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鄉村小學?”
“老史是這樣跟我說的。”轉頭對趙端綺女士夸贊,“今天的菠蘿好甜,在哪兒買的?晚上散步去再買一些。”
“可是,爸爸——”傅來音再次看了一眼巍峨貴氣的校門口,嘆氣道,“我以為您說的鄉村小學是那種師資短缺、物資匱乏的貧困小學。”
“難道不是嗎?”
“……”傅來音掛了電話。看來她的老父親也一知半解。
史聞在教學樓上看到傅來音,見小姑娘久久不進來,自己下了樓。兩個人在校門口對上。
“史叔叔。”
“走走走,帶你先放行李。”
進了校門,爬過長長的青石階,經過一條逶迤的古風長廊,又穿過一架紫藤花架,食堂和操場映入眼簾。兩個人從食堂前經過,四季薔薇爬滿整面墻,進了一個充滿花香的小門,史聞笑道:“這是女生宿舍。”
傅來音驚嘆:“這里也太好看了!”
“女生宿舍是你史阿姨設計的。這個老姑娘,私心挺重,自己愛薔薇,就只種薔薇——夏洛特夫人、達芬奇、魯碩紅、詹森……嘖……”一邊笑一邊抱怨,“拿她沒辦法。”
傅來音跟著上樓,笑道:“您說招不到老師是騙人的吧?就單單只把這女老師宿舍拍兩張照片放出去,得多少小姑娘愿意來呀!”
“你不懂。”頭發花白的史教授搖搖頭,笑嘆道,“愿意過來的確實多,我想找的、又能過來的實在少。”
傅來音幾乎瞬間明白。爸爸跟她提的時候,說史叔叔一退休就將全部家當投到一所鄉村小學去了。當時父女兩個都以為是史教授人老心不老,還要為祖國的教育事業鞠躬盡瘁。所以當傅來音收到史聞的實習邀請的時候,心里是抱著來幫忙的想法的。
人老心不老沒錯,還想為教育事業奉獻也沒錯,不過史教授有自己的教育理想。這個小學,是史教授親手建的烏托邦。他找傅來音不是隨便找找,一方面是對她能力的肯定,一方面確實是手頭資金緊張,擁有差不多能力的人,老頭子開出的工資拿不出手。
兩個人爬到最頂層,史聞喘了幾口粗氣,笑道:“你爸爸說你生來喜靜,也沒和人一起住過。這里有一個小隔間,小是小了一點,但可以讓你一個人住,你先看看喜不喜歡,如果嫌小,也可以換到二人間去。”
傅來音把行李搬進去,也不多瞧,“史叔叔,您千萬別客氣,我是過來工作的呢,有獨立住處已經很好啦!”
“行吧!”史聞也不多客氣,“你史阿姨出去辦事了,晚上等她回來后我們一起吃個飯。”說完便去忙自己的事兒了。
傅來音收拾了一陣行李。房間很干凈,史阿姨應該叫人打掃過。干凈又雅致,書桌旁就是一個小陽臺,小陽臺沖外,對著校園外窄窄的馬路,可以看見旦河村莊;門旁邊是窗戶,窗戶一打開正對著薔薇花園,遠處是空曠的操場,再遠一些就是白云蒼山。世外桃源不過如此。傅來音從看到這個小學的第一眼就愛上了這個地方。她的住處,也額外喜歡。
傍晚時分,傅來音獨自一人逛了逛校園,禁不住對傅方來感嘆:“您說史叔叔投入了全部身家,我原本是不信的。”錄了一個小視頻發過去——“我現在信了。”
亭臺樓閣,花草樹木就不說了,教學樓額外令人驚嘆。一幢“回”字形的六層古風建筑,依梯而建,兩門對望。下門較小,出去是小花園,拾階而上,上門寬闊,出去是操場。上門樓上是老師的辦公室,其他三面是教室。“回”字中間,有三個錯落的蓮花壇。日落時分,蓮花閉合,薄薄的荷葉貼水靜佇。晚風吹拂,潮濕的水汽和草根的泥土氣撲面而來,泠泠醒神。傅來音有一瞬間恍惚,仿佛自己一下子穿越到古代。這個地方,實在不像一所學校。
等她按著史聞發來的樓層分布圖去到國學教室,更是只能在內心喟嘆:好一所烏托邦。國學教室旁邊是國畫室,亦是精美異常。傅來音津津有味逛完,對史教授的佩服深了不止一個層次,得有怎樣的能力、魄力、社會關系、修養、學識,才能把這所學校從不敢想變成現實!她對幾天后的教學大會充滿期待,她更是對史聞想要培養出怎樣的學生感到好奇。
史聞得知傅來音正在教學樓,發了一條語音:“來音,能麻煩你幫我去資料室把教職工名錄帶過來嗎?我在男士宿舍樓下。你史阿姨也回來了,我們正好一起吃個晚飯吧?”
傅來音便去資料室取名錄。名錄剛打印出來,還未裝訂,傅來音便順便把名錄整理了一下,裝訂成冊。
她看到自己的名字以及精簡的個人信息。就在她名字上方,一個名字吸引了她的注意。
“沈青靄。”她念了一遍。好好聽的名字。青靄,青色云氣,山霧裊裊。
是國畫老師。
國畫室就在國學室旁邊,兩個人日后定會經常見面。也不知道這么閑雅的一個名字,人是怎樣一個人?男性?女性?仙風道骨?衣袂飄飄?
飯桌上,史阿姨毫無征兆地提起沈青靄,傅來音確定了他的性別。青年畫家,書香門第,小有名氣,是史阿姨的遠房侄子。
史梅笑瞇瞇看著傅來音:“來音,‘青靄’這個名字,出自哪里?”
“王維《終南山》有詩句云:‘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傅來音笑笑,“真是有意境。”
史梅點點頭:“不錯的,老沈一輩子就只愛王維。”所以給兒子取名字也選用了王摩詰的詩。
傅來音也愛的。因著這句詩,她才多看了名字后面的個人信息,知道他是國畫老師。
第二天,傅來音見著沈青靄的畫。
怎么說呢?
藝術類、創造類的作品,從來沒有讓所有人喜歡的道理。也從來沒有一件藝術品以此為目的成功過。創作者,有他命定的觀眾。他觸碰到了某一類人的特質,使人們愛得死去活來。
沈青靄的畫,觸到了傅來音。
她成了他命定的觀眾。
史氏夫婦正在指揮工人把畫掛起來,史聞見她站在最大幅山水畫前默默不語,說:“細節處理還不夠好,稍顯生澀。不過這需要時間打磨,急是急不來。”
傅來音卻道:“正是這生澀之處,山水靈動,閑逸又暗藏鋒芒。年輕人的歸隱和耄耋之年的歸隱是不一樣的。”
史聞只是隨口一說,傅來音卻回答得極認真,史聞來了興致,順著道:“怎么說?”
“年輕人的歸隱是有野心的,他等著下山那刻意氣風發;耄耋之年,是等死。”
史聞笑道:“那他畫歸隱圖豈不太虛偽?沒有歸隱之心,卻偏偏要裝作不惹塵埃。要是沒人請他下山,藏山一輩子,豈不憋屈死?”
傅來音“噗嗤”一笑:“您說得也太過了。哪兒有那么嚴重?”這幅畫妙就妙在萬籟俱靜,但靜中又覺一點兒風雨欲來。萬分之一點,很少很少,少而珍,微妙幽深,因成一種特質。
所以這一點兒不是虛偽,是人性。若是沒人請他下山,他也不憋屈。他愛著這萬籟俱靜,他寧處深山,等一知己;知己不來,塵世毫無留戀。
史聞說那話是逗人的,傅來音不上他的當,老頭子只好換了話題:“你既然這么懂,不如給它配首詩?”
“只可意會不可傳。畫有畫的妙,詩有詩的妙。在畫上寫詩,就是把藏著的明說出來,既對不起畫,也委屈了詩。我可不做。”
史聞“嘖”了兩聲,對史梅招手道:“來來來,快來瞧瞧你侄兒的新粉絲。我看她和青靄網上的那些女粉絲不遑多讓。”
史梅瞪他一眼:“來音是看畫識人,網絡上的小姑娘是以貌愛人,能一樣嗎?”
傅來音有些不好意思,心里小聲道:我其實也愛長得帥的。面上卻問:“他在網上有很多粉絲嗎?”
史梅點點頭,說:“最開始應該是圈里人說他長得好看,發到網上去,漸漸有些圈外人也來看他的畫展,一來二去,就有一群年輕的小姑娘總是去他的畫展。人數還挺多。”
“那他怎么來了這里?”他應該是不缺錢也不缺事的。
“自然是來幫我。”史梅拍拍她,嘆一口氣,“實在是缺人手。”
晚上閑下來,傅來音隨手搜了一下沈青靄這個名字,看到他的照片。
《來音日記》:“沈青靄,人如其名,眼含山色,悠遠閑淡。”
m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