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蓉回到客店安睡,自覺做了一件好事,心中大為得意,一宵甜睡,次晨對郭靖說了。
郭靖本為這事出過許多力氣,當日和完顏康打得頭破血流,便是硬要他和穆念慈成親,這時
聽得他二人兩情和諧,心下也甚高興,更高興的是,丘處機與江南六怪從今而后,再也無法
逼迫自己娶穆念慈為妻了。兩人在客店中談談講講,吃過中飯,穆念慈仍未回來。黃蓉笑
道:“不用等她了,咱們去罷。”回房換了男裝。兩人到市鎮去買了一匹健驢代步,繞到那
蔣家宅第門前,見門前“大金國欽使”的燈籠等物已自撤去,想是完顏康已經啟程,穆念慈
自也和他同去了。
兩人沿途游山玩水,沿著運河南下,這一日來到宜興。那是天下聞名的陶都,青山綠水
之間掩映著一堆堆紫砂陶坯,另有一番景色。更向東行,不久到了太湖邊上。那太湖襟帶三
州,東南之水皆歸于此,周行五百里,古稱五湖。郭靖從未見過如此大水,與黃蓉攜手立在
湖邊,只見長天遠波,放眼皆碧,七十二峰蒼翠,挺立于三萬六千頃波濤之中,不禁仰天大
叫,極感喜樂。
黃蓉道:“咱們到湖里玩去。”找到湖畔一個漁村,將驢馬寄放在漁家,借了一條小
船,蕩槳劃入湖中。離岸漸遠,四望空闊,真是莫知天地之在湖海,湖海之在天地。黃蓉的
衣襟頭發在風中微微擺動,笑道:“從前范大夫載西施泛于五湖,真是聰明,老死在這里,
豈不強于做那勞什子的官么?”郭靖不知范大夫的典故,道:“蓉兒,你講這故事給我
聽。”黃蓉于是將范蠡怎么助越王勾踐報仇復國、怎樣功成身退而與西施歸隱于太湖的故事
說了,又述說伍子胥與文種卻如何分別為吳王、越王所殺。
郭靖聽得發了呆,出了一會神,說道:“范蠡當然聰明,但像伍子胥與文種那樣,到死
還是為國盡忠,那是更加不易了。”黃蓉微笑:“不錯,這叫做‘國有道,不變塞焉,強者
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者矯。’”郭靖問道:“這兩句話是甚么意思?”黃蓉道:“國
家政局清明,你做了大官,但不變從前的操守;國家朝政腐敗,你寧可殺身成仁,也不肯虧
了氣節,這才是響當當的好男兒大丈夫。”郭靖連連點頭,道:“蓉兒,你怎想得出這么好
的道理出來?”黃蓉笑道:“啊喲,我想得出,那不變了圣人?這是孔夫子的話。我小時候
爹爹教我讀的。”郭靖嘆道:“有許許多多事情我老是想不通,要是多讀些書,知道圣人說
過的道理,一定就會明白啦。”黃蓉道:“那也不盡然。我爹爹常說,大圣人的話,有許多
是全然不通的。我見爹爹讀書之時,常說:‘不對,不對,胡說八道,豈有此理!’有時
說:‘大圣人,放狗屁!’”郭靖聽得笑了起來。黃蓉又道:“我花了不少時候去讀書,這
當兒卻在懊悔呢,我若不是樣樣都想學,磨著爹爹教我讀書畫畫、奇門算數諸般玩意兒,要
是一直專心學武,那咱們還怕甚么梅超風、梁老怪呢?不過也不要緊,靖哥哥,你學會了七
公的‘降龍十八缺三掌’之后,也不怕那梁老怪了。”郭靖搖頭道:“我自己想想,多半還
是不成。”黃蓉笑道:“可惜七公說走便走,否則的話,我把他的打狗棒兒偷偷藏了起來,
要他教了你那余下的三掌,才把棒兒還他。”郭靖忙道:“使不得,使不得。我能學得這十
五掌,早已心滿意足,怎能跟七公他老人家這般胡鬧?”兩人談談說說,不再劃槳,任由小
舟隨風飄行,不覺已離岸十余里,只見數十丈外一葉扁舟停在湖中,一個漁人坐在船頭垂
釣,船尾有個小童。黃蓉指著那漁舟道:“煙波浩淼,一竿獨釣,真像是一幅水墨山水一
般。”郭靖問道:“甚么叫水墨山水?”黃蓉道:“那便是只用黑墨,不著顏色的圖畫。”
郭靖放眼但見山青水綠,天藍云蒼,夕陽橙黃,晚霞桃紅,就只沒有黑墨般的顏色,搖了搖
頭,茫然不解其所指。黃蓉與郭靖說了一陣子話,回過頭來,見那漁人仍是端端正正的坐在
船頭,釣竿釣絲都是紋絲不動。黃蓉笑道:“這人耐心倒好。”一陣輕風吹來,水波泊泊泊
的打在船頭,黃蓉隨手蕩槳,唱起歌來:“放船千里凌波去,略為吳山留顧。云屯水府,濤
隨神女,九江東注。北客翩然,壯心偏感,年華將暮。念伊蒿舊隱,巢由故友,南柯夢,遽
如許!”唱到后來,聲音漸轉凄切,這是一首《水龍吟》詞,抒寫水上泛舟的情懷。她唱了
上半闋,歇得一歇。郭靖見她眼中隱隱似有淚光,正要她解說歌中之意,忽然湖上飄來一陣
蒼涼的歌聲,曲調和黃蓉所唱的一模一樣,正是這首《水龍吟》的下半闋:“回首妖氛未
掃,問人間英雄何處?奇謀復國,可憐無用,塵昏白扇。鐵鎖橫江,錦帆沖浪,孫郎良苦。
但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淚流如雨。”遠遠望去,唱歌的正是那個垂釣的漁父。歌聲激昂排
宕,甚有氣概。郭靖也不懂二人唱些甚么,只覺倒也都很好聽。黃蓉聽著歌聲,卻呆呆出
神。郭靖問道:“怎么?”黃蓉道:“這是我爹爹平日常唱的曲子,想不到湖上的一個漁翁
竟也會唱。咱們瞧瞧去。”兩人劃槳過去,只見那漁人也收了釣竿,將船劃來。兩船相距數
丈時,那漁人道:“湖上喜遇佳客,請過來共飲一杯如何?”黃蓉聽他吐屬風雅,更是暗暗
稱奇,答道:“只怕打擾長者。”那漁人笑道:“嘉賓難逢,大湖之上萍水邂逅,更足暢人
胸懷,快請過來。”數槳一扳,兩船已經靠近。黃蓉與郭靖將小船系在漁舟船尾,然后跨上
漁舟船頭,與那漁人作揖見禮。那漁人坐著還禮,說道:“請坐。在下腿上有病,不能起
立,請兩位怨罪。”郭靖與黃蓉齊道:“不必客氣。”兩人在漁舟中坐下,打量那漁翁時,
見他約莫四十左右年紀,臉色枯瘦,似乎身患重病,身材甚高,坐著比郭靖高出了半個頭。
船尾一個小童在煽爐煮酒。
黃蓉說道:“這位哥哥姓郭。晚輩姓黃,一時興起,在湖中放肆高歌,未免有擾長者雅
興了。”那漁人笑道:“得聆清音,胸間塵俗頓消。在下姓陸。兩位小哥今日可是初次來太
湖游覽嗎?”郭靖道:“正是。”那漁人命小童取出下酒菜肴,斟酒勸客。四碟小菜雖不及
黃蓉所制,味道也殊不俗,酒杯菜碟并皆精潔,宛然是豪門巨室之物。
三人對飲了兩杯。那漁人道:“適才小哥所歌的那首《水龍吟》情致郁勃,實是絕妙好
詞。小哥年紀輕輕,居然能領會詞中深意,也真難得。”黃蓉聽他說話老氣橫秋,微微一
笑,說道:“宋室南渡之后,詞人墨客,無一不有家國之悲。”那漁人點頭稱是。黃蓉道:
“張于湖的《六洲歌頭》中道:‘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憤
氣填膺,有淚如傾。’也正是這個意思呢。”那漁人拍幾高唱:“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
膺,有淚如傾。”連斟三杯酒,杯杯飲干。兩人談起詩詞,甚是投機。其實黃蓉小小年紀,
又有甚么家國之悲?至于詞中深意,更是難以體會,只不過從前聽父親說過,這時便搬述出
來,語中見解精到,頗具雅量高致,那漁人不住擊桌贊賞。郭靖在一旁聽著,全然不知所
云。見那漁人佩服黃蓉,心下自是喜歡。又談了一會,眼見暮靄蒼蒼,湖上煙霧更濃。那漁
人道:“舍下就在湖濱,不揣冒昧,想請兩位去盤桓數日。”黃蓉道:“靖哥哥,怎樣?”
郭靖還未回答,那漁人道:“寒舍附近頗有峰巒之勝,兩位反正是游山玩水,務請勿卻。”
郭靖見他說得誠懇,便道:“蓉兒,那么咱們就打擾陸先生了。”那漁人大喜,命僮兒劃船
回去。
到得湖岸,郭靖道:“我們先去還了船,還有兩匹坐騎寄在那邊。”那漁人微笑道:
“這里一帶朋友都識得在下,這些事讓他去辦就是。”說著向那僮兒一指。郭靖道:“小可
坐騎性子很劣,還是小可親自去牽的好。”那漁人道:“既是如此,在下在寒舍恭候大
駕。”說罷劃槳蕩水,一葉扁舟消失在垂柳深處。那僮兒跟著郭靖黃蓉去還船取馬,行了里
許,向湖畔一家人家取了一艘大船,牽了驢馬入船,請郭、黃二人都上船坐了。六名壯健船
夫一齊扳槳,在湖中行了數里,來到一個水洲之前。在青石砌的碼頭上停泊。上得岸來,只
見前面樓閣紆連,竟是好大一座莊院,過了一道大石橋,來到莊前。郭、黃兩人對望了一
眼,想不到這漁人所居竟是這般宏偉的巨宅。兩人未到門口,只見一個二十來歲的后生過來
相迎,身后跟著五六名從仆。那后生道:“家父命小侄在此恭候多時。”郭、黃二人拱手謙
謝,見他身穿熟羅長袍,面目與那漁人依稀相似,只是背厚膀寬,軀體壯健。郭靖道:“請
教陸兄大號。”那后生道:“小侄賤字冠英,請兩位直斥名字就是。”黃蓉道:“這哪里敢
當?”三人一面說話,一面走進內廳。郭靖與黃蓉見莊內陳設華美,雕梁畫棟,極窮巧思,
比諸北方質樸雄大的莊院另是一番氣象。黃蓉看莊中的道路布置,臉上微現詫異。
過了三進庭院,來到后廳,只聽那漁人隔著屏風叫道:“快請進,快請進。”陸冠英
道:“家父腿上不便,在東書房恭候。”三人轉過屏風,只見書房門大開,那漁人坐在房內
榻上。這時他已不作漁人打扮,穿著儒生衣巾,手里拿著一柄潔白的鵝毛扇,笑吟吟的拱
手。郭、黃二人入內坐下,陸冠英卻不敢坐,站在一旁。黃蓉見書房中琳瑯滿目,全是詩書
典籍,幾上桌上擺著許多銅器玉器,看來盡是古物,壁上掛著一幅水墨畫,畫的是一個中年
書生在月明之夜中庭佇立,手按劍柄,仰天長吁,神情寂寞。左上角題著一首詞:
“昨夜寒蛩不住鳴。驚回千里夢,已三更。起來獨自繞階行。人悄悄,簾外月朧明。
白首為功名。舊山松竹老,阻歸程。欲將心事付瑤箏,知音少,弦斷有誰聽?”這詞黃
蓉曾由父親教過,知道是岳飛所作的《小重山》,又見下款寫著“五湖廢人病中涂鴉”八
字,想來這“五湖廢人”必是那莊主的別號了。但見書法與圖畫中的筆致波磔森森,如劍如
戟,豈但力透紙背,直欲破紙飛出一般。陸莊主見黃蓉細觀圖畫,問道:“老弟,這幅畫怎
樣,請你品題品題。”黃蓉道:“小可斗膽亂說,莊主別怪。”陸莊主道:“老弟但說不
妨。”黃蓉道:“莊主這幅圖畫,寫出了岳武穆作這首《小重山》詞時壯志難伸、彷徨無計
的心情。只不過岳武穆雄心壯志,乃是為國為民,‘白首為功名’這一句話,或許是避嫌養
晦之意。當年朝中君臣都想與金人議和,岳飛力持不可,只可惜無人聽他的。‘知音少,弦
斷有誰聽?’這兩句,據說是指此事而,那是一番無可奈何的心情,卻不是公然要和朝廷
作對。莊主作畫寫字之時,卻似是一腔憤激,滿腔委曲,筆力固然雄健之極,但是鋒芒畢
露,像是要與大仇人拚個你死我活一般,只恐與岳武穆憂國傷時的原意略有不合。小可曾聽
人說,書畫筆墨若是過求有力,少了圓渾蘊藉之意,似乎尚未能說是極高的境界。”
陸莊主聽了這番話,一聲長嘆,神色凄然,半晌不語。黃蓉見他神情有異,心想:“我
這番話可說得直率了,只怕已得罪了他。但爹爹教這首《小重山》和書畫之道時,確是這般
解說的。”便道:“小可年幼無知,胡亂道,尚請莊主恕罪。”陸莊主一怔,隨即臉露喜
色,歡然道:“黃老弟說哪里話來?我這番心情,今日才被你看破,老弟真可說得是我生平
第一知己。至于筆墨過于劍拔弩張,更是我改不過來的大毛病。承老弟指教,甚是甚是。”
回頭對兒子道:“快命人整治酒席。”郭靖與黃蓉連忙辭謝,道:“不必費神。”陸冠英早
出房去了。陸莊主道:“老弟鑒賞如此之精,想是家學淵源,令尊必是名宿大儒了,不知名
諱如何稱呼。”黃蓉道:“小可懂得甚么,蒙莊主如此稱許。家父在鄉村設帳授徒,沒沒無
名。”陸莊主嘆道:“才人不遇,古今同慨。”
酒筵過后,回到書房小坐,又談片刻,陸莊主道:“這里張公、善卷二洞,乃天下奇
景,二位不妨在敝處小住數日,慢慢觀賞。天已不早,兩位要休息了罷?”
郭靖與黃蓉站起身來告辭。黃蓉正要出房,猛一抬頭,忽見書房門楣之上釘著八片鐵
片,排作八卦形狀,卻又不似尋常的八卦那么排得整齊,疏疏落落,歪斜不稱。她心下一
驚,當下不動聲色,隨著莊丁來到客房之中。
客房中陳設精雅,兩床相對,枕衾雅潔。莊丁送上香茗后,說道:“二位爺臺要甚么,
一拉床邊這繩鈴,我們就會過來。二位晚上千萬別出去。”說罷退了出去,輕輕掩上了門。
黃蓉低聲問道:“你瞧這地方有甚么蹊蹺?他干么叫咱們晚上千萬別出去?”郭靖道:“這
莊子好大,莊里的路繞來繞去,也許是怕咱們迷了路。”黃蓉微笑道:“這莊子可造得古
怪。你瞧這陸莊主是何等樣人物?”郭靖道:“是個退隱的大官罷?”黃蓉搖頭道:“這人
必定會武,而且還是高手,你見到了他書房中的鐵八卦么?”郭靖道:“鐵八卦?那是甚
么?”黃蓉道:“那是用來練劈空掌的家伙。爹爹教過我這套掌法,我嫌氣悶,練不到一個
月便擱下了,真想不到又會在這里見到。”郭靖道:“這陸莊主對咱們決無歹意,他既不
說,咱們只當不知就是。”黃蓉點頭一笑,揮掌向著燭臺虛劈,嗤的一聲,燭火應手而滅。
郭靖低贊一聲:“好掌法!”問道:“這就是劈空掌么?”黃蓉笑道:“我就只練到這樣,
鬧著玩還可以,要打人可全無用處。”睡到半夜,忽然遠處傳來嗚嗚之聲,郭靖和黃蓉都驚
醒了,側耳聽去,似是有人在吹海螺,過了一陣,嗚嗚之聲又響了起來,此起彼和,并非一
人,吹螺之人相距甚遠,顯然是在招呼應答。黃蓉低聲道:“瞧瞧去。”郭靖道:“別出去
惹事罷。”黃蓉道:“誰說惹事了?我是說瞧瞧去。”兩人輕輕推開窗子,向外望去,只見
庭院中許多人打著燈籠,還有好些人來來去去,不知忙些甚么。黃蓉抬起頭來,只見屋頂上
黑黝黝的有三四個人蹲在那里,燈籠移動時亮光一閃,這些人手中的兵刃射出光來。等了一
陣,只見眾人都向莊外走去,黃蓉好奇心起,拉著郭靖繞到西窗邊,見窗外無人,便輕輕躍
出,屋頂之人并未知覺。
黃蓉向郭靖打個手勢,反向后行,莊中道路東轉西繞,曲曲折折,尤奇的是轉彎處的欄
干亭榭全然一模一樣,幾下一轉,哪里還分辨得出東西南北?黃蓉卻如到了自己家里,毫不
遲疑的疾走,有時眼前明明無路,她在假山里一鉆,花叢旁一繞,竟又轉到了回廊之中。有
時似已到了盡頭,哪知屏風背面、大樹后邊卻是另有幽境。當路大開的月洞門她偏偏不走,
卻去推開墻上一扇全無形跡可尋的門戶。郭靖愈走愈奇,低聲問道:“蓉兒,這莊子的道路
真古怪,你怎認得?”黃蓉打手勢叫他噤聲,又轉了七八個彎,來到后院的圍墻邊。黃蓉察
看地勢,扳著手指默默算了幾遍,在地下踏著腳步數步子,郭靖聽她低聲念著:“震一、屯
三、頤五、復七、坤”更不懂是甚么意思。黃蓉邊數邊行,數到一處停了腳步,說道:
“只有這里可出去,另外地方全有機關。”說著便躍上墻頭,郭靖跟著她躍出墻去。黃蓉才
道:“這莊子是按著伏羲六十四卦方位造的。這些奇門八卦之術,我爹爹最是拿手。陸莊主
難得倒旁人,可難不了我。”下甚是得意。兩人攀上莊后小丘,向東望去,只見一行人高
舉燈籠火把,走向湖邊。黃蓉拉了拉郭靖的衣袖,兩人展開輕功追去。奔到臨近,伏在一塊
巖石之后,只見湖濱泊著一排漁船,人眾絡繹上船,上船后便即熄去燈火。兩人待最后一批
人上了船,岸上全黑,才悄悄躍出,落在一艘最大的篷船后梢,于拔篙開船聲中躍上篷頂,
在竹篷隙孔中向下望去,艙內一人居中而坐,赫然便是少莊主陸冠英。
眾船搖出里許,湖中海螺之聲又嗚嗚傳來,大篷船上一人走到船首,也吹起海螺。再搖
出數里,只見湖面上一排排的全是小船,放眼望去,舟似蟻聚,不計其數,猶如一張大綠紙
上濺滿墨點一般。大篷船首那人海螺長吹三聲,大船拋下了錨泊在湖心,十余艘小船飛也似
的從四方過來。郭靖與黃蓉心下納罕,不知是否將有一場廝殺,低頭瞧那陸冠英卻是神定氣
閑,不似便要臨敵應戰的模樣。
過不多時,各船靠近。每艘船上有人先后過來,或一二人、或三四人不等。各人進入大
船船艙,都向陸冠英行禮后坐下,對他執禮甚恭,座位次序似早已排定,有的先到反坐在
后,有的后至卻坐在上首。只一盞茶功夫,諸人坐定。這些人神情粗豪,舉止剽悍,雖作漁
人打扮,但看來個個身負武功,決非尋常以打魚為生的漁夫。
陸冠英舉手說道:“張大哥,你探聽得怎樣了?”座中一個瘦小的漢子站起身來,說
道:“回稟少莊主,金國欽使預定今晚連夜過湖,段指揮使再過一個多時辰就到。這次他以
迎接金國欽使為名,一路搜刮,是以來得遲了。”陸冠英道:“他搜刮到了多少?”那漢子
道:“每一州縣都有報效,他麾下兵卒還在鄉間劫掠,我見他落船時眾親隨抬著二十多箱財
物,看來都很沉重。”陸冠英道:“他帶了多少兵馬?”那漢子道:“馬軍二千。過湖的都
是步軍,因船只不夠,落船的約莫是一千名左右。”陸冠英向眾人道:“各位哥哥,大家說
怎樣?”諸人齊聲道:“愿聽少莊主號令。”
陸冠英雙手向懷里一抱,說道:“這些民脂民膏,不義之財,打從太湖里來,不取有違
天道。咱們盡數取來,一半*散給湖濱貧民,另一半各寨分了。”眾人轟然叫好。郭靖與黃
蓉這才明白,原來這群人都是太湖中的盜首,看來這陸冠英還是各寨的總頭領呢。
陸冠英道:“事不宜遲,馬上動手。張大哥,你帶五條小船,再去哨探。”那瘦子接令
出艙。陸冠英跟著分派,誰打先鋒、誰作接應、誰率領水鬼去鉆破敵船船底、誰取財物、誰
擒拿軍官,指揮得井井有條。
郭靖與黃蓉暗暗稱奇,適才與他共席時見他斯文有禮,談吐儒雅,宛然是一個養尊處優
的世家子弟,哪知竟能領袖群豪。陸冠英吩咐已畢,各人正要出去分頭干事,座中一人站起
身來,冷冷的道:“咱們做這沒本錢買賣的,吃吃富商大賈,也就夠啦。這般和官家大動干
戈,咱們在湖邊還耽得下去么?大金國欽使更加得罪不得。”
郭靖和黃蓉聽這聲音好熟,凝目看時,原來是沙通天的弟子,黃河四鬼中的奪魄鞭馬青
雄,不知如何他竟混在這里。陸冠英臉上變色,尚未回答,群盜中已有三四人同聲呼叱。陸
冠英道:“馬大哥初來,不知這里規矩,既然大家齊心要干,咱們就是鬧個全軍覆沒,那也
是死而無悔。”馬青雄道:“好啦,你干你們的,我可不搞這鍋混水。”轉身就要走出船
艙。兩名漢子攔在艙口,喝道:“馬大哥,你斬過雞頭立過誓,大伙兒有福同享,有難同
當!”馬青雄雙手揮出,罵道:“滾開!”那兩人登時跌在一邊。他正要鉆出艙門,突覺背
后一股掌風襲來,當即偏身讓過,左手已從靴筒里拔出一柄匕首,反手向后戳去。陸冠英左
手疾伸,將他左臂格在外門,踏步進掌。馬青雄右手撩開,左手匕首跟著遞出。兩人在窄隘
的船艙中貼身而搏。郭靖當日在蒙古土山之上曾與馬青雄相斗,初見陸冠英出手,料想他不
易取勝,豈知只看得數招,但見陸冠英著著爭先,竟然大占上風,心下詫異:“怎地這姓馬
的忽然不濟了?啊,是了,那日在蒙古是他們黃河四鬼合力打我一個,此刻他四面是敵,自
然膽怯。”殊不知真正原因,卻在于他得洪七公指點教導,幾近兩月。天下武學絕藝的“降
龍十八掌”固然學會了十五掌,而這些時日中洪七公隨口點撥、順手比劃,無一而非上乘武
功中的精義,盡為“江南七怪”生平從所未窺的境界。郭靖牢牢記在心中,雖然所領悟的不
過十之一二,但不知不覺之間武功已突飛猛進,此刻修為,已殊不遜于六位師父,再來看馬
青雄的武功,自覺頗不足道。只見兩人再拆數招,陸冠英左拳斗出,砰的一聲,結結實實打
在馬青雄胸口。馬青雄一個踉蹌,向后便倒。他身后兩名漢子雙刀齊下,馬青雄立時斃命。
那兩名漢子提起他尸身投入湖中。陸冠英道:“眾家哥哥,大伙兒奮勇當先。”群盜轟然答
應,各自回船。片刻之間眾舟千槳齊蕩,并肩東行。陸冠英的大船在后壓陣。行了一陣,遠
遠望見數十艘大船上燈火照耀,向西駛來。郭靖與黃蓉心想:“這些大船,便是那個段指揮
使的官船了。”兩人悄悄爬上桅桿,坐在橫桁之上,隱身于帆后。只聽得小船上海螺吹起。
兩邊船隊漸漸接近,一會兒叫罵聲、呼叱聲、兵刃相交聲、身子落水聲,從遠處隱隱傳來。
又過一會,官船起火,烈焰沖天,映得湖水都紅了。郭黃知道群盜已經得手,果見幾艘小舟
急駛而至,呼道:“官兵全軍覆沒,兵馬指揮使已經擒到。”陸冠英大喜,走到船頭,叫
道:“通知眾家寨主,大伙兒再辛苦一下,擒拿金國欽使去也!”報信的小盜歡然答應,飛
舟前去傳令。
郭靖和黃蓉同時伸出手來,相互一捏,均想:“那金國欽使便是完顏康了,不知他如何
應付。”只聽得各處船上海螺聲此起彼和,群船掉過頭來,扯起風帆。其時方當盛暑,東風
正急,群船風帆飽張,如箭般向西疾駛。
陸冠英所坐的大船原本在后,這時反而領先。郭靖與黃蓉坐在橫桁之上,陣陣涼風自背
吹來,放眼望去,繁星在天,薄霧籠湖,甚是暢快,真想縱聲一歌,只見后面的輕舟快艇又
是一艘艘的搶到大船之前。
舟行約莫一個時辰,天色漸亮,兩艘快艇如飛而來,艇首一人手中青旗招展,大呼:
“已見到了金國的船只!賀寨主領先攻打。”陸冠英站在船首,叫道:“好。”過不多時,
又有一艘小艇駛回,報道:“金國那狗欽使手爪子好硬,賀寨主受傷,彭、董兩位寨主正在
夾擊。”不多時,兩名嘍啰扶著受傷暈去的賀寨主上大船來。陸冠英正待察看賀寨主的傷
勢,兩艘小艇又分別將彭、董兩位受傷的寨主送到,并說縹緲峰的郭頭領被金國欽使一槍搠
死,跌入了湖中。陸冠英大怒,喝道:“金狗如此猖獗,我親去殺他。”
郭靖與黃蓉覺得完顏康為虎作倀,殺傷同胞甚是不該,卻又耽心他寡不敵眾,給太湖群
盜殺死,穆念慈不免終身遺恨。黃蓉在郭靖耳邊悄聲道:“救他不救?”郭靖微一沉吟,
道:“救他性命,但要他悔改。”黃蓉點點頭。只見陸冠英縱身躍入一艘小艇,喝道:“上
去!”黃蓉向郭靖道:“咱們搶小艇。”兩人正待縱身躍向旁邊一艘小艇,猛聽得前面群盜
齊聲高呼,縱目望去,那金國欽使所率的船隊一艘艘的正在慢慢沉下,想是給潛水的水鬼鑿
穿了船底。青旗招展中,兩艘快艇趕到稟報:“金狗落了水,已抓到啦!”陸冠英大喜,躍
回大船。過不多時,海螺齊鳴,快艇將金國的欽使、衛兵、隨從等陸續押上大船。郭靖與黃
蓉見完顏康手腳都已被縛,兩眼緊閉,想是喝飽了水,但胸口起伏,仍在呼吸。這時天已大
明,日光自東射來,水波晃動,猶如萬道金蛇在船邊飛舞一般。陸冠英傳出號令:“各寨寨
主齊赴歸云莊,開宴慶功。眾頭領率部回寨,聽候論功領賞。”群盜歡聲雷動。大小船只向
四方分散,漸漸隱入煙霧之中。湖上群鷗來去,白帆點點,青峰悄立,綠波蕩漾,又回復了
一片寧靜。待得船隊回莊,郭、黃二人等陸冠英與群盜離船,這才乘人不覺,飛身上岸。群
盜大勝之余,個個興高采烈,哪想得到桅桿上一直有人躲著偷窺。黃蓉相準了地位,仍與郭
靖從莊后圍墻跳進,回到臥房。
這時服侍他們的莊丁已到房前來看了幾次,只道他們先一日游玩辛苦,在房里大睡懶
覺。郭靖打開房門,兩名莊丁上前請安,送上早點,道:“莊主在書房相候,請兩位用過早
點,過去坐坐。”兩人吃了些面點湯包,隨著莊丁來到書房。陸莊主笑道:“湖邊風大,夜
里波濤拍岸,擾人清夢,兩位可睡得好嗎?”郭靖不慣撒謊,被他一問,登時窘住。黃蓉
道:“夜里只聽得嗚嗚嗚的吹法螺,想是和尚道士做法事放焰口。”
陸莊主一笑,不提此事,說道:“在下收藏了一些書畫,想兩位老弟法眼鑒定。”黃蓉
道:“當得拜觀。莊主所藏,定然都是精品。”陸莊主令書僮取出書畫,黃蓉一件件的賞
玩。驀地里門外傳來一陣吆喝,幾個人腳步聲響,聽聲音是一人在逃,后面數人在追。一人
喝道:“你進了歸云莊,要想逃走,那叫做難如登天!”陸莊主若無其事,猶如未聞,說
道:“本朝書法,蘇黃米蔡并稱,這四大家之中,黃老弟最愛哪一家?”黃蓉正要回答,突
然書房門砰的一聲被人推開,一個全身濕淋淋的人闖了進來,正是完顏康。
黃蓉一拉郭靖衫角,低聲道:“看書畫,別瞧他。”兩人背轉了身子,低頭看畫。原來
完顏康不識水性,船沉落湖,空有一身武藝,只吃得幾口水,便已暈去,等到醒來,手足已
被縛住。解到莊上,陸冠英喝令押上來審問。完顏康見一直架在后頸的鋼刀已然移開,當即
暗運內勁,手指抓住身上綁縛的繩索,大喝一聲,以“九陰白骨爪”功夫立時將繩索撕斷
了。眾人齊吃一驚,搶上前去擒拿,被他雙手揮擊,早跌翻了兩個。完顏康奪路便走,哪知
歸云莊中房屋道路皆按奇門八卦而建,若無本莊之人引路,又非精通奇門生克之變,休想闖
得出去。完顏康慌不擇路,竟撞進陸莊主的書房來。陸冠英雖見他掙脫綁縛,知他決然逃不
出去,也并不在意,只是一路追趕,及見他闖進書房,卻怕他傷及父親,急忙搶前,攔在父
親所坐榻前。后面太湖諸寨的寨主都擋在門口。
完顏康不意逃入了絕地,戟指向陸冠英罵道:“賊強盜,你們行使詭計,鑿沉船只,也
不怕江湖上好漢笑話?”陸冠英哈哈一笑,說道:“你是金國王子,跟我們綠林豪杰提甚么
‘江湖’二字?”完顏康道:“我在北京時久聞江南豪客的大名,只道當真都是光明磊落的
好男子,哼哼,今日一見,卻原來嘿嘿,可就叫作浪得虛名!”陸冠英怒道:“怎
樣?”完顏康道:“只不過是一批倚多為勝的小人而已!”陸冠英冷笑道:“要是單打獨斗
勝了你,那你便死而無怨?”
完顏康適才這話本是激將之計,正要引他說出這句話來,立時接口:“歸云莊上只要有
人憑真功夫勝得了我,我束手就縛,要殺要剮,再無第二句話。卻不知是哪一位賜教?”說
著眼光向眾人一掃,雙手負在背后,嘿嘿冷笑,神態甚是倨傲。一方畢,早惱了太湖莫厘
峰上的金頭鰲石寨主,怒喝:“老子揍你這番邦賊廝鳥!”搶入書房,雙拳“鐘鼓齊鳴”,
往完顏康太陽穴打到。完顏康身子微側,敵拳已然擊空,右手反探,抓住了他后心,內勁吐
處,把他肥肥一個身軀向門口人叢中丟了出去。陸冠英見他出手迅辣,心中暗驚,知道各寨
主無人能敵,叫道:“果然好俊功夫,讓我來討教幾招。咱們到外面廳上去。”眼見對方大
是勁敵,生怕劇斗之際,拳風掌力帶到父親與客人身上,三人不會武功,可莫受了誤傷。
完顏康道:“比武較量到處都是一樣,就在這里何妨?寨主請賜招罷!”下之意竟
是:“不過三招兩式,就打倒了你,何必費事另換地方?”陸冠英心中暗怒,說道:“好,
你是客,請進招罷。”完顏康左掌虛探,右手就往陸冠英胸口抓去,開門見山,一出手就以
九陰白骨爪攻敵要害。陸冠英暗罵:“小子無禮,教你知道少莊主的厲害。”胸口微縮,竟
不退避,右拳直擊對方橫臂手肘,左手二指疾伸,取敵雙目。完顏康見他來勢好快,心頭倒
也一震,暗道:“不意草莽之中,竟然有此等人物。”疾忙斜退半步,手腕疾翻,以擒拿手
拿敵手臂。陸冠英扭腰左轉,兩手回兜,虎只相對,正是“懷中抱月”之勢。完顏康見他出
手了得,不敢再有輕敵之念,當下打疊起精神,使出丘處機所傳的全真派拳法。陸冠英是臨
安府云棲寺枯木大師的得意弟子,精通仙霞門的外家拳法,那是河南嵩山少林寺的旁支,所
傳也是武學正宗,這時遇到強敵,當下小心在意,見招拆招,遇勢破勢。他知完顏康手爪功
夫厲害,決不讓他手爪碰到自己身子,雙手嚴守門戶,只見有隙可乘,立即使腳攻敵。外家
技擊有道:“拳打三分,腳踢七分。”又道:“手是兩扇門,全憑腳踢人。”陸冠英所學
是外家功夫,腿上功夫自極厲害,兩人斗到酣處,只見書房之中人影飛舞,拳腳越來越快。
郭靖與黃蓉不愿被他認出,退在書架之旁,側身斜眼觀戰。完顏康久斗不下,心中焦躁,暗
道:“再耗下去,時刻長了,就算勝了他,要是再有人出來邀斗,我哪里還有力氣對付?”
他武功原比陸冠英高出甚多,只因在湖水中被浸,喝了一肚子水,委頓之下,氣力不加,兼
之身陷重圍,初次遇險,不免心怯,這才讓陸冠英拆了數十招,待得精神一振,手上加緊,
只聽得砰的一聲,陸冠英肩頭中拳。他一個踉蹌,向后倒退,眼見敵人乘勢進逼,斗然間飛
起左腿,足心朝天,踢向完顏康心胸。這一招叫做“懷心腿”,出腿如電,極為厲害。完顏
康想不到敵人落敗之余,尚能出此絕招,待得伸手去格,胸口已被踢中。這“懷心腿”是陸
冠英自幼苦練的絕技,練時用繩子縛住足踝,然后將繩繞過屋梁,逐日拉扯懸吊,臨敵時一
腿飛出,倏忽過頂,敵人實所難防。完顏康胸口一痛,左手颼的彎轉,五根手指已插入了陸
冠英小腿,右掌往他胯上推去,喝道:“躺下!”陸冠英單腿站立,被他這么猛推,身子直
跌出去,撞向在榻上的陸莊主。陸莊主左手伸出一粘,托住他背心,輕輕放在地下,但見兒
子小腿上鮮血淋漓,從原來站立之地直到榻前一排鮮血直滴過來,又驚又怒,喝道:“黑風
雙煞是你甚么人?”他這一出手、一喝問,眾人俱感驚詫。別說完顏康與眾寨主不知他身有
武功,連他親生兒子陸冠英,也只道父親雙腿殘廢,自然不會武功,自己從小便見父親寄情
于琴書之間,對他作為向來不聞不問,哪知剛才救他這一托,出手竟是沉穩之極。黃蓉昨晚
見到了他門楣上的鐵八卦,對郭靖說過,因此只有他兩人才不訝異。完顏康聽陸莊主問起黑
風雙煞,一呆之下,說道:“黑風雙煞是甚么東西?”原來梅超風雖然傳他武藝,但她自己
的來歷固然未曾對他明,連真實姓名也不對他說,“黑風雙煞”的名頭,他自然更加不知
了。
陸莊主怒道:“裝甚么蒜?這陰毒的九陰白骨爪是誰傳你的?”完顏康道:“小爺沒空
聽你啰唆,失陪啦!”轉身走向門口。眾寨主齊聲怒喝,挺起兵刃攔阻。完顏康連聲冷笑,
回頭向陸冠英道:“你說話算不算數?”陸冠英臉色慘白,擺一擺手,說道:“太湖群雄說
一是一,眾位哥哥放他走罷。張大哥,你領他出去。”眾寨主心中都不愿意,但少莊主既然
有令,卻也不能違抗。那張寨主喝道:“跟我走罷,諒你這小子自己也找不到路出去。”完
顏康道:“我的從人衛兵呢?”陸冠英道:“一起放他們走。”完顏康大拇指一豎,說道:
“好,果然是君子一,快馬一鞭。眾寨主,咱們后會有期。”說著團團一揖,唱個無禮
喏,滿臉得意之色。”他轉身正要走出書房,陸莊主忽道:“且慢!老夫不才,要領教你的
九陰白骨爪。”完顏康停步笑道:“那好極啦。”陸冠英忙道:“爹,您老人家犯不著跟這
小子一般見識。”陸莊主道:“不用擔心,他的九陰白骨爪沒練到家。”雙目盯著完顏康,
緩緩說道:“我腿有殘疾,不能行走,你過來。”完顏康一笑,卻不移步。陸冠英腿上傷口
劇痛,但決不肯讓父親與對方動手,縱身躍出房門,叫道:“這次是代我爹爹再請教幾
招。”完顏康笑道:“好,咱倆再練練。”
陸莊主喝道:“英兒走開!”右手在榻邊一按,憑著手上之力,身子突然躍起,左掌向
完顏康頂上猛劈下去。眾人驚呼聲中,完顏康舉手相格,只覺腕上一緊,右腕已被捏住,眼
前掌影閃動,敵人右掌又向肩頭擊到。完顏康萬料不到他擒拿法如此迅捷奇特,左手急忙招
架,右手力掙,想掙脫他的擒拿。陸莊主足不著地,身子重量全然放在完顏康這手腕之上,
身在半空,右掌快如閃電,瞬息之間連施五六下殺手。完顏康奮起平生之力,向外抖甩,卻
哪里甩得脫?飛腿去踢,卻又踢他不著。眾人又驚又喜,望著兩人相斗。只見陸莊主又是舉
掌劈落,完顏康伸出五指,要戳他手掌,陸莊主手肘突然下沉,一個肘錘,正打在他“肩井
穴”上。完顏康半身酸麻,跟著左手手腕也已被他拿住,只聽得喀喀兩聲,雙手手腕關節已
同時錯脫。陸莊主手法快極,左手在他腰里一戳,右手在他肩上一捺,已借力躍回木榻,穩
穩坐下。完顏康卻雙腿軟倒,再也站不起來。眾寨主看得目瞪口呆,隔了半晌,才震天價喝
起彩來。陸冠英搶步走到榻前,問道:“爹,您沒事吧?”陸莊主笑著搖搖頭,隨即臉色轉
為凝重,說道:“這金狗的師承來歷,得好好問他一問。”兩名寨主拿了繩索將完顏康手足
縛住。張寨主:“在那姓段的兵馬指揮使行囊之中,搜出了幾副精鋼的腳鐐手銬,正好用來
銬這小子,瞧他還掙不掙得斷。”眾人連聲叫好,有人飛步去取了來,將完顏康手腳都上了
雙重鋼銬。完顏康手腕劇痛,額上黃豆大的汗珠不住冒出來,但強行忍住,并不呻吟。陸莊
主道:“拉他過來。”兩名頭領執住完顏康的手臂,將他拉到榻前。陸莊主給他裝上手腕關
節,又伸手在他尾脊骨與左胸穴道各點了一指。完顏康疼痛漸止,心里又是憤怒,又是驚
奇,還未開,陸冠英已命人將他押下監禁。眾寨寨主都退了出去。
陸莊主轉身對黃蓉與郭靖笑道:“與少年人好勇斗狠,有失斯文,倒教兩位笑話了。”
黃蓉見他的掌法與點穴功夫全是自己家傳的一路,不禁疑心更盛,笑問:“那是甚么人?他
是不是偷了寶莊的東西,累得莊主生氣?”陸莊主呵呵大笑,道:“不錯,他們確是搶了大
伙兒不少財物。來來來,咱們再看書畫,別讓這小賊掃了清興。”陸冠英退出書房,三人又
再觀畫。陸莊主與黃蓉一幅幅的談論山水布局、人物神態,翎毛草蟲如何,花卉瓜果又是如
何。郭靖自是全然不懂。中飯過后,陸莊主命兩名莊丁陪同他們去游覽張公、善卷二洞,那
是天下勝景,洞中奇幻莫名,兩人游到天色全黑,這才盡興而返。晚上臨睡時,郭靖道:
“蓉兒,怎么辦?救不救他?”黃蓉道:“咱們在這兒且再住幾天,我還摸不準那陸莊主的
底子。”郭靖道:“他武功與你門戶很近啊。”黃蓉沉吟道:“奇就奇在這里,莫非他識得
梅超風?”兩人猜想不透,只怕隔墻有耳,不敢多談。睡到中夜,忽聽得瓦面上有聲輕響,
接著地上擦的一聲。兩人都是和衣而臥,聽得異聲,立即醒覺,同時從床上躍起,輕輕推窗
外望,只見一個黑影躲在一叢玫瑰之后。那人四下張望,然后躡足向東走去,瞧這般全神提
防的模樣,似是闖進莊來的外人。黃蓉本來只道歸云莊不過是太湖群雄的總舵,但見了陸莊
主的武功后,心知其中必定另有隱秘,決意要探個水落石出,當下向郭靖招了招手,翻出窗
子,悄悄跟在那人身后。跟得幾十步,星光下已看清那人是個女子,武功也非甚高,黃蓉加
快腳步,逼近前去,那女子臉蛋微微一側,原來卻是穆念慈。黃蓉心中暗笑:“好啊,救意
中人來啦。倒要瞧瞧你用甚么手段。”只見穆念慈在園中東轉西走,不多時已迷失了方向。
黃蓉知道依這莊園的方位建置,監人的所在必在離上震下的“噬嗑”之位,《易經》曰:
“噬嗑,亨,利用獄。”“象曰:雷電,噬嗑,先王以明罰敕法。”她父親黃藥師精研其
理,閑時常與她講解指授。她想這莊園構筑雖奇,其實明眼人一看便知,哪及得上桃花島中
陰陽變化、乾坤倒置的奧妙?在桃花島,禁人的所在反而在乾上兌下的“履”位,取其“履
道坦坦,幽人貞吉”之義,更顯主人的氣派。黃蓉心想:“照你這樣走去,一百年也找不到
他。”當下俯身在地下抓了一把散泥,見穆念慈正走到歧路,躊躇不決,拈起一粒泥塊向左
邊路上擲去,低沉了聲音道:“向這邊走。”閃身躲入了旁邊花叢。穆念慈大吃一驚,回頭
看時,卻不見人影,當即提刀在手,縱身過去。黃蓉與郭靖的輕身功夫高她甚遠,早已躲
起,哪能讓她找到?穆念慈正感彷徨,心想:“這人不知是好心壞心,反正我找不到路,姑
且照他的指點試試。”當上依著向左走去,每到歧路,總有小粒泥塊擲明方向,曲曲折折走
了好一陣子,忽聽得嗤的一聲,一粒泥塊遠遠飛去,撞在一間小屋的窗上,眼前一花,兩個
黑影從身邊閃過,倏忽不見。穆念慈心念一動,奔向小屋,只見屋前兩名大漢倒在地下,眼
睜睜的望著自己,手中各執兵刃,卻便是動彈不得,顯已給人點了穴道。穆念慈心知暗中有
高人相助,輕輕推門進去,側耳靜聽,室中果有呼吸之聲。她低聲叫道:“康哥,是你
么?”完顏康早在看守人跌倒時驚醒,聽得是穆念慈的聲音,又驚又喜,忙道:“是我。”
穆念慈大喜,黑暗中辨聲走近,說道:“謝天謝地,果然你在這里,那可好極了,咱們走
罷。”完顏康道:“你可帶有寶刀寶劍么?”穆念慈道:“怎么?”完顏康輕輕一動,手鐐
腳銬上發出金鐵碰撞之聲。穆念慈上去一摸,心中大悔,恨恨的道:“那柄削鐵如泥的匕
首,我不該給了黃家妹子。”黃蓉與郭靖躲在屋外竊聽兩人說話。她心中暗笑:“等你著急
一會,我再把匕首給你。”
穆念慈甚是焦急,道:“我去盜鐵銬的鑰匙。”完顏康道:“你別去,莊內敵人厲害,
你去犯險必然失手,無濟于事。”穆念慈道:“那么我背你出去。”完顏康道:“他們用鐵
鏈將我鎖在柱上,背不走的。”穆念慈急得流下淚來,嗚咽道:“那怎么辦?”完顏康笑
道:“你親親我罷。”穆念慈跺腳道:“人家急得要命,你還鬧著玩。”完顏康悄聲笑道:
“誰鬧著玩了?這是正經大事啊。”穆念慈并不理他,苦思相救之計。完顏康道:“你怎知
我在這里?”穆念慈道:“我一路跟著你啊。”完顏康心中感動,道:“你靠在我身上,我
跟你說。”穆念慈坐在地下草席上,偎倚在他懷中。
完顏康道:“我是大金國欽使,諒他們也不敢隨便傷我。只是我給羈留在此,卻要誤了
父王囑咐的軍國大事,這便如何是好?妹子,你幫我去做一件事。”穆念慈道:“甚么?”
完顏康道:“你把我項頸里那顆金印解下來。”
穆念慈伸手到他頸中,摸著了印,將系印的絲帶解開。完顏康道:“這是大金國欽使之
印,你拿了趕快到臨安府去,求見宋朝的史彌遠史丞相。”穆念慈道:“史丞相?我一個民
間女子,史函相怎肯接見?”
完顏康笑道:“他見了這金印,迎接你都還來不及呢。你對他說,我被太湖盜賊劫持在
這里,不能親自去見他。我要他記住一件事:如有蒙古使者到臨安來,決不能相見,拿住了
立即斬首。這是大金國圣上的密旨,務須遵辦。”穆念慈道:“那為甚么?”完顏康道:
“這些軍國大事,說了你也不懂。只消把這幾句話去對史丞相說了,那就是給我辦了一件大
事。要是蒙古的使者先到了臨安,和宋朝君臣見了面,可對咱們大金國大大不利。”穆念慈
慍道:“甚么‘咱們大金國’?我可是好好的大宋百姓。你若不說個清楚,我不能給你辦這
件事。”完顏康微笑道:“難道你將來不是大金國的王妃?”穆念慈霍地站起,說道:“我
義父是你親生爹爹,你是好好的漢人。難道你是真心的要做甚么大金國王爺?我只道只
道你”完顏康道:“怎樣?”穆念慈道:“我一直當你是個智勇雙全的好男兒,當你假
意在金國做小王爺,只不過等待機會,要給大宋出一口氣。你,你真的竟然會認賊作父
么?”完顏康聽她語氣大變,喉頭哽住,顯是氣急萬分,當下默然不語。穆念慈又道:“大
宋的錦繡江山給金人占了一大半去,咱們漢人給金人擄掠殘殺,欺壓拷打,難道你一點也不
在意么?你你”說到這里,再也說不下去,把金印往地下一擲,掩面就走。完顏康
顫聲叫道:“妹子,我錯啦,你回來。”穆念慈停步,回過頭道:“怎樣?”完顏康道:
“等我脫難之后,我不再做甚么勞什子的欽使,也不回到金國去了。我跟你隱居歸農,總好
過成日心中難受。”穆念慈嘆了口長氣,呆呆不語。她自與完顏康比武之后,一往情深,心
中已認定他是個了不起的英雄豪杰。完顏康不肯認父,她料來必是另有深意;他出任金國欽
使,她又代他設想,他定是要身居有為之地,想干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為大宋揚眉吐氣。
豈知這一切全是女兒家的癡情呆想,這人哪里是甚么英雄豪杰,原來直是個貪圖富貴的無恥
之徒。她想到傷心之處,只感萬念俱灰。完顏康低聲道:“妹子,怎么了?”穆念慈不答。
完顏康道:“我媽說,你義父是我的親生父親。我還沒能問個清楚,他們兩人就雙雙去世,
我一直心頭胡涂。這身世大事,總不能如此不明不白的就此定局。”穆念慈心下稍慰,暗
想:“原來他真的還未明白自己身世,那也不能太怪他了。”說道:“拿你金印去見史丞相
之事,再也休提。我去找黃家妹子,取了匕首來救你。”
黃蓉本擬便將匕首還她,但適才聽了完顏康一番話,氣他為金國謀干大事,心道:“我
爹爹最恨金人,且讓他在這里關幾天再說。”完顏康卻問:“這莊里的道路極為古怪,你怎
認得出?”穆念慈道:“幸得有兩位高人在暗中指點,卻不知是誰。他們始終不肯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