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行路顛簸,胡不為裸著的后背更感覺到令人眩暈的揉動。真是令人心醉,又是何其難熬的感覺!
秦蘇咬著唇,閉上眼睛,竭力不去想眼前之事,只心道:“師姊們在等我,師姊們在等我……”但胸前感覺到的,前所未有的男人的體溫,攪得她思緒亂飛。這一天中經歷的變故,比她過去十九年歲月所遇到的事情總和更要撼動心魄。
“姑姑,你疼么?”耳邊傳來小孩童稚氣的聲音。秦蘇睜看眼睛,看到胡炭正伏在胡不為前胸,小腦袋探過肩膀來張望她。
小娃娃長得眉清目秀,眼神清澈靈動。很招人喜歡。秦蘇笑了一笑,搖搖頭。
“那你為什么閉上眼睛?還咬著嘴唇?”
兩個大人怦然心動。一抹飛霞從秦蘇臉上暈開,慢慢爬到耳后去了。胡不為猛然發力趕路,風聲驟然響了許多。
“炭兒,不要跟姑姑說話,姑姑累了,要休息。”胡不為說道。
胡炭‘喔’的一聲,當真便不說話了,只睜著漆黑的眼睛,滴溜溜的注視秦蘇。
**里的路程,在胡不為的發力之下半個時辰便走完了。其時天剛破曉,山下村莊有雄雞喔喔啼鳴。胡不為輕手輕腳,把秦蘇放下地來,虎皮開合間,偶瀉的春guang讓他心中劇跳。
“你等我一會兒,我給你找兩件衣裳。”說著,胡不為縱越下山,向民宅區奔去。
“這個人,心腸真的很好。”秦蘇看著天光下胡不為精赤的后背,心中暗暗感激。
胡不為偷了兩套農戶的衣裳。可惜全是男子裝束。秦蘇穿上后,顯得太過肥大了。但是沒有辦法,敢于在天氣多變的春季里,把衣裳隔夜晾曬戶外的,只有兩戶懶漢。聞得衣衫上傳出的濃重的汗味,秦蘇直皺眉頭。
兩人穿衣停當,仍是胡不為當苦力,將一大一小兩人背在身上,翻下山去。在鎮中找到了心雅閣客棧。然而讓秦蘇失望的是,她的同門已經早一步動身,在卯初便已經出發了。留了一張紙條,托小二轉交給她。
“敵人現跡沅州,接訊速來。”
“敵人?會是誰呢?”秦蘇皺著眉想。“難道是把師叔打傷的那個怪人?”
玉女峰一向很少有仇家,但一個多月前,秦蘇的師叔,玉女三蓮之一的白瑞卿被人設計傷害,手足盡斷,體內還中了莫名的毒,一直昏迷不醒。為了解救她的性命,掌門下令門下弟子到各處尋找藥材,要煉制密藥。其中‘四節地貍’便是其中一味,秦蘇和幾位師姊要到南疆找尋,卻在仙峰鎮上遇到了舊交,宗奇得知眾人的目的,便偷偷約會秦蘇,告訴她說知道附近有地貍的蹤跡。讓她夜間一個人到客棧外等候。
秦蘇沒有江湖經驗,又極相信他,哪知竟然是詐?跟著宗奇遠遠跑到密林中,險些便被污辱了,若不是胡不為剛巧經過,只怕已經鑄成大恨。
當下拿著紙條反復查看。秦蘇紅著臉,對胡不為說道:“大哥,多謝你了,你把我放在這里就行了……我……再找人聯系師姊她們。”
胡不為應了一聲,向門口走了兩步,想了想,又走回來,從腰間取出包裹。里面的釘子、書本、玉牌都擺放整齊。幾錠金子,銀子還是完好無損。胡不為愛財,便在深山逃亡中也沒忘了把金錢收好。
胡不為把一錠銀子拿出來,偏頭想想,又換成一錠金子,遞給秦蘇:“這些錢你帶著,只怕會用得著。這里沒有親人,自己照顧自己,沒錢可過不下去。”一句話觸動了秦蘇的擔心,她猛低下頭,咬住唇,眼眶一紅,眼看就要泫然落涕。
這次是她的頭一次出山,哪里會想到會遇上這樣的景況?先是受了驚嚇,然后手足受制,附近還沒有可以依靠的人,在這樣毫無防守之力的時刻,讓她一人守著空房等待,由不得她心中不害怕。她嘴上說得輕松,可是,在這樣偏僻的小鎮子,卻哪里找到人給她報訊去?她內心深處是極盼胡不為留下來陪她等待的。
哪知胡不為這呆頭鵝全然不知女人家的婉轉心思,說完話,想也沒想,轉身就踏步出去了,關上了門。秦蘇登時失望,委屈涌將上來,大滴的淚珠便叭嗒叭嗒掉落。滴在床榻邊上了,碎成晶瑩的數瓣。正是:“愁緒萬縷上心頭,悲恨俱在,只是卻無由。”便在這一刻間,她倒深深怨懟起胡不為來。
她這邊哭聲未已,聽得踏步聲響,房門拉開,胡不為卻又轉回來了。秦蘇慌忙收了哀聲,轉頭向床里,把滿臉的淚痕都藏起來。“你又回來干什么?”她悶聲說道,“還有什么事么?”語氣不善,心中卻是又驚又喜:“難道……他看穿了我的心事?他……終于肯留下來陪我了?”
卻聽胡不為說道:“秦姑娘,差些忘了,剛才路過鎮口時,那里有一家衣鋪……”
秦蘇一顆心又掉到了谷底。
胡不為說道:“你這身衣裳沒法再穿了,我讓小二幫你去買,一會就……”他突然頓住了話,因為他看到秦蘇單手撐在竹席上,另一只手捂住臉,肩頭急劇聳動。
“咦?咦!你怎么哭了?”胡不為手忙腳亂,全然不知所措。他一生遇上的兩個女人,都不是這樣扭捏嬌弱的,眼下看到一個大姑娘在他面前無端哭泣,登時傻了眼,手腳都不知道擺在什么地方好了。“你……你……傷口疼么……我給你看看……”
秦蘇再也抗不下去了,捂住臉的手一松,“哇—”的哭出聲來,淚水滾滾,把一張雪白的俏臉打成梨花帶雨模樣。
胡不為呆在原處,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停留也不是,出去也不是。只嘟囔道:“你哭什么呀……哭什么呀……是我做錯了么,那……我走了,我現在就走了……我不跟人說你的事,你……放心好了。”
秦蘇更是放聲號哭,心中的委屈,悲傷,無奈盡涌上心頭,化作滾滾淚水宣泄出來。胡不為面上臊得通紅,趕緊抬腳出去,合上了門板。聽得客棧走廊門戶開合的聲音不斷響來,客人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紛紛開門出來查看。
向前小跑了兩步,胡不為又躊躇起來,聽房里秦蘇哭得死去活來,她……當真能一個人呆在這里么?唉,女人……有時候遇上女人比遇上妖怪還要麻煩。
等到天將過午。一番喧鬧才終于收了尾。
胡不為到底琢磨出了秦蘇哭泣的原由。無可奈何,只得滿口應承,答應她帶她去沅州找師姊會合。好在沅州不算太遠,施展疾捷術六七日也該趕到了。唯一讓他擔憂的是,沅州,會不會有人想跟他算帳。
吃罷晚飯,天色終于晚下來了。三人才開始動身出鎮。這是秦蘇的要求,她不愿大白日里被人看到趴在胡不為身上。女孩子家的羞澀,胡不為也約略體會得到,安安靜靜守在房中,洗浴,除換衣衫。再見到秦蘇的時候,秦蘇幾乎不相信面前之人竟然真是胡不為。
胡不為面相本來就不惡,隨著人情洞達一日甚于一日,眼中便略略帶有智者的風采。秦蘇當然不知道,這個閃著智慧光芒的整潔漢子其實滿心狡黠,一肚子坑蒙拐騙。
從鎮口繞出來后,三人在道上飛馳。
胡不為的靈氣持久度比先前強得多了,疾捷術施展開,已可維持四五個時辰。這時道上江湖人物很多,因沅州是正邪兩派膠著較力之處,兩方人馬不間斷向當地聚攏。在秦蘇的一再要求下,胡不為又繞開大道,重進山林中。姑娘家面皮薄,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隨著幾日相處,秦蘇對胡不為更是感激。這個大哥從不曾拂逆過她的要求,性格溫和得很。更難得的是,兩人獨處,他竟能不欺暗室,對自己守之以禮,免了路上許多羞恥為難的尷尬。拿人品卑劣的宗奇來比較,胡不為是好得太多了。
“胡大哥,你到這邊來訪友,不覺得太遠了么?”道路上,秦蘇問胡不為。
胡騙子誆她,謊稱自己是汾州人士,要到南方來訪友。他還謅了個假名,叫胡玄。胡玄胡玄,便是把妻子的‘萱’字化音過來的。
遭遇過一連串的變故,胡不為不得不為自身安全考慮,不敢再輕易泄露自己的本名了。他并不笨,那日在光州被人圍攻之事,他并沒有簡單視之為偶然。程半軒等人能叫出他‘圣手小青龍’的名號,那就表示,這些人了解他的來歷。只是,六個人一口咬定他傷了幾十條人命,那卻令他費解得很了,這里面定有蹊蹺,在答案得出之前,他必須處處小心。
當下見問,胡不為答道:“他要住得這么遠,我也沒有法子。”
秦蘇嘆息一聲,道:“胡大哥……你真是一個重情重義的好漢。換作是我,可不一定有這耐心來找人。”
胡不為大慚,自己可當不得這樣的夸獎,萬一日后秦蘇識破自己的身份,那就糟了。老臉一紅過后,趕緊轉移話題,道:“等咱們找到你的師姊,她們能幫你治好么?”
秦蘇道:“能的。她們會找到段師叔,讓他幫我拔除禁制。我一定要跟段師叔說,宗奇這個壞人干的事!”
胡不為默然,片刻,道:“你……要把那晚的事告訴他們么?”
秦蘇面上通紅,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好。那晚上的事,她是想也不愿再想,提也不愿再提的。可是,不提,又有誰知道宗奇曾經干過什么?!
一時兩人無,便這么默默趕路了。林中離大道有四五里的距離,樹木倒不算很密,胡不為眼力極佳,籍著些微的天光便能看清道路。
“胡大哥,我……”秦蘇欲又止。
“我遇上了這樣的事,你……會不會看不起我,把我看成輕賤的女子?”
黑暗中,秦蘇面上發熱,直蔓延到頸脖上。她鼓著勇氣說完這句話,便覺得心頭劇跳,屏住氣息,等待胡不為的回答。
“不會!不會!你又沒有錯!”胡不為忙道,“只怪宗奇……”哪知話沒說完,猛覺得懷中一振!許久沒有動靜的釘子此刻強烈擺動,直欲穿破他的衣衫蹦跳出來。
尖鳴聲豁然振響,聲音高亢而嘹亮,青光從懷中透出,直達丈尋。
胡不為面色蒼白,立時收步。“不要動,不要說話。”他低聲說道,“有妖怪。”
妖怪。而且還是頭厲害的老妖怪。從釘子的反應程度可以判斷出這一點。
樹林中黑沉沉的,看不清周圍的景況。胡不為任由釘子厲聲尖鳴,只凝神查看四周。數度生死經歷,讓他對釘子很有信心。只要不是特別恐怖的妖怪,靈龍鎮煞釘還是可以幫他們逃脫出危難的。
“爹,在那里!”還是胡炭眼睛尖,向著東面方向一指。胡不為和秦蘇一齊偏過頭去。
高大的云柏樹,象一支粗壯的標槍般立在土中,樹高六七丈,直插上黑天里去。便在濃密的枝葉深處,一團黑影靜靜站立,他的一雙腳仿佛生在了枝椏上,整個身子隨著風吹浮沉起落。
依稀是個人的模樣。胡不為看不清他的面目,但分明可以感覺到他陰冷的目光在盯著自己。
“刷!”的一聲響,那妖飛掠下來,兩臂展開,如同一只巨大的蝙蝠。
殺機!靈龍鎮煞釘立時便感應到了,悠然一聲響,冷光怒射,青龍物化。
這龍軀體比先前大得多了,快有胡不為拳頭那般粗細,身長兩丈有余,飛在空中直向妖怪的頭面穿去。
“青龍!”
“青龍!”
兩個驚呼聲音。一個是妖怪的,一個卻是胡不為身后的秦蘇發出。
“嗆!”火星四射。妖怪一只單手抵住了青龍的沖擊,反身飛回,仍站在了樹顛之上。青龍不依不饒,飛快一個轉折,又向他猛沖過去!便在龍頭就要破入的剎那,妖怪身子突然拔起,高飛上天十余丈,讓了開去。
胡不為抬頭上望,見妖怪雙手在胸前飛快結印。淡黃色的光芒在他手指間跳躍。他看不到的是,妖怪口中喃喃念動,似乎在和什么人對話。青龍敬業得很,一擊不中,再擊,再擊不中,三擊……但往時威力無儔的克魔圣物,此刻卻全無斬獲。那妖怪行動迅捷之極,每每在間不容發之際逃脫開,讓青龍無功而返。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妖怪居然還有閑情說話,很讓胡不為感到震驚。見他揮揮手,面上露出了笑容。“行了,不說了,我知道該怎么做了。”
青龍又一次沖擊而上,穿向妖怪的頸脖。
這次,妖怪卻不再躲避了,口中低喝一聲,一條手臂泛起大片金光,一個掌刀,斜切向青龍頜下。
“當!”的一聲金鐵交鳴,金色與青色的光芒蓬然變亮。青龍悲鳴一聲,散作點點碎片消失掉了。
胡不為目瞪口呆。他的青龍!他用來保命的青龍!竟然被殺敗了!
寒氣從脊背透上,瞬間沖上頭腦。
見那條黑色人影慢慢落下,重又站到樹巔上,胡不為一咬牙,急提靈氣。就算是青龍守不住了,他也不能坐以待斃,死,也要拼一拼后再死!
“嚓嚓嚓嚓!”的碎響,大團的黑色細物從空中飛快涌出,貼上胡不為的喉頭,蟻甲護身咒發動開來,綿密的甲蟻便向三人身上蔓延。胡不為不知道,面對這樣可怖的,前所未見的敵手,蟻甲是不是能抗得住攻擊。雖然眼下的蟻甲已比往時大有進步,變厚變濃了許多。
然而胡不為的憂懼卻是白擔了。那妖怪殺退青龍過后,卻沒有再向他動手的打算,站在樹顛上靜立片刻,便轉身投入了蒼茫的夜色中。
胡不為便如做夢一般,渾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的結局。呆立在當地,蟻甲慢慢消融掉了。林風吹過,將他吹得通體生涼。原來不知不覺間,冷汗已經把他的衣裳全部浸透。
“爹,他不見了。”胡炭說。
身后傳來秦蘇的扭動,“放我下來。”
“把我放下來。”
胡不為依,找了一處平整地方,慢慢放手,將秦蘇放倒在草葉之上。秦蘇呼吸聲很重,高高的胸部起伏不停,她低著頭不看胡不為,情形有些異樣。
“秦姑娘,你怎么了?”胡不為奇怪的問她。
秦蘇不答話,低頭看向地面,發出粗重的喘息聲音。顯然,她心中煩亂已極。
“難道……妖怪打傷你了?”胡不為吃了一驚,走近她身邊。
“你別過來!”秦蘇忽然說道,慢慢抬起頭來,她的眼神,再也不是以前常見的盈盈笑意和羞澀了,取而代之的,是陌生的冰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你不是胡玄,你是胡不為!你是‘圣手小青龍’胡不為!”
秦蘇叫道,渾身震抖,她面目變得一片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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