傻姑接了,隨手在桌上
一丟。黃蓉道:“你若餓了,就拿銀子去買米買肉吃。”傻姑似懂非懂的嘻嘻一笑。
黃蓉心中一陣凄涼,料知這姑娘必與曲靈風頗有淵源,若非親人,便是弟子,她這六七
招“碧波掌法”自是曲靈風所傳,卻又學得傻里傻氣的,掌如其人,只不知她是從小癡呆,
還是后來受了甚么驚嚇損傷,壞了腦子,有心要在村中打聽一番,周伯通卻不住聲的催促要
走,只索罷了。當下四人一車,往臨安城而去。臨安原是天下形勝繁華之地,這時宋室南
渡,建都于此,人物輻輳,更增山川風流。四人自東面候潮門進城,徑自來到皇城的正門麗
正門前。這時洪七公坐在騾車之中,周伯通等三人放眼望去,但見金釘朱戶,畫棟雕欄,屋
頂盡覆銅瓦,鐫鏤龍鳳飛驤之狀,巍峨壯麗,光耀溢目。周伯通大叫:“好玩!”拔步就要
入內。宮門前禁衛軍見一老二少擁著一輛騾車,在宮門外大聲喧嚷,早有四人手持斧鉞,氣
勢洶洶的上來拿捕。周伯通最愛熱鬧起哄,見眾禁軍衣甲鮮明,身材魁梧,更覺有趣,晃身
就要上前放對。黃蓉叫道:“快走!”周伯通瞪眼道:“怕甚么?憑這些娃娃,就能把老頑
童吃了?”黃蓉急道:“靖哥哥,咱們自去玩耍。老頑童不聽話,以后別理他。”揚鞭趕著
大車向西急馳,郭靖隨后跟去。周伯通怕他們撇下了他到甚么好地方去玩,當下也不理會禁
軍,叫嚷著趕去。眾禁軍只道是些不識事的鄉人,住足不追,哈哈大笑。
黃蓉將車子趕到冷僻之處,見無人追來,這才停住。周伯通問道:“干么不闖進宮去?
這些酒囊飯袋,能擋得住咱們么?”黃蓉道:“闖進去自然不難,可是我問你,咱們是要去
打架呢,還是去御廚房吃東西?你這么一闖,宮里大亂,還有人好好做鴛鴦五珍膾給師父吃
么?”周伯通道:“打架拿人,是衛兵們的事,跟廚子可不相干。”這句話倒頗為有理,黃
蓉一時難以辯駁,便跟他蠻來,說道:“皇宮里的廚子偏偏又管做菜,又管拿人。”周伯通
瞠目不知所對,隔了半晌,才道:“好罷,又算是我錯啦。”黃蓉道:“甚么算不算的,壓
根兒就是你錯。”周伯通道:“好,好,不算,不算。”轉頭向郭靖道:“兄弟,天下的婆
娘都兇得緊,因此老頑童說甚么也不娶老婆。”黃蓉笑道:“靖哥哥人好,人家就不會對他
兇。”周伯通道:“難道我就不好?”黃蓉笑道:“你還好得了么?你娶不到老婆,定是人
家嫌你行事胡鬧,凈愛闖禍。你說,到底為甚么你娶不到老婆?”周伯通側頭尋思,答不上
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突然間竟似滿腹心事。黃蓉難得見他如此一本正經的模樣,心下
倒感詫異。郭靖道:“咱們先找客店住下,晚上再進宮去。”黃蓉道:“是啊!師父,住了
店后,我先做兩味小菜給你提神開胃,晚上再放懷大吃。”洪七公大喜,連聲叫好。
當下四人在御街西首一家大客店錦華居中住了。黃蓉打疊精神,做了三菜一湯給洪七公
吃,果真是香溢四鄰。店中住客紛紛詢問店伴,何處名廚燒得這般好菜。周伯通惱了黃蓉說
他娶不到老婆,賭氣不來吃飯。三人知他小孩脾氣,付之一笑,也不以為意。飯罷,洪七公
安睡休息。郭靖邀周伯通出外游玩,他仍是賭氣不理。黃蓉笑道:“那么你乖乖的陪著師
父,回頭我買件好玩的物事給你。”周伯通喜道:“你不騙人?”黃蓉笑道:“一既出,
駟馬難追。”是年春間黃蓉離家北上,曾在杭州城玩了一日,只是該處距桃花島甚近,生怕
父親尋來,不敢多留,未曾玩得暢快,這時日長無事,當下與郭靖攜手同到西湖邊來。她見
郭靖郁郁無歡,知他掛懷師父之傷,說道:“師父說世上有人能治得好他,只是不許我問,
聽口氣似乎便是那位段皇爺,只不知他在哪里,咱們總得想法子求他救治師父。”郭靖喜
道:“蓉兒,那真是好,能求到么?”黃蓉道:“我正在想法子打聽呢。今天吃飯時我繞圈
子探師父口風,他正要說,可惜便知覺了,立時住口。我終究要探他出來。”郭靖知她之
能,心中大為寬懷。說話之間,來到湖邊的斷橋。那“斷橋殘雪”是西湖十景之一,這時卻
當盛暑,但見橋下盡是荷花。黃蓉見橋邊一家小酒家甚是雅潔,道:“去喝一杯酒瞧荷
花。”郭靖道:“甚好。”兩人入內坐定,酒保送上酒菜,肴精釀佳,兩人飲酒賞荷,心情
暢快。黃蓉見東首窗邊放著一架屏風,上用碧紗罩住,顯見酒店主人甚為珍視,好奇心起,
過去察看,只見碧紗下的素屏上題著一首《風入松》,詞云:
“一春長費買花錢,日日醉湖邊。玉驄慣識西湖路,驕嘶過沽酒樓前。紅杏香中歌舞,
綠楊影里秋千。暖風十里麗人天,花壓鬢云偏,畫船載取香歸去,余情付湖水湖煙。明日重
扶殘醉,來尋陌上花鈿。”
黃蓉道:“詞倒是好詞。”郭靖求她將詞中之意解釋了一遍,越聽越覺不是味兒,說
道:“這是大宋京師之地,這些讀書做官的人整日價只是喝酒賞花,難道光復中原之事,就
再也不理會了嗎?”黃蓉道:“正是。這些人可說是全無心肝。”忽聽身后有人說道:
“哼!兩位知道甚么,卻在這里亂說。”兩人一齊轉身,只見一人文士打扮,約莫四十上下
年紀,不住冷笑。郭靖作個揖,說道:“小可不解,請先生指教。”那人道:“這是淳熙年
間太學生俞國寶的得意之作。當年高宗太上皇到這兒來吃酒,見了這詞,大大稱許,即日就
賞了俞國寶一個功名。這是讀書人的不世奇遇,兩位焉得妄加譏彈!”黃蓉道:“這屏風皇
帝瞧過,是以酒店主人用碧紗籠了起來?”那人冷笑道:“豈但如此?你們瞧,屏風上‘明
日重扶殘醉’這一句,曾有兩個字改過的不是?”郭黃二人細看,果見“扶”字原是個
“攜”字,“醉”字原是個“酒”字。那人道:“俞國寶原本寫的是‘明日重攜殘酒’。太
上皇笑道:‘詞雖好,這一句卻小家氣’,于是提筆改了兩字。那真是天縱睿智,方能這般
點鐵成金呀。”說著搖頭晃腦,嘆賞不已。郭靖聽了大怒,喝道:“這高宗皇帝,便是重用
秦檜、害死岳爺爺的昏君!”飛起一腳將屏風踢得粉碎,反手抓起那酸儒向前送出,撲通一
聲,酒香四溢,那人頭上腳下的栽入了酒缸。黃蓉大聲喝彩,笑道:“我也將這兩句改上一
改,叫作‘今日端正殘酒,憑君入缸沉醉!’”那文士正從酒缸中酒水淋漓的探起頭來,說
道:“‘醉’字仄聲,押不上韻。”黃蓉道:“‘風入松’便押不上,我這首‘人入缸’卻
押得!”伸手將他的頭又捺入酒中,跟著掀翻桌子,一陣亂打。眾酒客與店主人不知何故,
紛紛逃出店外。兩人打得興起,將酒缸鍋鑊盡皆搗爛,最后郭靖使出降龍十八掌手段,奮力
幾下推震,打斷了店中大柱,屋頂塌將下來,一座酒家剎時化為斷木殘垣,不成模樣。兩人
哈哈大笑,攜手向北。眾人不知這一男一女兩個少年是何方來的瘋子,哪敢追趕?
郭靖笑道:“適才這一陣好打,方消了胸中惡氣。”黃蓉笑道:“咱們看到甚么不順眼
的處所,再去大打一陣。”郭靖道:“好!”兩人自離桃花島后,諸事不順,雖得相聚,但
師父重傷難愈,一直心頭郁郁,此刻亂打酒家,卻也是聊以遣懷之意。兩人沿湖信步而行,
但見石上樹上、亭間壁間到處題滿了詩詞,若非游春之辭,就是贈妓之甚。郭靖雖然看不
懂,但見都是些“風花雪月”的字眼,嘆道:“咱倆就是有一千雙拳頭,也是打不完呢。蓉
兒,你花功夫學這些勞什子來干么?”黃蓉笑道:“詩詞中也有好的。”郭靖搖頭道:“我
瞧還是拳腳有用些。”談談說說,來到飛來峰前。峰前建有一亭,亭額書著“翠微亭”三
字,題額的是韓世忠。郭靖知道韓世忠的名頭,見了這位抗金名將的手跡,心中喜歡,快步
入亭。亭中有塊石碑,刻著一首詩云:“經年塵土滿征衣,特特尋芳上翠微,好山好水看不
足,馬蹄催趁月明歸。”看筆跡也是韓世忠所書。郭靖贊道:“這首詩好。”他原不辨詩好
詩壞,但想既是韓世忠所書,又有“征衣”、“馬蹄”字樣,自然是好的了。黃蓉道:“那
是岳爺爺岳飛做的。”郭靖一怔,道:“你怎知道?”黃蓉道:“我聽爹爹說過這故事。紹
興十一年冬天,岳爺爺給秦檜害死,第二年春間,韓世忠想念他,特地建了此亭,將這首詩
刻在碑上。只是其時秦檜權勢薰天,因此不便書明是岳爺爺所作。”郭靖追思前朝名將,伸
手指順著碑上石刻的筆劃模寫。正自悠然神往,黃蓉忽地一扯他衣袖,躍到亭后花木叢中,
在他肩頭按了按,兩人蹲下身來,只聽腳步聲響,有人走入亭中,過了一會,聽得一人說
道:“韓世忠自然是英雄了。他夫人梁紅玉雖出身娼妓,后來擂鼓督戰,助夫制勝,也算得
是女中人杰。”郭靖聽這聲音有些耳熟,一時卻想不起是誰。又聽一人道:“岳飛與韓世忠
雖說是英雄,但皇帝要他死,要奪他的兵權,韓岳二人也只好聽命,可見帝皇之威,是任何
英雄違抗不來的。”郭靖聽這人的口音正是楊康,不覺一怔,心想他怎么會在此處?正感詫
異,另一個破鈸似的聲音更令他大感驚訝,說話的卻是西毒歐陽鋒,只聽他道:“不錯,只
教昏君在位,權相當朝,任令多大的英雄都是無用。”又聽先前一人道:“但若明君當國,
如歐陽先生這等大英雄大豪杰,就可大展抱負了。”郭靖聽了這兩句話,猛地想起,那正是
自己的殺父仇人、大金國的六王爺完顏洪烈。郭靖雖與他見過幾面,但只聽他說了寥寥數
語,是以一時想不起來。那三人說笑了幾句,出亭去了。郭靖待他們走遠,問道:“他們到
臨安來干甚么?康弟怎么又跟他們在一起?”黃蓉道:“哼,我早就瞧你這把弟不是好東
西,你卻說他是英雄后裔,甚么只不過一時胡涂,后來已經明白大義。他若真是好人,又怎
會跟兩個壞蛋在一起鬼混?”郭靖甚感迷惘,道:“我這可給弄胡涂了。”黃蓉提到當日在
趙王府香雪廳中所聽到之事,道:“完顏洪烈邀集彭連虎這批家伙,為的是要盜岳武穆的遺
書,他們忽然到這里來,說不定這遺書便在臨安城中。若是給他得了去,我大宋百姓定要受
他的大害。”郭靖凜然道:“咱們決不能讓他成功。”黃蓉道:“難就難在西毒跟他做一
路。”郭靖道:“你怕么?”黃蓉反問:“難道你就不怕?”郭靖道:“西毒我自然是怕
的。可是眼前這件事非同小可,咱們咱們心中就算害怕,也不能瞧著不理。”黃蓉笑
道:“你要干,我自然跟著。”郭靖道:“好,咱們追。”
出得亭來,已不見完顏洪烈三人的影蹤,只得在城中到處亂找。那杭州城好大的去處,
一時之間哪里尋找得著?走了半天,天色漸晚,兩人來到中瓦子武林園前。黃蓉見一家店*
門口掛著許多面具,繪得眉目生動,甚是好玩,想起曾答應買玩物給周伯通,于是花了五錢
銀子,買了鐘馗、判官、灶君、土地、神兵、鬼使等十多個面具。
那店伴用紙包裹面具時,旁邊酒樓中酒香陣陣送來。兩人走了半日,早已餓了,黃蓉問
道:“那是甚么酒樓?”那店伴笑道:“原來兩位是初到京師,是以不知。這三元樓在我們
臨安城里大大有名,酒菜器皿,天下第一,兩位不可不去試試。”黃蓉被他說得心動,接過
面具,拉了郭靖來到三元樓前。只見樓前彩畫歡門,一排的紅綠叉子,樓頭高高掛著梔子花
燈,里面花木森茂,亭臺瀟灑,果然好一座酒樓。兩人進得樓去,早有酒家過來含笑相迎,
領著經過一道走廊,揀了個齊楚的閣兒布上杯筷。黃蓉點了酒菜,酒家自行下去吩咐。燈燭
之下,郭靖望見廊邊數十個靚妝妓女坐成一排,心中暗暗納罕,正要詢問,忽聽得隔壁閣子
中完顏洪烈的聲音說道:“也好!這就叫人來唱曲下酒。”郭靖與黃蓉對望一眼,均想:正
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店小二叫了一聲,妓女中便有一人娉娉婷婷的站起身
來,手持牙板,走進隔壁閣子。過不多時,那歌妓唱了起來,黃蓉側耳靜聽,但聽她唱道:
“東南形勝,江湖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幙,參差十萬人家。云樹繞堤
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重湖疊*清佳,有三秋桂子,十
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
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郭靖自不懂她咿咿啊啊的唱些甚么,但覺牙板輕擊,簫聲悠揚,
倒也甚是動聽。一曲已畢,完顏洪烈和楊康齊聲贊道:“唱得好。”接著那歌妓連聲道謝,
喜氣洋洋的與樂師出來,想是完顏洪烈賞得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