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倒是個大好人。”胡炭心想。這幾年來他頻繁出入豪紳之家賣符,對朱門大戶里的一些情況也有所了解。通常來說,這些顯貴老爺們是極少會向平民動起惻隱之心的,于他們而,這些貧者不過賤若螻蟻,便是當面死個幾十上百人也無足掛齒。一碗飯食能夠活人一命,他卻寧可喂給家中飽犬,也不愿施給眼前將欲餓斃之人。這勞老爺能夠脫穎其類,下體民情,接連布施了好幾年,這就難能可貴了。
這邊想著,不覺到了卯初時刻,天已經放亮了。賣湯食糕饌的游攤已經沿街叫賣,一些勤快的商鋪也都打開窗板營業。這時遠處便傳來了響亮的敲鑼聲響,有人大喊道:“賑粥了!賑粥了!勞老爺今日回城,廣施善德,在本府賑粥九天!大伙兒快去領用啊!”
“華嚴寺,清攀寺,牛結觀和太明觀都設了施衣所,缺少冬衣的就去領罷!六處街口都有粥棚,從日出舍到日中,去的早了,可以吃兩餐飯!大伙兒可趕緊了啊!”
‘鐺鐺鐺’的鳴鑼聲從其余地方也一并傳來,還有其他人吶喊,說著相似的內容,聲音漸響漸遠去了,似乎還有幾人也正敲著鑼滿城通知。
“啊!是勞老爺回來了!可有時日沒見到他了,他老人家這一回來,咱這地頭又熱鬧多了。”
“真是大善人啊!年年都要買糧賑粥,這般菩薩心腸,一定會得好報的!”
“保佑勞老爺長命百歲!”
人們紛紛贊嘆,一些衣衫破蔽的人們更是加快腳步,趕向施衣所和粥棚,在這樣的大寒天氣里,身上多披一件寒衣,口中能吃到一口熱食,這性命便多一分保障,是讓人歡喜的大事。
胡炭玩心重,到這時已經暫把瘋禪師對他的評價拋到了腦后去了,拉著秦蘇的手求道:“姑姑,我們也去領一碗粥好不好,我還沒吃過呢。”
秦蘇皺眉道:“那有什么好吃的,賑粥求的是接濟凍餓,盡可能多的讓人吃飽,可是不管味道的,一口大鍋里面只放幾把碎米,還要加好多糠粉野菜,你真的想吃?”
胡炭猶豫了一會,還是說道:“想吃!”
秦蘇本來還記著雷閎的勸告,擔心泄露行蹤,不想讓胡炭這般出門招搖。可是想想昨日里的經歷,小童自午間過后便興致缺缺的,打不起精神,有些擔心他被悶壞了,略一思忖便答應了胡炭的要求。整理完行李,二人走出客棧,小童一出門,就顯得很興奮,使勁拉著秦蘇的手,興沖沖的只向人多的地方拽。可是走著走著,看到身邊急匆匆行過的都是衣著寒酸之人,拖兒帶女,面色郁郁,更有一些蓬頭垢面的乞丐,渾身襤褸的,胡炭便有些擔心。他和秦蘇身上的衣裳雖不華貴,但卻整潔精致,怎么看都不像落魄到要接受救濟的程度,穿著這身衣裳去領粥食,怕是要遭人白眼。
想了想,卻又有了計較。反正他的目的也只是想看看賑粥的場景,再親口嘗一嘗粥食的味道而已,也不必非要扮成個破落戶去混食。到時舍幾錠銀子幫賑,還怕那些舍粥的人不親手送一碗上來?小童懷里金銀不少,正有底氣呢。
二人隨著人潮來到街口處,果然見到在街邊道上,幾個倉促搭起的草棚子結壁相連,里面十余人正在忙碌,棚前三口大鍋咕嚕嚕的冒著熱氣,幾百個形貌各異的饑民捧著碗,高高矮矮的,排成三條長隊眼巴巴的依次領食,米粥的味道在這清晨里顯得分外誘人。秦蘇聞著這香氣便有些驚訝,她這些年也跑過許多地方,在別處見過賑粥,多是一些富戶人家因紅白之事而做的善舉,只為一時求名,粥中內容自然不會太好,但現在聞到這股粥香濃郁,顯然這勞老爺并未在其中取巧,而是實打實的放了大量糧食熬煮。
二人離遠站定,胡炭饒有興味的看著棚中幫工不斷從車上抱下米袋,搬進棚里。幾個高捋衣袖的漢子雙手抱持長勺,不住的在粥鑊里攪動,身邊另有人負責舀送湯粥,六七人站在隊伍邊上,吆喝著維持秩序。清晨覆滿白雪的巷道里,不斷的有人涌來,攜老帶幼,自覺的排在隊伍后面。
一個和胡炭差不多年紀的少年,攥緊了年幼妹妹的手安靜的站在人群中間。兩人的臉都被寒氣凍得通紅,一人一只烏青色粗瓷大碗,碗口向內抱在懷里。那個四五歲的小丫頭扎著兩道牛角辮子,稚氣可愛,黑色衣衫又肥又大,顯然是由大人的衣衫粗改而成的,因怕寒風灌進,又用草繩攔腰扎縛了一圈,看起來就像一個黑黑的小棉包一樣。她此刻兩眼直勾勾的只盯住那舀粥者手中的粥勺,喉間滾動,不住咽唾,顯然是餓得太久了,這清香粥食對她產生了無以倫比的吸引力。
一個拄著樹枝當拐棍的老婆子,年歲應該很大了,手背上全是褶紋。身弓著,背駝起,臉幾乎要貼到地面上去。她在人堆里不住的咳嗽,每次都膽怯的避著人,把臉朝向空處。在這個歲數貧病交加,誰也不知道她還能不能再熬得過這個冬季。
胡炭看著看著,臉上的興奮之色漸漸就消退下來了,若有所思的望著這些愁云滿面的人們。他和秦蘇幾年來被玉女峰追趕,對饑寒之苦實是體會得太深了。秦蘇不擅生計,又修德極嚴不肯恃術取財,一向來只能趁逃命的空隙在山里挖些草藥來換錢。可是珍藥難尋,又是在逃命途中順手采集的,可想而知這資酬有多微薄。在定神符未成的那些時日里,胡炭曾有過許多次腹中饑餓,眼巴巴望著窗櫥里的美食走不動步的經歷。那般饑饉無奈的感覺,到今日想來仍是記憶猶新。
眼前這些人,因這樣那樣的舛難而失去了存身的資本,無力自救,不得不托依于別人的憐憫來茍活,可是,旁人的憐憫又能維持多久呢?縱是勞老爺這樣的善人,每年里也不過只能賑施薄粥幾日,幫著吊一吊命,這幾日過后,這些人又該如何自處?
想一想幾日過后,這些人又將陷入饑餓彷徨的困境里,那時可再沒有另一個勞老爺來救命了,胡炭心中便有些寒意。聽天由命,求食無門,想來這隊伍里至少有一半人將失去生命吧。
幾年來若不是姑姑發了狠的鞭策,讓自己精勤修業,現在二人的景況,怕也不會比這些人強上多少。人總歸要自己發奮,努力改變困境才是,胡炭心中有了些明悟。旁人的蔭庇再強盛,也不會太長久的。再對照一下眼下情形,他忽然便生出強烈的危機之感來了。這幾天來他和姑姑是托庇于雷閎和坎察師兄弟而履險度過的。雷閎師徒離開了,庇護便也沒有了,他現在又陷入朝不保夕的境地,或許幾天后夕照山的妖怪會來繼續保護自己。可是,依靠旁人的庇護,難道不正如這些饑民期待著勞老爺的恩澤一樣?能夠維持多久呢?
他需要再次成長起來才行,需要足夠強大。就像這幾年里對付玉女峰一樣,在絕境中掙扎進取,從三餐不繼拼命逃亡的日子,成長到讓她們不敢輕易干犯。
可是,以他先天元氣受損的情況,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成長到什么程度,如果有一天,敵人變得很強大,變得像宋必圖邢人萬那樣,而自己限于資質卻不再有寸進,那時又該如何自救呢?
胡炭失落了。他到底沒有心思再去品嘗施賑的湯粥,呆呆站在原地想了好一陣,便只是取出金銀,請秦蘇幫著捐到了粥攤上,作為合賑之資,又請人兌了一批碎散銀子,給那同齡的少年,患病的婆子,以及一些貧弱者,每人五兩,聊盡一下心力,然后在眾人感恩戴德的稱謝聲中默然返回客棧。
一整個午間,胡炭就躺在床上,枕著雙臂,呆望著頂上屋板默想心事。秦蘇叫他吃午飯也沒應聲。秦蘇也不是個善勸慰人的人,問了幾聲沒應答,便納罕的自出門去采辦物品。他們可還要在這城里等援兵呢,也不知道夕照山的人什么時候來到,呆著的這幾日里,還是盡量深居簡出為好。所以預先準備一些吃食器物便很有必要了。
到了近晚時分,秦蘇從外面采辦東西回來,看見午時買回來的糕食還好端端放在桌上,看樣子分毫未動,這時才感覺到不對,憂心起來,正想著該想個什么法子讓胡炭振作,那少年卻似忽然間想開了,從床上一躍而起,說要出去吃好吃的。秦蘇到這時哪敢反對,少不得由他,放下東西后二人又踅出客棧,沿街尋找好飯館。
這府里住有萬余人口,算是個豐阜城邑,酒莊飯館便也不少。二人踩著雪向南尋找,一路見了六七家,也是食客絡繹進出的,生意尚好。秦蘇問時,胡炭卻都不甚滿意,不是嫌門臉兒低窄便是嫌地方偏僻,然后又是風景不好,秦蘇料知他心情不好在借故發揮,便也沒多話,耐著性子跟他一路再找。尋了約一刻來鐘,到底在城南的昭德碑附近找到一家百味香,這店家門面甚是氣派,三進三層的木樓,漆柱雕梁,明亮照人。窗格貼著繡錦,門前小石板雪掃得干干凈凈,檐下早早就點亮了燈籠,一溜兒暖轎車馬整整齊齊排在門前,看來是這城里有名的所在,見著客人如潮,一撥撥的往來,門前迎賓也有四五個人,不住的接引著客人進店,胡炭這才不多話了,到門后掀開布簾就走了進去,當時便有伶俐的店伴過來引路。
見二人服飾精美,更兼被胡炭賞了二錢銀子,那店伴眉花眼笑,躬身哈腰便把二人引到三樓靠窗位置,手腳麻利撐起了窗板,讓二人可以俯賞下方街景,待二人落座,又招呼童子過來點起暖爐,斟上熱茶。
秦蘇一直在觀察胡炭的表情。這孩子今天的情形有些不太對頭,表面看起來一副渾不在意的模樣,對著店伴也是笑晏晏的,一直打聽著店里的招牌菜,可是秦蘇是把他從一個奶娃娃撫養長大的,又怎會發覺不到其間異樣。
他說話少了,雖然對答時還是一副神氣活現的模樣,可是不問話時,他就沉默起來,眉間隱見陰郁,只是安靜的啜飲茶水,看著外面雪景。
很顯然,胡炭這是有心事了,而且看起來還不輕。聯系起這兩日發生的事情,秦蘇很快就意識到,這還是瘋禪師對他資質評斷造成的影響。這小鬼頭一向驕傲自大,好勝心又強,想來被那老和尚兜頭一盆冷水澆得狠了,現在茫然失措,意氣消沉起來,這可不是個好事情。
秦蘇是在玉女峰受過嚴訓的。隋真鳳在時,沒少給她講解這些術道心魔的害處,一個人學術之時,一忌心志不堅,二忌躑躅失措,三忌患得患失,現在胡炭的樣子,可不正是三病之癥!任由他發展下去,別要說修為再有精進,能夠原地踏步便算不錯了。秦蘇在這時終于在兩難選擇中做出決斷。無論如何,決不能讓炭兒學術的道路被阻斷在這里,要盡快給他找到個好師傅才行,即便不能解決掉他元氣受損的體質,能夠讓他提振起志氣和信心來也是好的,若不然,這孩子的前途就毀了。
二人各懷心事,坐在那里吸飲茶水。店伴接了菜單下樓自去廚房,便在這時,聽見樓下一陣騷動,似乎有什么客人到,然后許多人大聲喧嘩起來,不間斷的請安和招呼聲猛然傳到樓上。
“勞老爺!是勞老爺!”
“勞老爺好!這可是稀客啊!”
“勞老爺,來!來!這邊坐!可有日子沒見了。”
“啊哈!大伙兒好啊!寬坐!寬坐!今天請先自便,改天我再打攪眾位。”那勞老爺聲音尖亢,聽來年歲卻不甚老,被眾人如此擁戴歡迎著,聲音里便透著愉快,一一跟人婉謝過了,然后大聲說道:“相請不如偶遇,這樣罷!今兒算我做東!這一樓的帳都是我的,大家伙可要吃好喝好啊!”登時,樓下轟然喝彩,眾人都笑著稱謝:“勞老爺豪爽!”“今兒又沾勞老爺的光了!”“唉!唉!這怎么成!這已經是第四頓了,前兒的帳我還沒還上!”“勞老爺有事就先忙著,改日我再回請!”隨著鼎沸的人聲和雜亂腳步,六七人簇擁著一人走上三樓來。
那是個白面微須的中年男子,約莫四十來歲上下,身形瘦削,但卻背負著手一步三搖走在前面,顧盼而自雄,一副旁若無人的模樣。人常說居移體養移氣,一般身家富貴的人,養尊處優慣了,即便沒養出凌人盛氣,多少都會生出些端凝的氣度。但這勞老爺卻分明是個異類,看起來不惟沒什么架子,賊笑嘻嘻的,神氣活現,倒跟個積年的老破落戶驟然獲得了巨富一般,一副小人得志模樣。三樓上有許多人與他熟識,起身招呼時,那勞老爺眼珠子便轉得飛快,笑起來胡須抖動,一一的看人指名點認,然后互相打躬作揖。
勾金線天青色袍子,紉著大粒的寶石,腰間碧玉八寶帶,銀狐皮暖肩,一頂勾絲簡方巾,正中鑲著一顆碩大無比的寶珠。這勞老爺的服飾可就華麗極了,比起秦蘇胡炭二人的精致簡單又自不同,這一身美飾華衣,沒個萬八千兩銀子可置辦不下來。胡炭早年跟著秦蘇受苦怕了,現在懷里攢著幾錠大金都自覺富足得不得了,可是他全部家當堆上去,買人家一件衣裳怕都還不夠呢。
“這就是豪富的做派啊!”胡炭心里贊嘆著說,兩眼不錯的只盯著勞老爺看,“這勞老爺真有錢,難怪又是舍衣又賑粥的,一兩千銀子對他也不算甚么,把這一身衣裳捐賣出去,再賑個十年八年都夠了。”這勞老爺雖然舉止詭異,但胡炭對他倒沒什么惡感,畢竟人家好幾年施賑的善舉放在那呢。人既有行善之德,便是千家菩薩,便是行動有些乖張又有何妨?眼見著他對樓上諸人一視同仁,不以衣裝簡盛而分態度,胡炭對他的好感又多深了一分。想想以前見的那些人,身家巨萬還要和鄰里爭較錙銖呢,對著家境不好的親戚也是鼻孔朝天,這些人氣度倒是沉著雍容,但跟勞老爺一比,人品高下一判即明。瞧那勞老爺跟樓上熟識的客人一一招呼完,便笑瞇瞇的向里進走來,胡炭朝秦蘇看去一眼,果見姑姑也正好奇的看向勞老爺,眼中也微露驚訝,二人早晨間才剛聽說這老爺的名號呢,不料到晚上就見到真人了,這事兒可真湊巧了。
看著他一路行來,遇人看時,不管認識不認識,也都笑容滿面的點頭致意,神情熱絡殷勤,全無城府,實在不像是個大富豪的做派,胡炭和秦蘇不知怎么,竟然恍惚生出幾分如見故人的感覺。(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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