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炭哪里答得出話來。身子停了又抖,抖了又停。好半晌都沒能回復平靜。小腿肚不住顫動,險些要支撐不住身體重量。他能在清醒過后,強忍著沒有跌倒在雪堆里,這已經是很難得的表現了。
“害怕了?”苦榕看著他面上掩不下去的驚怖,不由得有些失笑,說道:“剛才我只是調用了方圓九丈范圍的雪勢,你便抵抗不住了。還要不要再見識下去了?你不是還不知道草木怎么借勢么?要不要我再造出個方圓十里的山林殺勢給你看看?”
胡炭見他眉間帶有笑意,話語間似乎隱帶戲謔,不由得又羞惱又是生氣。惱怒自己表現之不堪,氣的是自己到此刻心里竟然還壓制不住驚懼。大恨之下,勇氣勃然頓生,潛藏在心底深處的那股悍狠之氣終于被他激發出來:“我要……看!“小童咬牙切齒的說道,發絲凌亂,表情兇狠,似乎站在眼前的正是他不共戴天的敵人,他毫不示弱的瞪著苦榕,“我還要看!”。
“好!”苦榕看了他一會,見到小童竟然真的毫不退避,憤然與自己對視,終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聲音歡愉之極,這是他頭一次發出如此開懷歡暢的笑聲。很顯然,胡炭的回答和表現令他非常滿意,經過那般九死一生的考驗,這孩子竟然還沒有折了銳氣,居然還想要再硬抗一番。果然是個不輕易認輸的心性。學法路途既長且阻,一個人資質悟性略差些,的是要多受些困擾,但也只會比常人學得慢一線。然而一人若是缺乏勇毅,缺了遇阻則辟,遇難迎上的心氣,又如何再有問鼎之望?勇者之心!這才是一個學術者最最可貴的問道之志!
兩輪考驗,苦榕不惟發現這個弟子人選悟心極佳,更可貴的是還有一股不服輸的信念。這才終于堅了他的收徒之心。
“你看好了!”苦榕喝道,須眉皆張,突然間變得豪興飛揚,神情威猛之極,他將孫女單手抱著,然后右手單掌微伸,做了個開掌向上的手勢。
胡炭攢眉立目,霎也不霎的瞪著他的手掌。肌膚繃緊,只等著下一刻那股可怖無比的巨大壓力襲上身來。
“嘶!”一團濛濛白光從苦榕五指間跳躍出來,懸在掌心上方數寸,就如同一個會呼吸的小球,隨著他五指的張開合攏而一漲,一縮,一漲,一縮。
剛剛平息下去的風慢慢又變得紊亂起來了。
遠處傳來隆隆巨響,仿佛地底之下,有一頭巨大無比的地龍正在輾轉身軀,轟轟的震鳴聲音由遠及近,漸傳漸大,鼓蕩耳膜。胡炭嚇了一跳,只是這初起的響動,便讓他有些聞之變色了。這響動實在太大,以幾人所站處為中心,前后左右各延出十里,數十里范圍內起起伏伏的炸起驚雷,山河震動,已經隱有天崩地裂的威勢了。極目向遠眺去,只見觸目所及之處,所有物件都在抖動搖晃,罡風,丘原,石崗,樹林,無一物不發出裂響,土石崩解,巖層錯位,有粗大的樹木當腰斷成兩截。山峰抖落了雪層,皚皚山頭平空矮掉三尺,許多險峻的雪積之地更形成了雪崩,滾滾白潮呼嘯奔涌,一瀉直下。林樹抖散了銀裝,枯木揮風,松柏搖青,而被連日大雪覆蓋的大地,堅實的冰層開始震裂,團團白氣從崩裂處沖天而起。
“好大的陣仗!無忌大師可做不到這樣!”胡炭看得又是歡喜又是震駭。這般如同天威一般的運動之力,直讓人生出渺小和無處躲藏之感。若是他將來能學到十之一二,天下之大又何處不可往?敵人雖強又何愁不可戰!這般想著,心里對拜師一事更多了幾分期待和熱切。
“喀噌!”隨著苦榕手掌五指一抓,掌上白球凝定,震蕩倏止,所有的聲息頓然停息。
“這附近地面還住有人家,我不能把威力釋放出來了,免得驚嚇到他們。”苦榕淡淡的說道。
胡炭欽服的點點頭。說是不驚擾,但剛才那一幕天地變色的情景,怕是已經嚇壞不少人了。
“你看著我手上的動作,再注意一下身周。”苦榕朝他說道,然后,那虛抓著的五指便一點一點的向內并攏,似要并成啄狀,掌上的小球便也被壓縮得越來越小。
隨著他指間的動作,朔風便越來越急,越來越急,等到五指堪堪并到一處的時候,狂風驟然激烈!
胡炭倏然間只覺得自己又變得如同站在高山風口之處,凌厲的亂流不住推搡拉扯著身軀,讓他幾乎站立不穩,巨大的風壓從前后左右沖撞胸膛,讓他竟然感覺到一絲窒息。怕不都能有個數百斤的沖力!胡炭大吃了一驚,剛抬起手,衣袖便獵獵鼓風,亂發飛揚,細細的發絲抽在臉上,竟然鞭打得臉頰生疼。
“看我的手!”苦榕喝道。胡炭趕緊定住心神,專注的盯著老人的手掌,見他把攢成尖啄的五指又慢慢松開,于是,怒潮消威,咆聲頓減,暴烈的氣流短時間內便停緩下來,又變成柔柔拂面的輕風。
“這風是隨著他的手掌在變化!”胡炭瞪圓了眼睛,隱隱便有所感,快速的向四周遠處掃視一眼,果然見到整片大地的震抖都在緩緩止息。胡炭心頭一片灼熱,難道苦榕能夠同時操控著這數十里地的律動?
他死死的盯著苦榕的手掌。見他虛張片刻,五指內勾,慢慢的又要并攏起來。風聲再次變得愈來愈急,愈來愈急,胡炭忙張目向遠處看去——這次他終于看到了!果不其然!只見十里地外,遠處山巒之上,那連得整片整片的樹林,數也數不清的樹木,正在隨著老者的五爪內攏而緩慢執拗的向著左方彎倒,看起來就如同每一株樹木身邊都站著一個看不見形跡的巨力之人,聽從著苦榕的號令,動作整齊劃一而精確,只跟隨著苦榕的手指動作慢慢將樹木壓彎!
這是何其恐怖的實力!
胡炭怔住了,在經歷過剛才第一場雪勢之后,胡炭已經對這個‘勢’字的功用效果有了切身的體會。他毫不懷疑,假若自己作為敵人陷身在這十里山林之勢內,苦榕一定可以調用每一株林木,每一塊巖石的力量將自己摧毀撕碎!
一時之間,欣羨,狂喜,期盼,熱切,無數情緒涌上心來。胡炭怔怔的望著苦榕的手掌,親見著他把五指一放,一收,一放,一收,然后身邊所見的重重山巒,萬千林樹,云層之下的所有山石,風雪流向,盡皆隨之律動,忽而向左,忽而向右,忽而舒緩,忽而峻急,無錯分毫。整片大地連成一個整體,就像一個巨人一般,在一呼,一吸,一呼,一吸。
七里地外,一處高崖之下,剛剛從先前的雪崩中逃脫危險的妖怪勞老爺,破口大罵著從搖蕩的山林中飛奔出來。身后還跟著大大小小數百只熊狼獾豬,一只成精的和幾百只沒成精的,在這一刻間倒是精誠一志,心意相通。大家驚慌失措的狼奔豕突,也不挑好路壞路了,共同逃難。勞老爺剛從山包躍到雪地上,只聽‘咔’的一聲響,地面竟然開裂,雪層錯開一個深可丈許的裂縫,倒霉的妖怪有傷在身,又正當力盡之時,登時躲無可躲,驚叫著便掉了下去。好在另一只更不開眼的野豬正好躥到腳下,先他一步撞進坑中,有這個柔軟的肉墊作緩沖,勞老爺便沒受什么傷害,只是一場驚嚇和窩囊卻是少不了的了。“該死!該死!這個老王八蛋!老不死的惡棍!”勞老爺怒火萬丈的在腹中大罵,當然是不敢宣之于口的。在心里暗擬了無數個計劃,只等自己功法超出苦榕后,一定要將他活逮過來,生飲其血,生食其肉。否則不消今日被辱之恨。不過顯而易見,這個愿望在他有生之年內怕是無法完成了。開啟了第五重玄關的覺明者,實力已經穩在妖怪的雙紅境界之上,無限接近于雙紅破進。夕照山除了一個廣澤能夠穩壓住苦榕一頭之外,其他的幾個,像忍疾,鐵鱗,五通,最多就能和老惡賊斗個旗鼓相當。功力更遜一籌的勞老爺更是提都不用提。從坑里躍將起來,真是一肚子恨火,眼見著周圍雪地震動,樹木詭異的翻伏,所有的物事仿佛隨時都能將自己咬得皮開肉綻一樣,這種感覺實在很糟糕,就和當年他沒化形之時,不小心掉進火蟻窩里……勞老爺也不敢多作腹誹,撿準了方向,慌不擇路的逃命而去。
回到秦蘇幾人所在的地方,這時苦榕終于收了功法,看向胡炭。那小童正一臉呆滯和狂喜交織的神色,想著心事呢。
“萬物皆有其勢,”苦榕的聲音傳入耳來,小童登時驚醒,“天勢在其博大,地勢在其雄渾,山勢在其厚重,水勢在其湍險。想要掌握這些勢力為你所用,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晝夜之間陰陽輪換,四時交替,而草木枯榮,這些你所熟知的一切,其實都暗含著天理。用勢之道,便是集合這些道理所成。你學功法之時,若能潛心去理解和研究,便會發現,其實這世間萬物的表象背后,都隱藏著能夠助益你功法的玄奧。”
胡炭點頭稱是。
“好了,話也說得夠多了。”苦榕溫和的說道,“這天也快黑了,我們回到城里去吧。”他看著胡炭,面帶微笑:“現在,你可愿意拜我為師了?”
“我愿意!”胡炭雙眼發亮,行前幾步,正要跪倒下來行拜師之禮。腦中忽的又轉過一個奇想,他問苦榕:“啊!對了!我聽說蜀山派的凌飛道長號稱天下第一掌門,這名頭可厲害得很啊!不知道他的功法和你比起來,誰強誰弱?”
“凌飛么?”苦榕微微一笑,隱約猜到了小童的心思,便淡然說道:“如果我停留在現今這個境界,給他十年時間。若是他能夠有所突破,或可成為我的對手。”
見得苦榕這般篤定自信,胡炭大喜過望。如此一來,就沒有什么好擔心的了。論資質,自己不比宋必圖差多少,某些方面還要超出,論師傅,自己師傅比他師傅厲害得多,超出三百條街還有余,天時地利盡在我手,那還怕什么?!等自己學好武藝,那時候難道還拾掇不下他!還有那個養龍的祝文杰,你的龍就等著讓我搶過來騎著玩吧!
滿心歡喜的,到這時哪還有半點遲疑。走到苦榕面前,端端正正的拜倒,三跪九叩,結結實實的行起了拜師之禮:“師傅!”他叫道。
苦榕呵呵一笑,把他攙了起來,道:“起來吧。”這禮接受過了,便算正式認了這個徒弟。
不遠處秦蘇看著,見到底了結了一樁心事。自是心中歡喜無限,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看著那瘦弱的孩子一副開心的模樣,站在苦榕身周問長問短,不知道忽然想起什么,然后,微一咬唇,眼角慢慢沁出一星淚花。(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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