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五男一女,走進廳來,卻是江南六怪。他們自北南來,離故鄉日近,這天經過太
湖,忽有江湖人物上船來殷勤接待。六怪離鄉已久,不明江南武林現況,當下也不顯示自己
身份,只朱聰用江湖切口與他們對答了幾句。上船來的原來是歸云莊統下的張寨主,他奉了
陸冠英之命,在湖上迎迓老莊主的對頭,聽得哨探的小嘍啰報知江南六怪形相奇異,身攜兵
刃,料想必是莊主等候之人,心中又是忌憚又是厭恨,迎接六人進莊。郭靖斗然見到六位師
父,大喜過望,搶出去跪倒磕頭,叫道:“大師父、二師父、三師父、四師父、六師父、七
師父,你們都來了,那真好極啦。”他把六位師父一一叫到,未免啰唆,然語意誠摯,顯是
十分欣喜。六怪雖然惱怒郭靖隨黃蓉而去,但畢竟對他甚是鐘愛,出其不意的在此相逢,心
頭一喜,原來的氣惱不由得消了大半。韓寶駒罵道:“小子,你那小妖精呢?”韓小瑩眼
尖,已見到黃蓉身穿男裝,坐在席上,拉了拉韓寶駒的衣襟,低聲道:“這些事慢慢再
說。”陸莊主本也以為對頭到了,眼見那六人并不相識,郭靖又叫他們師父,當即寬心,拱
手說道:“在下腿上有病,不能起立,請各位恕罪。”忙命莊客再開一席酒筵。郭靖說了六
位師父的名頭。陸莊主大喜,道:“在下久聞六俠英名,今日相見,幸何如之。”神態著實
親熱。那裘千仞卻大刺刺的坐在首席,聽到六怪的名字,只微微一笑,自顧飲酒吃菜。韓寶
駒第一個有氣,問道:“這位是誰?”陸莊主道:“好教六俠歡喜,這位是當今武林中的泰
山北斗、前輩高人。”六俠吃了一驚。韓小瑩道:“是桃花島黃藥師?”韓寶駒道:“莫非
是九指神丐?”陸莊主道:“都不是。這位是鐵掌水上飄裘老前輩。”柯鎮惡驚道:“是裘
千仞老前輩?”裘千仞仰天大笑,神情甚是得意。這時莊客已開了筵席,六怪依次就座。郭
靖也去師父一席共座,拉黃蓉同去時,黃蓉卻笑著搖頭,不肯和六怪同席。陸莊主笑道:
“我只道郭老弟不會武功,哪知卻是名門弟子,良賈深藏若虛,在下真是走眼了。”郭靖站
起身來,說道:“弟子一點微末功夫,受師父們教誨,不敢在人前炫示,請莊主恕罪。”柯
鎮惡聽了兩人對答,知道郭靖懂得謙抑,心下也自喜歡。裘千仞道:“六俠也算得是江南武
林的成名人物了,老夫正有一件大事,能得六俠襄助,那就更好。”陸莊主道:“六位進來
時,裘老前輩正要說這件事。現下就請老前輩指點明路。”裘千仞道:“咱們身在武林,最
要緊的是俠義為懷,救民疾苦。現下眼見金國大兵指日南下,宋朝要是不知好歹,不肯降
順,交起兵來不知要殺傷多少生靈。常道得好:‘順天者昌,逆天者亡。’老夫這番南
來,就是要聯絡江南豪杰,響應金兵,好教宋朝眼看內外夾攻,無能為力,就此不戰而降。
這件大事一成,且別說功名富貴,單是天下百姓感恩戴德,已然不枉了咱們一副好身手、不
枉了‘俠義’二字。”此一出,江南六怪勃然變色,韓氏兄妹立時就要發作。全金發坐在
兩人之間,雙手分拉他們衣襟,眼睛向陸莊主一飄,示意看主人如何說話。
陸莊主對裘千仞本來敬佩得五體投地,忽然聽他說出這番話來,不禁大為驚訝,陪笑
道:“晚輩雖然不肖,身在草莽,但忠義之心未敢或忘。金兵既要南下奪我江山,害我百
姓,晚輩必當追隨江南豪杰,誓死與之周旋。老前輩適才所說,想是故意試探晚輩來著。”
裘千仞道:“老弟怎地目光如此短淺?相助朝廷抗金,有何好處?最多是個岳武穆,也只落
得風波亭慘死。”陸莊主驚怒交迸,原本指望他出手相助對付黑風雙煞,哪知他空負絕藝,
為人卻這般無恥,袍袖一拂,凜然說道:“晚輩今日有對頭前來尋仇,本望老前輩仗義相
助,既然道不同不相為謀,晚輩就是頸血濺地,也不敢有勞大駕了,請罷。”雙手一拱,竟
是立即逐客。江南六怪與郭靖、黃蓉聽了,都是暗暗佩服。裘千仞微笑不語,左手握住酒
杯,右手兩指捏著杯口,不住團團旋轉,突然右手平伸向外揮出,掌緣擊在杯口,托的一
聲,一個高約半寸的磁圈飛了出去,跌落在桌面之上。他左手將酒杯放在桌中,只見杯口平
平整整的矮了一截,原來竟以內功將酒杯削去了一圈。擊碎酒杯不難,但舉掌輕揮,竟將酒
杯如此平整光滑的切為兩截,功力實是深到了極處。陸莊主知他挾藝相脅,正自沉吟對付之
策,那邊早惱了馬王神韓寶駒。他一躍離座,站在席前,叫道:“無恥老匹夫,你我來見個
高下。”裘千仞說道:“久聞江南七怪的名頭,今日正好試試真假,六位一齊上罷。”陸莊
主知道韓寶駒和他武功相差太遠,聽他叫六人同上,正合心意,忙道:“江南六俠向來齊進
齊退,對敵一人是六個人,對敵千軍萬馬也只是六個人,向來沒哪一位肯落后的。”朱聰知
他中之意,叫:“好,我六兄弟今日就來會會你這位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手一擺,五怪
一齊離座。裘千仞站起身來,端了原來坐的那張椅子,緩步走到廳心,將椅放下,坐了下
去,右足架在左足之上,不住搖晃,不動聲色的道:“老夫就坐著和各位玩玩。”柯鎮惡等
倒抽了一口涼氣,均知此人若非有絕頂武功,怎敢如此托大?郭靖見過裘千仞諸般古怪本
事,知道六位師父決非對手,自己身受師父重恩,豈能不先擋一陣?雖然一動手自己非死即
傷,但事到臨頭,決不能自惜其身,當下急步搶在六怪之前,向裘千仞抱拳說道:“晚輩先
向老前輩討教幾招。”裘千仞一怔,仰起了頭哈哈大笑。說道:“父母養你不易,你這條小
命何苦送在此地?”柯鎮惡等齊聲叫道:“靖兒走開!”郭靖怕眾師父攔阻,不敢多,左
腿微屈,右手畫個圓圈,呼的一掌推出。這一招正是“降龍十八掌”中的“亢龍有悔”,經
過這些時日的不斷苦練,比之洪七公初傳之時,威力已強了不少。裘千仞見韓寶駒躍出之時
功夫也不如何高強,心想他們的弟子更屬尋常,哪知他這一掌打來勢道竟這般強勁,雙足急
點,躍在半空,只聽喀喇一聲,他所坐的那張紫檀木椅子已被郭靖一掌打塌。裘千仞落下地
來,神色間竟有三分狼狽,怒喝:“小子無禮!”郭靖存著忌憚之心,不敢跟著進擊,說
道:“請前輩賜教。”黃蓉存心要擾亂裘千仞心神,叫道:“靖哥哥,別跟這糟老頭子客
氣!”裘千仞成名以來,誰敢當面呼他“糟老頭子”?大怒之下,便要縱身過去發掌相擊,
但轉念想起自己身份,冷笑一聲,先出右手虛引,再發左手摩眉掌,見郭靖側身閃避,引手
立時鉤拿回撤,摩眉掌順手搏進,轉身坐盤,右手迅即挑出,已變塌掌。黃蓉叫道:“那有
甚么希奇?這是‘通臂六合掌’中的‘孤雁出群’!”裘千仞這套掌法正是“通臂六合
掌”,那是從“通臂五行掌”中變化出來。招數雖然不奇,他卻已在這套掌法上花了數十載
寒暑之功。所謂通臂,乃雙臂貫為一勁之意,倒不是真的左臂可縮至右臂,右臂可縮至左
臂。郭靖見他右手發出,左手往右手貫勁,左手隨發之時,右手往回帶撤,以增左手之力,
雙手確有相互應援、連環不斷之巧,一來見過他諸般奇技,二來應敵時識見不足,心下怯
了,不敢還手招架,只得連連倒退。裘千仞心道:“這少年一掌碎椅,原來只是力大,武功
平常得緊。”當下“穿掌閃劈”、“撩陰掌”、“跨虎蹬山”,越打越是精神。黃蓉見郭靖
要敗,心中焦急,走近他身邊,只要他一遇險招,立時上前相助。郭靖閃開對方斜身蹬足,
瞥眼只見黃蓉臉色有異,大見關切,心神微分,裘千仞得勢不容情,一招“白蛇吐信”,拍
的一掌,平平正正的擊在郭靖胸口之上。黃蓉和江南六怪、陸氏父子齊聲驚呼,心想以他功
力之深,這一掌正好擊在胸口要害,郭靖不死必傷。郭靖吃了這掌,也是大驚失色,但雙臂
一振,胸口竟不感如何疼痛,不禁大惑不解。黃蓉見他突然發楞,以為必是被這死老頭的掌
力震昏了,忙縱身上前扶住,叫道:“靖哥哥你怎樣?”心中一急,兩道淚水流了下來。
郭靖卻道:“沒事!我再試試。”挺起胸膛,走到裘千仞面前,叫道:“你是鐵掌老英
雄,再打我一掌。”裘千仞大怒,運勁使力,蓬的一聲,又在郭靖胸口打了一掌。郭靖哈哈
大笑,叫道:“師父,蓉兒,這老兒武功稀松平常。他不打我倒也罷了,打我一掌,卻漏了
底子。”一語方畢,左臂橫掃,逼到裘千仞的身前,叫道:“你也吃我一掌!”
裘千仞見他左臂掃來,口中卻說“吃我一掌”,心道:“你臂中套拳,誰不知道?”雙
手摟懷,來撞他左臂。哪知郭靖這招“龍戰于野”是降龍十八掌中十分奧妙的功夫,左臂右
掌,均是可實可虛,非拘一格,眼見敵人擋他左臂,右掌忽起,也是蓬的一聲,正擊在他右
臂連胸之處,裘千仞的身子如紙鷂斷線般直向門外飛去。
眾人驚叫聲中,門口突然出現了一人,伸手抓住裘千仞的衣領,大踏步走進廳來,將他
在地下一放,凝然而立,臉上冷冷的全無笑容。眾人瞧這人時,只見她長發披肩,抬頭仰
天,正是鐵尸梅超風。眾人心頭一寒,卻見她身后還跟著一人,那人身材高瘦,身穿青色布
袍,臉色古怪之極,兩顆眼珠似乎尚能微微轉動,除此之外,肌肉口鼻,盡皆僵硬如木石,
直是一個死人頭裝在活人的軀體上,令人一見之下,登時一陣涼氣從背脊上直冷下來,人人
的目光與這張臉孔相觸,便都不敢再看,立時將頭轉開,心中怦然而動。
陸莊主萬料不到裘千仞名滿天下,口出大,竟然如此的不堪一擊,本是又好氣又好
笑,忽見梅超風驀地到來,心中更是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完顏康見到師父,心中大喜,上前
拜見。眾人見他二人竟以師徒相稱,均感詫異。陸莊主雙手一拱,說道:“梅師姊,二十年
前一別,今日終又重會,陳師哥可好?”六怪與郭靖聽他叫梅超風為師姊,登時面面相覷,
無不凜然。柯鎮惡心道:“今日我們落入了圈套,梅超風一人已不易敵,何況更有她的師
弟。”黃蓉卻是暗暗點頭:“這莊主的武功文學、談吐行事,無一不是學我爹爹,我早就疑
心他與我家必有甚么淵源,果然是我爹爹的弟子。”梅超風冷然道:“說話的可是陸乘風陸
師弟?”陸莊主道:“正是兄弟,師姊別來無恙?”梅超風道:“說甚么別來無恙?我雙目
已盲,你瞧不出來嗎?你玄風師哥也早給人害死了,這可稱了你的心意么?”陸乘風又驚又
喜,驚的是黑風雙煞橫行天下,怎會栽在敵人手里?喜的是強敵少了一人,而剩下的也是雙
目已盲,但想到昔日桃花島同門學藝的情形,不禁嘆了口氣,說道:“害死陳師哥的對頭是
誰?師姊可報了仇么?”梅超風道:“我正在到處找尋他們。”陸乘風道:“小弟當得相助
一臂之力,待報了本門怨仇之后,咱們再來清算你我的舊帳。”梅超風哼了一聲。
韓寶駒拍桌而起,大嚷:“梅超風,你的仇家就在這里。”便要向梅超風撲去,全金發
急忙伸手拉住。梅超風聞聲一呆,說道:“你你”裘千仞被郭靖一拳打得痛徹心
肺,這時才疼痛漸止,朗然說道:“說甚么報仇算帳,連自己師父給人害死了都不知道,還
逞哪一門子的英雄好漢?”梅超風一翻手,抓住他手腕,喝道:“你說甚么?”裘千仞被她
握得痛入骨髓,急叫:“快放手!”梅超風毫不理會,只是喝道:“你說甚么?”裘千仞
道:“桃花島主黃藥師給人害死了!”
陸乘風驚叫:“你這話可真?”裘千仞道:“為甚么不真?黃藥師是被王重陽門下全真
七子圍攻而死的。”他此一出,梅超風與陸乘風放聲大哭。黃蓉咕咚一聲,連椅帶人仰天
跌倒,暈了過去。眾人本來不信黃藥師絕世武功,竟會被人害死,但聽得是被全真七子圍
攻,這才不由得不信。以馬鈺、丘處機、王處一眾人之能,合力對付,黃藥師多半難以抵
擋。郭靖忙抱起黃蓉,連叫:“蓉兒,醒來!”見她臉色慘白,氣若游絲,心中惶急,大
叫:“師父,師父,快救救她。”朱聰過來一探她鼻息,說道:“別怕,這只是一時悲痛過
度,昏厥過去,死不了!”運力在她掌心“勞宮穴”揉了幾下。黃蓉悠悠醒來,大哭叫道:
“爹爹呢?爹爹,我要爹爹!”陸乘風差愕異常,隨即省悟:“她如不是師父的女兒,怎會
知道九花玉露丸?”他淚痕滿面,大聲叫道:“小師妹,咱們去跟全真教的賊道們拚了。梅
超風,你你去也不去?你不去我就先跟你拚了!都都是你不好,害死了恩師。”陸
冠英見爹爹悲痛之下,語無倫次,忙扶住了他,勸道:“爹爹,你且莫悲傷,咱們從長計
議。”陸乘風大聲哭道:“梅超風,你這賊婆娘害得我好苦。你不要臉偷漢,那也罷了,干
嗎要偷師父的《九陰真經》?師父一怒之下,將我們師兄弟四人一齊震斷腳筋,逐出桃花
島,我只盼師父終肯回心轉意,憐我受你們兩個牽累,重行收歸師門。現今他老人家逝世,
我是終身遺恨,再無指望的了。”
梅超風罵道:“我從前罵你沒有志氣,此時仍然要罵你沒有志氣。你三番四次邀人來和
我夫婦為難,逼得我夫婦無地容身,這才會在蒙古大漠遭難。眼下你不計議如何報復害師大
仇,卻哭哭啼啼的跟我算舊帳。咱們找那七個賊道去啊,你走不動我背你去。”黃蓉卻只是
哭叫:“爹爹,我要爹爹!”
朱聰說道:“咱們先問問清楚。”走到裘千仞面前,在他身上拍了幾下灰土,說道:
“小徒無知,多有冒犯,請老前輩恕罪。”裘千仞怒道:“我年老眼花,一個失手,這不算
數,再來比過。”朱聰輕拍他的肩膀,在他左手上握了一握,笑道:“老前輩功夫高明得
緊,不必再比啦。”一笑歸座,左手拿了一只酒杯,右手兩指捏住杯口,不住團團旋轉,突
然右手平掌向外揮出,掌緣擊在杯口,托的一聲響,一個高約半寸的磁圈飛將出去,落在桌
面。他左手將酒杯放在桌上,只見杯口平平整整的矮了一截,所使手法竟和裘千仞適才一模
一樣,眾人無不驚訝。朱聰笑道:“老前輩功夫果然了得,給晚輩偷了招來,得罪得罪,多
謝多謝。”
裘千仞立時變色。眾人已知必有蹊蹺,但一時卻看不透這中間的機關。朱聰叫道:“靖
兒,過來,師父教你這個本事,以后你可去嚇人騙人。”郭靖走近身去。朱聰從左手中指上
除下一枚戒指,說道:“這是裘老前輩的,剛才我借了過來,你戴上。”裘千仞又驚又氣,
卻不懂明明戴在自己手上的戒指,怎會變到了他手指上。郭靖依戴了戒指。朱聰道:“這
戒指上有一粒金剛石,最是堅硬不過。你用力握緊酒杯,將金剛石抵在杯上,然后以右手轉
動酒杯。”郭靖照他吩咐做了。各人這時均已了然,陸冠英等不禁笑出聲來。郭靖伸右掌在
杯口輕輕一擊,一圈杯口果然應手而落,原來戒指上的金剛石已在杯口劃了一道極深的印
痕,哪里是甚么深湛的內功了?黃蓉看得有趣,不覺破涕為笑,但想到父親,又哀哀的哭了
起來。朱聰道:“姑娘且莫就哭,這位裘老前輩很愛騙人,他的話呀,未必很香。”黃蓉愕
然不解。朱聰笑道:“令尊黃老先生武功蓋世,怎會被人害死?再說全真七子都是規規矩矩
的人物,又與令尊沒仇,怎會打將起來?”黃蓉急道:“定是為了丘處機這些牛鼻子道士的
師叔周伯通。”朱聰道:“怎樣?”黃蓉哭道:“你不知道的。”以她聰明機警,本不致輕
信人,但一來父女骨肉關心,二來黃藥師和周伯通之間確有重大過節。全真七子要圍攻她
父親,實不由她不信。朱聰道:“不管怎樣,我總說這個糟老頭子的話有點兒臭。”黃蓉
道:“你說他是放放”朱聰一本正經的道:“不錯,是放屁!他衣袖里還有這許多
鬼鬼祟祟的東西,你來猜猜是干甚么用的。”當下一件件的摸了出來,放在桌上,見是兩塊
磚頭,一扎縛得緊緊的干茅,一塊火絨、一把火刀和一塊火石。黃蓉拿起磚頭一捏,那磚應
手而碎,只用力搓了幾搓,磚頭成為碎粉。她聽了朱聰剛才開導,悲痛之情大減,這時笑生
雙靨,說道:“這磚頭是面粉做的,剛才他還露一手捏磚成粉的上乘內功呢!”裘千仞一張
老臉一忽兒青,一忽兒白,無地自容,他本想捏造黃藥師的死訊,乘亂溜走,哪知自己炫人
耳目的手法盡被朱聰拆穿,當即袍袖一拂,轉身走出,梅超風反手抓住,將他往地下摔落,
喝道:“你說我恩師逝世,到底是真是假?”這一摔勁力好大,裘千仞痛得哼哼唧唧,半晌
說不出話來。黃蓉見那束干茅頭上有燒焦了的痕跡,登時省悟,說道:“二師父,你把這束
干茅點燃了藏在袖里,然后吸一口,噴一口。”江南六怪對黃蓉本來頗有芥蒂,但此刻齊心
對付裘千仞,變成了敵愾同仇。朱聰頗喜黃蓉刁鉆古怪,很合自己脾氣,聽得她一句“二師
父”叫出了口,更是喜歡,當即依而行,還閉了眼搖頭晃腦,神色儼然。
黃蓉拍手笑道:“靖哥哥,咱們剛才見這糟老頭子練內功,不就是這樣么?”走到裘千
仞身邊,笑吟吟的道:“起來罷。”伸手攙他站起,突然左手輕揮,已用“蘭花拂穴手”拂
中了他背后第五椎節下的“神道穴”,喝道:“到底我爹爹有沒有死?你說他死,我就要你
的命。”一翻手,明晃晃的蛾眉鋼刺已抵在他胸口。眾人聽了她的問話,都覺好笑,雖是問
他訊息,卻又不許他說黃藥師真的死了。裘千仞只覺身上一陣酸一陣癢,難過之極,顫聲
道:“只怕沒死也未可知。”黃蓉笑逐顏開,說道:“這還像話,就饒了你。”在他“缺盆
穴”上捏了幾把,解開他的穴道。陸乘風心想:“小師妹問話一廂情愿,不得要領。”當下
問道:“你說我師父被全真七子害死,是你親眼見到呢,還是傳聞?”裘千仞道:“是聽人
說的。”陸乘風道:“誰說的?”裘千仞沉吟了一下,道:“是洪七公。”黃蓉急問:“哪
一天說的?”裘千仞道:“一個月之前。”黃蓉問道:“七公在甚么地方對你說的?”裘千
仞道:“在泰山頂上,我跟他比武,他輸了給我,無意間說起這回事。”黃蓉大喜,縱上前
去,左手抓住他胸口,右手拔下了他一小把胡子,咭咭而笑,說道:“七公會輸給你這糟老
頭子?梅師姊、陸師兄,別聽他放放”她女孩兒家粗話竟說不出口。朱聰接口道:
“放他***臭狗屁!”黃蓉道:“一個月之前,洪七公明明跟我和靖哥哥在一起,靖哥
哥,你再給他一掌!”郭靖道:“好!”縱身就要上前。
裘千仞大驚,轉身就逃,他見梅超風守在門口,當下反向里走。陸冠英上前攔阻,被他
出手一推,一個踉蹌,跌了開去。須知裘千仞雖然欺世盜名,但究竟也有些真實武功,要不
然哪敢貿然與六怪、郭靖動手?陸冠英卻不是他的敵手。黃蓉縱身過去,雙臂張開,問道:
“你頭頂鐵缸,在水面上走過,那是甚么功夫?”裘千仞道:“這是我的獨門輕功。我外號
‘鐵掌水上飄’,這便是‘水上飄’了。”黃蓉笑道:“啊,還在信口胡吹,你到底說不
說?”裘千仞道:“我年紀老了,武功已大不如前,輕身功夫卻還沒丟荒。”黃蓉道:“好
啊,外面天井里有一口大金魚缸,你露露‘水上飄’的功夫給大伙開開眼界,你瞧見沒有?
一出廳門,左手那株桂花樹下面就是。”裘千仞道:“一缸水怎能演功夫”他一句話未
說完,突然眼前亮光閃動,腳上一緊,身子已倒吊了起來。梅超風喝道:“死到臨頭,還要
嘴硬。”毒龍銀鞭將他卷在半空,依照黃蓉所說方位,銀鞭輕抖,撲通一聲,將他倒摔入魚
缸之中。黃蓉奔到缸邊,蛾眉鋼刺一晃,說道:“你不說,我不讓你出來,水上飄變成了水
底鉆。”
裘千仞雙足在缸底急蹬,想要躍出,被她鋼刺在肩頭輕輕一戳,又跌了下去,濕淋淋的
探頭出來,苦著臉道:“那口缸是薄鐵皮做的,缸口封住,上面放了三寸深的水。那條小河
么,我先在水底下打了樁子,樁頂離水面五六寸,因此因此你們看不出來。”黃蓉哈哈
大笑,進廳歸座,再不理他。裘千仞躍出魚缸,低頭疾趨而出。
梅超風與陸乘風剛才又哭又笑的斗了一場,尋仇兇殺之意本已大減,得知師父并未逝
世,心下喜歡,又聽小師妹連笑帶比、咭咭咯咯說著裘千仞的事,哪里還放得下臉?硬得起
心腸?她沉吟片刻,沉著嗓子說道:“陸乘風,你讓我徒兒走,瞧在師父份上,咱們前事不
究。你趕我夫婦前往蒙古唉,一切都是命該如此。”
陸乘風長嘆一聲,心道:“她丈夫死了,眼睛瞎了,在這世上孤苦伶仃。我雙腿殘廢,
卻是有妻有子,有家有業,比她好上百倍。大家都是幾十歲的人了,還提舊怨干甚么?”便
道:“你將你徒兒領去就是。梅師姊,小弟明日動身到桃花島去探望恩師,你去也不去?”
梅超風顫聲道:“你敢去?”陸乘風道:“不得恩師之命,擅到桃花島上,原是犯了大規,
但剛才給那裘老頭信口雌黃的亂說一通,我總是念著恩師,放心不下。”黃蓉道:“大家一
起去探望爹爹,我代你們求情就是。”梅超風呆立片刻,眼中兩行淚水滾了下來,說道:
“我哪里還有面目去見他老人家?恩師憐我孤苦,教我養我,我卻狼子野心,背叛師
門”突然間厲聲喝道:“只待夫仇一報,我會自尋了斷。江南七怪,有種的站出來,今
晚跟老娘拚個死活。陸師弟,小師妹,你們袖手旁觀,兩不相幫,不論誰死誰活,都不許插
手勸解,聽見了么?”
柯鎮惡大踏步走到廳中,鐵杖在方磚上一落,當的一聲,悠悠不絕,嘶啞著嗓子道:
“梅超風,你瞧不見我,我也瞧不見你。那日荒山夜戰,你丈夫死于非命,我們張五弟卻也
給你們害死了,你知道么?”梅超風道:“哦,只剩下六怪了。”柯鎮惡道:“我們答應了
馬鈺馬道長,不再向你尋仇為難,今日卻是你來找我們。好罷,天地雖寬,咱們卻總是有
緣,處處碰頭。老天爺不讓六怪與你梅超風在世上并生,進招罷。”梅超風冷笑道:“你們
六人齊上。”朱聰等早站在大哥身旁相護,防梅超風忽施毒手,這時各亮兵刃。郭靖忙道:
“仍是讓弟子先擋一陣。”陸乘風聽梅超風與六怪雙方叫陣,心下好生為難,有意要替兩下
解怨,只恨自己威不足以服眾、藝不足以驚人,聽到郭靖這句話,心念忽動,說道:“各位
且慢動手,聽小弟一。梅師姊與六俠雖有宿嫌,但雙方均已有人不幸下世,依兄弟愚見,
今日只賭勝負,點到為止,不可傷人,六俠以六敵一,雖是向來使然,總覺不公,就請梅師
姊對這位郭老弟教幾招如何?”梅超風冷笑道:“我豈能跟無名小輩動手?”郭靖叫道:
“你丈夫是我親手殺的,與我師父何干?”梅超風悲怒交迸,喝道:“正是,先殺你這小
賊。”聽聲辨形,左手疾探,五指猛往郭靖天靈蓋插下。郭靖急躍避開,叫道:“梅前輩,
晚輩當年無知,誤傷了陳老前輩,一人作事一人當,你只管問我。今日你要殺要剮,我決不
逃走。若是日后你再找我六位師父啰唣,那怎么說?”他料想今日與梅超風對敵,多半要死
在她爪底,卻要解去師父們的危難。梅超風道:“你真的有種不逃?”郭靖道:“不逃。”
梅超風道:“好!我和江南六怪之事,也是一筆勾銷。好小子,跟我走罷!”黃蓉叫道:
“梅師姊,他是好漢子,你卻叫江湖上英雄笑歪了嘴。”梅超風怒道:“怎么?”黃蓉道:
“他是江南六俠的嫡傳弟子。六俠的武功近年來已大非昔比,他們要取你性命真是易如反
掌,今日饒了你,還給你面子,你卻不知好歹,尚在口出大。”梅超風怒道:“呸!我要
他們饒?六怪,你們武功大進了?那就來試試?”黃蓉道:“他們何必親自和你動手?單是
他們的弟子一人,你就未必能勝。”梅超風大叫:“三招之內我殺不了他,我當場撞死在這
里。”他在趙王府曾與郭靖動過手,深知他武功底細,卻不知數月之間,郭靖得九指神丐傳
授絕藝,功夫已然大進。
黃蓉道:“好,這里的人都是見證。三招太少,十招罷。”郭靖道:“我陪梅前輩走十
五招。”他只學了降龍十八掌中的十五掌,心想把這十五掌盡數使出來,或能抵擋得十五
招。黃蓉道:“就請陸師哥和陪你來的那位客人計數作證。”梅超風奇道:“誰陪我來著?
我單身闖莊,用得著誰陪?”黃蓉道:“你身后那位是誰?”梅超風反手撈出,快如閃電,
眾人也不見那穿青布長袍的人如何閃躲,她這一抓竟沒抓著。那人行動有如鬼魅,卻未發出
半點聲響。梅超風自到江南以后,這些日來一直覺得身后有點古怪,似乎有人跟隨,但不論
如何出試探,如何擒拿抓打,始終摸不著半點影子,還道是自己心神恍惚,疑心生暗鬼,
但那晚有人吹簫驅蛇,為自己解圍,明明是有一位高人窺伺在旁,她當時曾望空拜謝,卻又
無人搭腔。她在松樹下等了幾個時辰,更無半點聲息,不知這位高人于何時離去。這時聽黃
蓉這般問起,不禁大驚,顫聲道:“你是誰?一路跟著我干甚么?”那人恍若未聞,毫不理
會。梅超風向前疾撲,那人似乎身子未動,梅超風這一撲卻撲了個空。眾人大驚,均覺這人
功夫高得出奇,真是生平從所未見。
陸乘風道:“閣下遠道來此,小可未克迎接,請坐下共飲一杯如何?”那人轉過身來,
飄然出廳。
過了片刻,梅超風又問:“那晚吹簫的前輩高人,便是閣下么?梅超風好生感激。”眾
人不禁駭然,梅超風用耳代目,以她聽力之佳,竟未聽到這人出去的聲音。黃蓉道:“梅師
姊,那人已經走了。”梅超風驚道:“他出去了?我我怎么會不聽見?”黃蓉道:“你
快去找他罷,別在這里發威了。”梅超風呆了半晌,臉上又現凄厲之色,喝道:“姓郭的小
子,接招罷!”雙手提起,十指尖尖,在燭火下發出碧幽幽的綠光,卻不發出。郭靖道:
“我在這里。”梅超風只聽得他說了一個“我”字,右掌微晃,左手五指已抓向他面門。郭
靖見她來招奇速,身子稍側,左臂反過來就是一掌。梅超風聽到聲音,待要相避,已是不
及,“降龍十八掌”招招精妙無比,蓬的一聲,正擊在肩頭之上。梅超風登時被震得退開三
步,但她武功詭異之極,身子雖然退開,不知如何,手爪反能疾攻上來。這一招之奇,郭靖
從所未見,大驚之下,右腕“內關”、“外關”、“會宗”三穴已被她同時拿住。郭靖平時
曾聽師父道,梅超風的“九陰白骨爪”專在對方明知不能發招之時暴起疾進,最是難閃難
擋,他出來與梅超風動手,對此節本已嚴加防范。豈知她招數變化無方,雖被擊中一掌,竟
反過手來立時扣住了他脈門。郭靖暗叫:“不好!”全身已感酸麻,危急中右手屈起食中兩
指,半拳半掌,向她胸口打去,那是“潛龍勿用”的半招,本來左手同時向里鉤拿,右推左
鉤,敵人極難閃避,現下左腕被拿,只得使了半招。“降龍十八掌”威力奇大,雖只半招,
也已非同小可,梅超風聽到風聲怪異,既非掌風,亦非拳風,忙側身卸去了一半來勢,但肩
頭仍被打中,只覺一股極大力量將自己身子推得向后撞去,右手疾揮,也將郭靖身子推出。
這一下兩人都使上了全力,只聽得蓬的一聲大響,兩人背心同時撞中了一根廳柱。屋頂上瓦
片、磚石、灰土紛紛跌落。眾莊丁齊聲吶喊,逃出廳去。
江南六怪面面相覷,都是又驚又喜:“靖兒從哪里學來這樣高的武功?”韓寶駒望了黃
蓉一眼,料想必是她的傳授,心下暗暗佩服:“桃花島武功果然了得。”
這時郭靖與梅超風各展所學,打在一起,一個掌法精妙,力道沉猛,一個抓打狠辣,變
招奇幻,大廳中只聽得呼呼風響。梅超風躍前縱后,四面八方的進攻。郭靖知道敵人招數太
奇,跟著他見招拆招,立時就會吃虧,記著洪七公當日教他對付黃蓉“落英神劍掌”的法
竅,不管敵人如何花樣百出,千變萬化,自己只是把“降龍十八掌”中的十五掌連環往復、
一遍又一遍的使了出來,這訣竅果然使得,兩人拆了四五十招,梅超風竟不能逼近半步。只
看得黃蓉笑顏逐開,六怪撟舌不下,陸氏父子目眩神馳。
陸乘風心想:“梅師姊功夫精進如此,這次要是跟我動手,十招之內,我哪里還有性
命?這位郭老弟年紀輕輕,怎能有如此深湛的武功?我真是走了眼了,幸好對他禮貌周到,
絲毫沒有輕忽。”完顏康又妒又惱:“這小子本來非我之敵,今后怎么還能跟他動手?”黃
蓉大聲叫道:“梅師姊,拆了八十多招啦,你還不認輸?”本來也不過六十招上下,她卻又
給加上了二十幾招。梅超風惱怒異常,心想我苦練數十年,竟不能對付這小子?當下掌劈爪
戳,越打越快。她武功與郭靖本來相去何止倍蓰,只是一來她雙目已盲,畢竟吃虧;二來為
報殺夫大仇,不免心躁,犯了武學大忌;三來郭靖年輕力壯,學得了降龍十八掌的高招,兩
人竟打了個難解難分。堪堪將到百招,梅超風對他這十五招掌法的脈絡已大致摸清,知他掌
法威力極大,不能近攻,當下在離他丈余之外奔來竄去,要累他力疲。施展這降龍十八最是
耗神費力,時候久了,郭靖掌力所及,果然已不如先前之遠。
梅超風乘勢疾上,雙臂直上直下,在“九陰白骨爪”的招數之中同時夾了“摧心掌”掌
法。黃蓉知道再斗下去郭靖必定吃虧,不住叫道:“梅師姊,一百多招啦,快兩百招啦,還
不認輸?”梅超風充耳不聞,越打越急。
黃蓉靈機一動,縱身躍到柱邊,叫道:“靖哥哥,瞧我!”郭靖連發兩招“利涉大
川”、“鴻漸于陸”,將梅超風遠遠逼開,抬頭只見黃蓉繞著柱子而奔,連打手勢,一時還
不明白。黃蓉叫道:“在這里跟她打。”
郭靖這才醒悟,回身前躍,到了一根柱子邊上。梅超風五指抓來,郭靖立即縮身柱后,
禿的一聲,梅超風五指已插入了柱中。她全憑敵人拳風腳步之聲而辨知對方所在,柱子固定
在地,決無聲息,郭靖在酣戰時斗然間躲到柱后,她哪里知道?待得驚覺,郭靖呼的一掌,
從柱后打了出來,當下只得硬接,左掌照準來勢猛推出去。兩人各自震開數步,她五指才從
柱間拔出。梅超風惱怒異常,不等郭靖站定腳步,閃電般撲了過去。只聽得嗤的一聲,郭靖
衣襟被扯脫了一截,臂上也被她手爪帶中,幸未受傷,他心中一凜,還了一掌,拆不三招,
又向柱后閃去,梅超風大聲怒喝,左手五指又插入柱中。郭靖這次卻不乘勢相攻,叫道:
“梅前輩,我武功遠不及你,請你手下留情。”眾人眼見郭靖已占上風,他倚柱而斗,顯已
立于不敗之地,如此說法,那是給她面子,要她就此罷手。陸乘風心想:“這般了事,那是
再好不過。”梅超風冷然道:“若憑比試武功,我三招內不能勝你,早該服輸認敗。可是今
日并非比武,乃是報仇。我早已輸給了你,但非殺你不可!”一方畢,雙臂運勁,右手連
發三掌,左手連發三拳,都擊在柱子腰心,跟著大喝一聲,雙掌同時推出,喀喇喇一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