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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地小說網 > 射雕英雄傳 > 第十五回 神龍擺尾

      第十五回 神龍擺尾

      陸冠英扶起完顏康,見他已被點中穴道,動彈不得,只有兩顆眼珠光溜溜的轉動。陸乘

      風道:“我答應過你師父,放了你去。”瞧他被點中了穴道的情形不是本門手法,自己雖能

      替他解穴,但對點穴之人卻有不敬,正要出詢問,朱聰過來在完顏康腰里捏了幾把,又在

      他背上輕拍數掌,解開了他穴道。陸乘風心想:“這人手上功夫真是了得。完顏康武功不

      弱,未見他還得一招半式,就被點了穴。”其實若是當真動手,完顏康雖然不及朱聰,但不

      致立時就敗,只是大廳倒塌時亂成一團,完顏康又牽著那姓段的武官,朱聰最善于乘人分心

      之際攻人虛隙,是以出手即中。

      朱聰道:“這位是甚么官兒,你也帶了走罷。”又給那武官解了穴道。那武官自分必

      死,聽得竟能獲釋,喜出望外,忙躬身說道:“大大英雄活命之恩,卑卑職段天德

      終身不忘。各位若去京師耍子,小將自當盡心招待”郭靖聽了“段天德”三字,耳中嗡

      的一震,顫聲道:“你你叫段天德?”段天德道:“正是,小英雄有何見教?”郭靖

      道:“十八年前,你可是在臨安當武官么?”段天德道:“是啊,小英雄怎么知道?”他剛

      才曾聽得陸乘風說陸冠英是枯木大師弟子,又向陸冠英說道:“我是枯木大師俗家的侄兒,

      咱們說起來還是一家人呢,哈哈!”

      郭靖向段天德從上瞧到下,又從下瞧到上,始終一不發,段天德只是陪笑。過了好半

      晌,郭靖轉頭向陸乘風道:“陸莊主,在下要借寶莊后廳一用。”陸乘風道:“當得,當

      得。”郭靖挽了段天德的手臂,大踏步向后走去。

      江南六怪個個喜動顏色,心想天網恢恢,竟在這里撞見這惡賊,若不是他自道姓名,哪

      里知道當年七兄妹萬里追蹤的就是此人?陸乘風父子與完顏康卻不知郭靖的用意,都跟在他

      的身后,走向后廳。家丁掌上燭火。郭靖道:“煩借紙筆一用。”家丁應了取來。郭靖對朱

      聰道:“二師父,請你書寫先父的靈位。”朱聰提筆在白紙上寫了“郭義士嘯天之靈位”八

      個大字,供在桌子正中。段天德還道來到后廳,多半是要吃消夜點心,及見到郭嘯天的名

      字,只嚇得魂飛天外,一轉頭,見到韓寶駒矮矮胖胖的身材,驚上加驚,把一泡尿全撒在褲

      襠之中。當日他帶了郭靖的母親一路逃向北方,江南六怪在后追趕,在旅店的門縫之中,他

      曾偷瞧過韓寶駒幾眼,這人矮胖怪異的身材最是難忘。適才在大廳上相見,只因自己心中驚

      魂不定,未曾留意別人,這時燭光下瞧得明白,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瑟瑟發抖。郭靖喝道:

      “你要痛痛快快的死呢,還是喜歡零零碎碎的先受點折磨?”段天德到了這個地步,哪里還

      敢隱瞞,只盼推委罪責,說道:“你老太爺郭義士不幸喪命,雖跟小的有一點兒干系,不

      過不過小的是受了上命差遣,概不由己。”郭靖喝道:“誰差你了?誰派你來害我爹

      爹,快說,快說。”段天德道:“那是大金國的六太子完顏洪烈六王爺。”完顏康驚道:

      “你說甚么?”段天德只盼多拉一個人落水,把自己的罪名減輕些,于是原原本本的將當日

      完顏洪烈怎樣看中了楊鐵心的妻子包氏、怎樣與宋朝官府串通、命官兵到牛家村去殺害楊郭

      二人,怎樣假裝見義勇為、殺出來將包氏救去,自己又怎樣逃到北京,卻被金兵拉伕拉到蒙

      古,怎樣在亂軍中與郭靖之母失散,怎樣逃回臨安,此后一路升官等情由,詳詳細細的說

      了,說罷雙膝跪地,向郭靖道:“郭英雄,郭大人,這事實在不能怪小的。當年見到你老太

      爺威風凜凜,相貌堂堂,原是決意要手下留情,還想跟他交個朋友,只不過只不過

      小人是個小小官兒,委實自己做不了主,空有愛慕之心,好生之德小人名叫段天德,這

      上天好生之德的道理,小人自幼兒就明白的”瞥眼見到郭靖臉色鐵青,絲毫不為自己

      語所動,當即跪倒,在郭嘯天靈前連連叩頭,叫道:“郭老爺,你在天之靈要明白,害你的

      仇人是人家六太子完顏洪烈,是他這個畜生,可不是我這螻蟻也不如的東西。你公子爺今日

      長得這么英俊,你在天之靈也必歡喜,你老人家保佑,讓他饒了小人一條狗命罷”

      他還在嘮嘮叨叨的說下去,完顏康倏地躍起,雙手下擊,噗的一聲,將他打得頭骨碎裂

      而死。郭靖伏在桌前,放聲大哭。

      陸乘風父子與江南六怪一一在郭嘯天的靈前行禮致祭。完顏康也拜在地下,磕了幾個

      頭,站起身來,說道:“郭兄,我今日才知我那那完顏洪烈原來是你我的大仇人。小弟

      先前不知,事事倒行逆施,真是罪該萬死。”想起母親身受的苦楚,也痛哭起來。郭靖道:

      “你待怎樣?”完顏康道:“小弟今日才知確是姓楊,‘完顏’兩字,跟小弟全無干系,從

      今而后,我是叫楊康的了。”郭靖道:“好,這才是不忘本的好漢子。我明日去北京殺完顏

      洪烈,你去也不去?”

      楊康想起完顏洪烈養育之恩,一時躊躇不答,見郭靖臉上已露不滿之色,忙道:“小弟

      隨同大哥,前去報仇。”郭靖大喜,說道:“好,你過世的爹爹和我母親都曾對我說過,當

      年先父與你爹爹有約,你我要結義為兄弟,你意下如何?”楊康道:“那是求之不得。”兩

      人敘起年紀,郭靖先出世兩個月,當下在郭嘯天靈前對拜了八拜,結為兄弟。

      當晚各人在歸云莊上歇了。次晨六怪及郭楊二人向陸莊主父子作別。陸莊主每人送了一

      份厚厚的程儀。出得莊來,郭靖向六位師父道:“弟子和楊兄弟北上去殺完顏洪烈,要請師

      父指點教誨。”柯鎮惡道:“中秋之約為時尚早,我們左右無事,帶領你去干這件大事

      罷。”朱聰等人均表贊同。郭靖道:“師父待弟子恩重如山,只是那完顏洪烈武藝平庸,又

      有楊兄弟相助,要殺他諒來也非難事。師父為了弟子,十多年未歸江南,現下數日之間就可

      回到故鄉,弟子不敢再勞師父大駕。”六怪心想也是實情,眼見他武藝大進,盡可放心得

      下,當下細細叮囑了一番,郭靖一一答應。最后韓小瑩道:“桃花島之約,不必去了。”她

      知郭靖忠厚老實,出必踐,瞧那黃藥師性子古怪殘忍,如去桃花島赴會,勢必兇多吉少。

      郭靖道:“弟子若是不去,豈不失信于他?”楊康插口說道:“跟這般妖邪魔道,有甚么信

      義好講。大哥是太過拘泥古板了。”柯鎮惡哼了一聲,說道:“靖兒,咱們俠義道豈能說話

      不算數?今日是六月初五,七月初一我們在嘉興醉仙樓相會,同赴桃花島之約。現下你騎小

      紅馬趕赴北京報仇。你那義弟不必同去了。你如能得遂心愿,那是最好,否則咱們把殺奸之

      事托了全真派諸位道長,他們義重如山,必不負咱們之托。”郭靖聽大師父說要陪他赴難,

      感激無已,拜倒在地。南希仁道:“你這義弟出身富貴之家,可要小心了。”韓小瑩道:

      “四師父這句話,你一時也不會明白,以后時時仔細想想。”郭靖應道:“是。”

      朱聰笑道:“黃藥師的女兒跟她老子倒挺不同,咱們以后再犯不著生她的氣,三弟,是

      么?”韓寶駒一捋胡髭,說道:“這小女娃罵我是矮冬瓜,她自己挺美么?”說到這里,卻

      也不禁笑了出來。郭靖見眾師父對黃蓉不再心存芥蒂,甚是喜慰,但隨即想到她現下不知身

      在何處,又感難受。全金發道:“靖兒,你快去快回,我們在嘉興靜候好音。”江南六怪揚

      鞭南去,郭靖牽著紅馬,站在路旁,等六怪走得背影不見,方才上馬,向楊康道:“賢弟,

      我這馬腳程極快,去北京十多天就能來回。我先陪賢弟走幾天。”兩人扣轡向北,緩緩而

      行。

      楊康心中感慨無已,一月前命駕南來時左擁右衛,上國欽差,何等威風,這時悄然北

      往,榮華富貴,頓成一場春夢;郭靖不再要他同去中都行刺,固是免得他為難,但是否要設

      法去通知完顏洪烈防備躲避,卻又大費躊躇。郭靖卻道他思憶亡故的父母,不住相勸。

      中午時分,到了溧陽,兩人正要找店打尖,忽見一名店伴迎了上來,笑道:“兩位可是

      郭爺、楊爺么?酒飯早就備好了,請兩位來用罷。”郭靖和楊康同感奇怪。楊康問道:“你

      怎認識我們?”那店伴笑道:“今兒早有一位爺囑咐來著,說了郭爺、楊爺的相貌,叫小店

      里預備了酒飯。”說著牽了兩人坐騎去上料。楊康哼了一聲,道:“歸云莊的陸莊主好客

      氣。”兩人進店坐下,店伴送上酒飯,竟是上好的花雕和精細面點,菜肴也是十分雅致,更

      有一碗郭靖最愛吃的口蘑煨雞。兩人吃得甚是暢快,起身會帳。掌柜的笑道:“兩位爺請自

      穩便,帳已會過了。”楊康一笑,給了一兩銀子賞錢,那店伴謝了又謝,直送到店門之外。

      郭靖在路上說起陸莊主慷慨好客。楊康對被擒之辱猶有余恨,說:“這人也不是甚么好東

      西,只會以這般手段籠絡江湖豪杰,才做了太湖群雄之主。”郭靖奇道:“陸莊主不是你師

      叔么?”楊康道:“梅超風雖教過我武功,也算不得是甚么師父。這些邪門外道的功夫,要

      是我早知道了,當日不學,也不至落到今日這步田地。”郭靖更奇,問道:“怎么啊?”楊

      康自知失,臉上一紅,強笑道:“小弟總覺九陰白骨爪之類不是正派武功。”郭靖點頭

      道:“賢弟說得不錯。你師父長春真人武功精湛,又是玄門正宗,你向師父說明真相,好好

      悔過,他必能原有你以往之事。”楊康默然不語。

      傍晚時分,到了金壇,那邊客店仍是預備好了酒飯。其后一連三日,都是如此。這日兩

      人過江到了高郵,客店中又有人來接。楊康冷笑道:“瞧歸云莊送客送到哪里?”郭靖卻早

      已起疑,這三日來每處客店所備的飯菜之中,必有一二樣是他特別愛吃之物,如是陸冠英命

      人預備,怎能深知他的心意?用過飯后,郭靖道:“賢弟,我先走一步,趕上去探探。”催

      動小紅馬,倏忽之間已趕過三個站頭,到了寶應,果然無人來接。郭靖投了當地最大的一家

      客店,揀了一間靠近帳房的上房,守到傍晚,聽得店外鸞鈴響處,一騎馬奔到店外,戛然而

      止,一人走進店來,吩咐帳房明日預備酒飯迎接郭、楊二人。郭靖雖早料到必是黃蓉,但這

      時聽到她的聲音,仍不免喜悅不勝,心中突突亂跳,聽她要了店房,心想,蓉兒愛鬧著玩,

      我且不認她,到得晚上去作弄她一下。睡到二更時分,悄悄起來,想到黃蓉房里去嚇她一

      跳,只見屋頂上人影一閃,正是黃蓉。郭靖大奇:“這半夜里她到哪里去?”當下展開輕

      功,悄悄跟在她身后。黃蓉徑自奔向郊外,并未發覺有人跟隨,跑了一陣,到了一條小溪之

      旁,坐在一株垂柳之下,從懷里摸出些東西,彎了腰玩弄。其時月光斜照,涼風吹拂柳絲,

      黃蓉衣衫的帶子也是微微飄動,小溪流水,蟲聲唧唧,一片清幽,只聽她說道:“這個是靖

      哥哥,這個是蓉兒。你們兩個乖乖的坐著,這么面對面的,是了,就是這樣。”

      郭靖躡著腳步,悄沒聲的走到她身后,月光下望過去,只見她面前放著兩個無錫所產的

      泥娃娃,一男一女,都是肥肥胖胖,憨態可掬。郭靖在歸云莊上曾聽黃蓉說過,無錫泥人天

      下馳譽,雖是玩物,卻制作精絕,當地土語叫作“大阿福”。她在桃花島上就有好幾個。這

      時郭靖覺得有趣,又再走近幾步。見泥人面前擺著幾只粘土捏成的小碗小盞,盛著些花草之

      類,她輕聲說著:“這碗靖哥哥吃,這碗蓉兒吃。這是蓉兒煮的啊,好不好吃啊?”郭靖接

      口道:“好吃,好吃極啦!”黃蓉微微一驚,回過頭來,笑生雙靨,投身入懷,兩人緊緊抱

      在一起。過了良久,這才分開,并肩坐在柳溪之旁,互道別來情景。雖只數日小別,倒像是

      幾年幾月沒見一般。黃蓉咭咭咯咯的又笑又說,郭靖怔怔的聽著,不由得癡了。那夜黃蓉見

      情勢危急,父親非殺郭靖不可,任誰也勸阻不住,情急之下,說出永不相見的話來。黃藥師

      愛女情深,便即饒了郭靖。黃蓉在太湖中耽了大半個時辰,料想父親已去,掛念著郭靖,又

      到歸云莊來窺探,見他安然無恙,心中大慰,回想適才對父親說話太重,又自懊悔不已。次

      晨躲在歸云莊外樹叢之中,眼見郭靖與楊康并轡北去,于是搶在前頭給他們安排酒飯。兩人

      直說到月上中天,此時正是六月天時,靜夜風涼,黃蓉心中歡暢,漸漸眼困神倦,語模

      糊,又過一會,竟在郭靖懷中沉沉睡去,玉膚微涼,吹息細細。郭靖怕驚醒了她,倚著柳樹

      動也不動,過了一會,竟也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聽得柳梢鶯囀,郭靖睜開眼來,但見朝曦初上,鼻中聞著陣陣

      幽香,黃蓉兀自未醒,蛾眉斂黛,嫩臉勻紅,口角間淺笑盈盈,想是正做好夢。郭靖心想:

      “讓她多睡一會,且莫吵醒她。”正在一根根數她長長的睫毛,忽聽左側兩丈余外有人說

      道:“我已探明程家大小姐的樓房,在同仁當鋪后面的花園里。”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道:

      “好,咱們今晚去干事。”兩人說話很輕,但郭靖早已聽得清楚,不禁吃了一驚,心想這必

      是眾師父說過的采花淫賊,可不能容他們為非作歹。

      突然黃蓉急躍起身,叫道:“靖哥哥,來捉我。”奔到一株大樹之后。郭靖一呆之下,

      見黃蓉連連向自己招手,這才明白,當下裝作少年人嬉戲模樣,嘻嘻哈哈的向她追去,腳步

      沉滯,絲毫不露身有武功。

      說話的兩人本來決計想不到這大清早曠野之中就有人在,不免一驚,但見是兩個少年男

      女追逐鬧玩,也就不在意下,但話卻不說了,徑向前行。

      黃蓉與郭靖瞧這兩人背影,衣衫襤褸,都是乞兒打扮。待得兩人走遠,黃蓉道:“靖哥

      哥,你說他們今晚去找那程家大小姐干甚么?”郭靖道:“多半不是好事。咱們出手救人,

      好不好?”黃蓉笑道:“那當然。但不知道這兩個叫化子是不是七公的手下。”郭靖道:

      “一定不是。但七公說天下叫化都歸他管?嗯,這兩個壞人定是假扮了叫化的。”黃蓉道:

      “天下成千成萬叫化子,一定也有不少壞叫化。七公本領雖大,也不能將每個人都管得好好

      地。看來這兩個定是壞叫化。七公待咱們這么好,難以報答,咱們幫他管管壞叫化,七公一

      定歡喜。”郭靖點頭道:“正是。”想到能為洪七公稍效微勞,甚是高興。

      黃蓉又道:“這兩人赤了腳,小腿上生滿了瘡,我瞧定是真叫化兒。旁人扮不到那么

      像。”郭靖心下佩服,道:“你瞧得真仔細。”兩人回店用了早飯,到大街閑逛,走到城

      西,只見好大一座當鋪,白墻上“同仁老當”四個大字,每個字比人還高。當鋪后進果有花

      園,園中一座樓房建構精致,檐前垂著綠幽幽的細竹簾。兩人相視一笑,攜手自到別處玩

      耍。等到用過晚飯,在房中小睡養神,一更過后,兩人徑往西城奔去,躍過花園圍墻,只見

      樓房中隱隱透出燈火。兩人攀到樓房頂下,以足鉤住屋檐,倒掛下來。這時天氣炎熱,樓上

      并未關窗,從竹簾縫中向里張望,不禁大出意料之外。只見房中共有七人,都是女子,一個

      十八九歲的美貌女子正在燈下看書,想必就是那位程大小姐了,其余六人都是丫鬟打扮,手

      中卻各執兵刃,勁裝結束,精神奕奕,看來都會武藝。郭靖與黃蓉原本要來救人,卻見人家

      早已有備,料得中間另有別情,兩人精神一振,悄悄翻上屋頂,坐下等候,只待瞧一場熱

      鬧。等不到小半個時辰,只聽得墻外喀的一聲微響,黃蓉一拉郭靖衣袖,縮在屋檐之后,只

      見圍墻外躍進兩條黑影,瞧身形正是日間所見的乞丐。兩丐走到樓下,口中輕聲吹哨,一名

      丫鬟揭開竹簾,說道:“是丐幫的英雄到了么?請上來罷。”兩丐躍上樓房。郭靖與黃蓉在

      黑暗中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日間聽得那兩丐說話,又見樓房中那小姐嚴神戒備的情狀,料

      想二丐到來,立時便有一場廝殺,哪知雙方竟是朋友。只見程大小姐站起身來相迎,道了個

      萬福,說道:“請教兩位高姓大名。”那聲音蒼老的人道:“在下姓黎,這是我的師侄,名

      叫余兆興。”程大小姐道:“原來是黎前輩,余大哥。丐幫眾位英雄行俠仗義,武林中人人

      佩服,小女子今日得見兩位尊范,甚是榮幸。請坐。”她說的雖是江湖上的場面話,但神情

      靦腆,說一句話,便停頓片刻,一番話說來極是生疏,語嬌媚,說甚么“武林中人人佩

      服”云云,實是極不相稱。她勉強說完了這幾句話,已是紅暈滿臉,偷偷抬眼向那姓黎的老

      丐望了一眼,又低下頭去,細聲細氣的道:“老英雄可是人稱‘江東蛇王’的黎生黎前輩

      么?”那老丐笑道:“姑娘好眼力,在下與尊師清凈散人曾有一面之緣,雖無深交,卻是向

      來十分欽佩。”郭靖聽了“潔凈散人”四字,心想:“清凈散人孫不二孫仙姑是全真七子之

      一,這位程大小姐和兩個乞丐原來都不是外人。”只聽程大小姐道:“承老英雄仗義援手,

      晚輩感激無已,一切全憑老英雄吩咐。”黎生道:“姑娘是千金之體,就是給這狂徒多瞧一

      眼也是褻瀆了。”程大小姐臉上一紅。黎生又道:“姑娘請到令堂房中歇宿,這幾位尊使也

      都帶了去,在下自有對付那狂徒的法子。”程大小姐道:“晚輩雖然武藝低微,卻也不怕那

      惡棍。這事要老前輩一力承當,晚輩怎過意得去?”黎生道:“我們洪幫主與貴派老教主王

      真人素來交好,大家都是一家人,姑娘何必分甚么彼此?”程大小姐本來似乎躍躍欲試,但

      聽黎生這么說了,不敢違拗,行了個禮,說道:“那么一切全仗黎老前輩和余大哥了。”說

      罷,帶了丫鬟盈盈下樓而去。黎生走到小姐床邊,揭開繡被,鞋也不脫,滿身骯臟的就躺在

      香噴噴的被褥之上,對余兆興道:“你下樓去,和大伙兒四下守著,不得我號令,不可動

      手。”余兆興答應了而去。黎生蓋上綢被,放下紗帳,熄滅燈燭,翻身朝里而臥。黃蓉暗暗

      好笑:“程大小姐這床被頭鋪蓋可不能要了。他們丐幫的人想來都學幫主,喜歡滑稽胡鬧,

      卻不知道在這里等誰?這件事倒也好玩得緊。”她聽得外面有人守著,與郭靖靜悄悄的藏身

      在屋檐之下。

      約莫過了一個更次,聽得前面當鋪中的更伕“的篤、的篤、當當當”的打過三更,接著

      “拍”的一聲,花園中投進一顆石子來。過得片刻,圍墻外竄進八人,徑躍上樓,打著了火

      折子,走向小姐床前,隨即又吹熄火折。就在這火光一閃之際,郭、黃二人已看清來人的形

      貌,原來都是歐陽克那些女扮男裝、身穿白衣的女弟子。四名女弟子走到床前,揭開帳子,

      將綢被兜頭罩在黎生身上,牢牢摟住,另外兩名女弟子張開一只大布袋,抬起黎生放入袋

      中,抽*動繩子,已把袋口收緊。眾女抖被罩頭、張袋裝人等手法熟練異常,想是一向做慣了

      的,黑暗之中頃刻而就,全沒聲響。四名女弟子各執布袋一角。抬起布袋,躍下樓去。郭靖

      待要跟蹤,黃蓉低聲道:“讓丐幫的人先走。”郭靖心想不錯,探頭外望,只見前面四女抬

      著裝載黎生的布袋,四女左右衛護,后面隔了數丈跟著十余人,手中均執木棒竹杖,想來都

      是丐幫中人。

      郭、黃二人待眾人走遠,這才躍出花園,遠遠跟隨,走了一陣,已到郊外,只見八女抬

      著布袋走進一座大屋,眾乞丐四下分散,把大屋團團圍住了。

      黃蓉一扯郭靖的手,急步搶到后墻,跳了進去,卻見是一所祠堂,大廳上供著無數神主

      牌位,梁間懸滿了大匾,寫著族中有過功名之人的名銜。廳上四五枝紅燭點得明晃晃地,居

      中坐著一人,折扇輕揮,郭、黃二人早就料到必是歐陽克,眼見果然是他,當下縮身窗外,

      不敢稍動,心想:“不知那黎生是不是他敵手?”只見八女抬了布袋走進大廳,說道:“公

      子爺,程家大小姐已經接來了。”歐陽克冷笑兩聲,抬頭向著廳外說道:“眾位朋友,既蒙

      枉顧,何不進來相見?”

      隱在墻頭屋角的群丐知道已被他察覺,但未得黎生號令,均是默不作聲。歐陽克側頭向

      地下的布袋看了一眼,冷笑道:“想不到美人兒的大駕這么容易請到。”緩步上前,折扇輕

      揮,已折成一條鐵筆模樣。黃蓉、郭靖見了他的手勢和臉色,都吃了一驚,知他已看破布袋

      中藏著敵人,便要痛下毒手。黃蓉手中扣了三枚鋼針,只待他折扇下落,立刻發針相救黎

      生。忽聽得颼颼兩聲,窗格中打進兩枝袖箭,疾向歐陽克背心飛去,原來丐幫中人也已看出

      情勢兇險,先動上了手。

      歐陽克翻過左手,食指與中指夾住一箭,無名指與小指夾住另一箭,喀喀兩響,兩枝短

      箭折成了四截。群丐見他如此功夫,無不駭然。余兆興叫道:“黎師叔,出來罷。”語聲未

      畢,嗤的一聲急響,布袋已然撕開,兩柄飛刀激射而出,刀光中黎生著地滾出,扯著布袋一

      抖,護在身前,隨即躍起。他早知歐陽克武功了得,與他拚斗未必能勝,本想藏在布袋之

      中,出其不意的忽施襲擊,哪知還是被他識穿了。歐陽克笑道:“美人兒變了老叫化,這布

      袋戲法高明得緊啊!”黎生叫道:“地方上三天之中接連失了四個姑娘,都是閣下干的好事

      了?”歐陽克笑道:“寶應縣并不窮啊,怎么捕快公人變成了要飯的?”黎生說道:“我本

      來也不在這里要飯,昨兒聽小叫化說,這里忽然有四個大姑娘給人劫了去,老叫化一時興

      起,過來瞧瞧。”

      歐陽克懶懶的道:“那幾個姑娘也沒甚么好,你既然要,大家武林一脈,沖著你面子,

      便給了你罷。叫化子吃死蟹,只只好,多半你會把這四個姑娘當作了寶貝。”右手一揮,幾

      名女弟子入內去領了四個姑娘出來,個個衣衫不整,神色憔悴,眼睛哭得紅腫。黎生見了這

      般模樣,怒從心起,喝道:“朋友高姓大名,是誰的門下?”歐陽克仍是滿臉漫不在乎的神

      氣,說道:“我復姓歐陽,你老兄有何見教?”黎生喝道:“你我比劃比劃。”歐陽克道:

      “那再好沒有,進招罷。”

      黎生道:“好!”右手抬起,正要發招,突然眼前白影微晃,背后風聲響動,疾忙向前

      飛躍,頸后已被敵人拂中,幸好縱躍得快,否則頸后的要穴已被他拿住了。黎生是丐輩中的

      八袋弟子,行輩甚尊,武功又強,兩浙群丐都歸他率領,是丐幫中響當當的腳色,哪知甫出

      手便險些著了道兒,臉上一熱,不待回身,反手還劈一掌。黃蓉在郭靖耳邊低聲道:“他也

      會降龍十八掌!”郭靖點了點頭。

      歐陽克見他這招來勢兇狠,不敢硬接,縱身避開。黎生這才回過身來,踏步進擊,雙手

      當胸虛捧,呼的轉了個圈子。郭靖在黃蓉耳畔輕聲道:“這是逍遙游拳法中的招數罷?”黃

      蓉也點了點頭,只是見黎生拳勢沉重,卻少了“逍遙游”拳法中應有的飄逸之致。歐陽克見

      他步穩手沉,招術精奇,倒也不敢輕忽,將折扇在腰間一插,閃開對方的圈擊,拳似電閃,

      打向黎生右肩。黎生以一招“逍遙游”拳法中的“飯來伸手”格開。歐陽克左拳鉤擊,待得

      對方豎臂相擋,倏忽間已竄到他背后,雙手五指抓成尖錐,雙錐齊至,打向他背心要穴。黃

      蓉和郭靖都吃了一驚:“這一招難擋。”

      這時守在外面的群丐見黎生和敵人動上了手,都涌進廳來,燈影下驀見黎生遇險,要待

      搶上相助,已然不及。黎生聽得背后風響,衣上也已微有所感,就在這一瞬之間,反手橫

      劈,仍是剛才使過的“降龍十八掌”中那一招“神龍擺尾”。這一招出自《易經》中的

      “履”卦,始創“降龍十八掌”的那位高人本來取名為“履虎尾”,好比攻虎之背,一腳踏

      在老虎尾巴上,老虎回頭反咬一口,自然厲害猛惡之至。后來的傳人嫌《易經》中這些文縐

      縐的封名說來太不順口,改作了“神龍擺尾”。歐陽克不敢接他這掌,身子向后急仰,躲了

      開去。黎生心中暗叫:“好險!”轉身拒敵。他武功遠不及歐陽克精妙,拆了三四十招,已

      連遇五六次兇險,每次均仗這招“神龍擺尾”解難脫困。

      黃蓉低聲對郭靖道:“七公只傳了他一掌。”郭靖點點頭,想起自己當日以一招“亢龍

      有悔”與梁子翁對敵之事,又想到洪七公對他丐幫中的首要人物也不過傳了一掌,自己竟連

      得他傳授十五掌,心中好生感激。

      只見歐陽克踏步進迫,把黎生一步步逼向廳角之中。原來歐陽克已瞧出他只一招厲害,

      而這一招必是反身從背后發出,當下將他逼入屋角,叫他無法反身發掌。黎生明白了敵人用

      意,移步轉身,要從屋角搶到廳中,剛只邁出一步,歐陽克一聲長笑,掄拳直進,蓬的一

      拳,擊在他下頦之上。黎生吃痛,心下驚惶,伸臂待格,敵人左拳又已擊到,片刻間,頭上

      胸前連中了五六拳,登時頭暈身軟,晃了幾晃,跌倒在地。丐幫諸人搶上前來救援,歐陽克

      轉過身來,抓起奔在最前的兩個乞丐,對著墻壁摔了出去,兩人重重撞在墻上,登時暈倒,

      余人一時不敢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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