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昔日的仇家找上門來,這事倒極有可能。胡大哥雖然丟了魂魄,但仇家可未必就肯輕易放過他。以他先前招受的冤名,所惹仇家定然為數極眾。說不定前幾日進入江寧府時,剛好被敵人看見了,這兩日察明蹤跡后,前來下手加害。
秦蘇越想越是心慌,一時間登感危機四伏。跟念因師太匆忙打個招呼,趕緊跑回偏殿中去了。看到拼湊起來的桌床上胡不為正襟危坐,不動如山,她才暗舒了一口氣。
然而既已知道了危險的源頭,她自不敢再馬虎大意了。走到胡不為身邊坐下,一手握住了他的手掌,感覺胡不為掌心溫熱的氣息傳來,心中暗暗發誓:“胡大哥,只教蘇兒還活著一日,決不讓你受到一點傷害,誰要想傷你一根寒毛,得先把我殺了才行。”
然而這一日里,不管秦蘇如何提起精神戒備,如何假裝漏出破綻誘敵。敵人卻始終沒有到來。秦蘇惶惶不安,守在胡不為身邊一直到夜深。夜色籠下,殿外雜聲喧天,秦蘇更坐不住了,感覺到陰影里處處伏著殺機。她馬不停蹄,圍著兩人棲身的偏殿轉看了許多遍,各處角落也搜查干凈了,沒有發現敵人,可她卻仍然不能夠安心睡眠。
這般杯弓蛇影的,熬到天色將明。秦蘇腦子都發木了,眼見那些假想的敵人始終隱忍不發,她已累得精疲力竭。沒奈何之下,在前后殿門,各處窗格布下警戒,才倒頭睡去。
第二日清晨,待尼姑們作完早課,秦蘇便來向念因師太辭行。念因師太事事隨緣,也不挽留她,只道:“紅塵之世,苦難良多,現在天下亂象已生,在哪里都會遇上風險。施主在外間行路,可要多加小心了。貧僧能力有限,無法幫助更多,惟有在佛前順禱兩位事事平安。”
秦蘇謝了,從懷中取出兩錠金子來,放在了念因師太的榻前,歉然道:“小女子前日落難,多蒙師太好意收留照顧。卻想不會因此而給諸位師父惹來麻煩。小女子實在感到不安,這里有二百兩銀子,就當是小女子謝恩的一點心意,請師太勿要拒卻了才好。”
師太微微一笑:“既然相遇,便是有緣。慈音庵合該有這一場劫難,這不是施主的錯,你不必過于自責,至于銀子……”她看了榻上金子,低聲宣了佛號,道:“眼下咱們要給佛祖重塑金身,正要外出化緣。施主的布施可讓咱們暫解了難題,阿彌陀佛,施主的善舉定會得到善報的。”
秦蘇一聽,趕緊又從懷中取出三錠金子來,放在榻上。
“小女子身上還有一些銀子,不知道這些夠不夠?修金身還需要多少錢?”
師太道:“夠了,夠了,五百兩銀子,便是把廟庵重修一遍也夠了。”
秦蘇想了想,道:“師太,這三百兩銀子不是我捐的,是……我代胡大哥捐的。若是佛祖開恩,盼他能保佑胡大哥一輩子平平安安的罷。”說完,跟念因師太行了一禮,回到偏殿中去了。
不多時候,背著胡不為從殿中出來,念因師太領著眾弟子來送行,秦蘇和十余位女尼都作了別,便向府城走去。她計劃到城里找個繁華所在住下,一來仗著人多,敵人不敢貿然下手,二來,在府城里也好打聽小胡炭的下落。
慈音庵離江寧府有**里路,道上甚是荒僻。秦蘇步步為營,只取開闊之地行走。都說暗箭難防,她可不敢再走進山林里了,萬一敵人設了伏,那后果可不堪設想。在這樣的開闊之處,還能察覺敵人的蹤跡。
這一片荒野鮮有人跡,長草灌木都茂盛非凡,快有半人多高。人行在其間,時時被草叢淹沒,根本看不清腳下的坑洼。好在秦蘇身負法術,背著胡不為**十斤的瘦弱身子,一點也不覺得吃力。
提氣縱躍,每一步起落都有兩丈距離,這般行不多時,遠遠便看見江寧府的輪廓了。秦蘇心中暗喜,心想只要進入城中,便不用再擔心敵人的陰謀暗害。
“刷!”的跳過一條溝塹,正欲發足狂奔。猛聽身后草聲急響,有人叫道:“姑娘!姑娘!請留步!”
秦蘇心頭大震,暗想:“果然來了!就知道他們不會輕易放過我們!”腳下哪里肯停,發力催入足下,頭也不敢抬,一頭只向城門急沖。這里離城門不過一里多路,若是全力奔跑,不用一會便可看到衛兵了。雖然那些官兵平素可惡之極,而且面對術界中人時,全然不是對手。但此刻別無他途,惟有這一支力量可資借助。秦蘇只盼敵人投鼠忌器,或許因顧忌官府而罷手也未可知。
后面追來之人哪料到秦蘇竟然不停反進?只一錯愕間,秦蘇又已掠飛了十余丈,慌忙提氣跟上,叫道:“姑娘!你等等!我不是壞人,我是來給你報訊的。”
秦蘇恍若不聞,左一下右一下,像只蚱蜢般跳躍。身影起伏在草葉中,似乎頃刻就要消失無蹤。那人別無他法,只得喊道:“胡姑娘!你不想知道你侄兒的下落么?胡炭胡公子。”
這一句話比什么都有效。秦蘇聞聲止步,旋風般轉身,又急縱了過來。
“好賊子!原來是你們捉走了炭兒!你們把他藏在哪里……咦!咦!”秦蘇這時看清了追蹤者的面目,登時收住腳步,驚叫起來:“原來是你!”
那人文士藍衫,唇角含笑,眉目間一股戲謔神色,卻不正是那日在江邊跟搭訕之人!她驚愕過了,想到面前正是敵人,一張臉轉瞬又覆上寒霜:“你把我的炭兒藏到哪去了?你們到底想要怎樣?我告訴你,他要是有什么傷損,我跟你絕無干休!”
賀江洲雙手連擺:“慢來!慢來!姑娘你誤會了,我可沒有綁架胡公子……你看我這樣子,象是壞人么?”他擺個笑臉,神色間果然毫無惡意。
秦蘇不為所動,冷眼看著他,全神戒備。
“別!你別用這樣的眼神看我……我膽子小,經不得嚇。”賀江洲眉毛一展,做了個夸張的表情,“我好心好意來給你報訊,你卻這樣對待我,唉,真叫人傷心。有道是流水不知落花意,空負一片墜枝情……”
聽他雜七雜八的又胡說了一通,秦蘇惱了,喝道:“你要告訴我的就是這些么?炭兒呢?他在哪里?!”
“不敢,不敢,”賀江洲陪上笑臉,道:“我是想告訴姑娘,已經有仇家盯上你了,要你小心些,這些壞人陰險狡詐,正在圖謀怎么……”
“這個不勞你費心。”秦蘇打斷他的話,冷冷說道,“我只想知道,你把炭兒弄到哪里去了?”
“胡公子么?”賀江洲看了秦蘇一眼,見她正在凝神傾聽,說道:“他……”
只說個‘他’字便停住了。
秦蘇見他說話極不爽快,支支吾吾的,心中驚疑不定,忙追問:“他怎么了?”
賀江洲搖了搖頭,卻不肯再說話了。
“他怎么了!你說啊!”秦蘇這下真著急了,一縱過來,站在賀江洲對面喝問。
賀江洲嘆了口氣,聲音低下來,囁嚅道:“他……現在……在一個地方,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眼見賀江洲眼神閃爍,不敢正眼看向自己,話中又吞吞吐吐,大有躲閃之意,分明便是來報惡訊的。秦蘇一顆心登時涼了,不好的預感霎那間占滿心房。她顫聲問道:“難道他……已經……已經……”話未出口,淚已洶涌橫流。
‘死了?’這兩個字何其艱難,秦蘇用盡了全身的勇氣,卻始終沒能把它說出來。她盯著賀江洲黯然的面容,一顆心急轉直落,片刻間已變得花容慘淡,搖搖欲墜。
“炭兒,炭兒,難道你真的遭遇不測了么?”秦蘇在心底下狂喊:“不會的!不會的!炭兒吉人天相,定然不會的……”一時間心亂如麻,如中雷亟。這個噩耗來得如此突然,卻叫她如何承受?炭兒是她弄丟的,倘若真的遇到了不幸,她可怎么能夠原諒自己!
賀江洲見她臉上猛然失血,一副傷心欲絕的模樣,心中倒有些不忍,歉疚涌了上來,不自覺的便收起了玩世不恭的態度,安慰道:“姑娘你先別擔心,一切答案,片刻后你便知曉了。”
秦蘇一把抓住賀江洲的手臂,細長的手指此刻竟如鐵勒一般,攥得報訊者骨肉生疼。
“你快帶我去!他現在在哪里?!”她幾乎是在叫喊了。
賀江洲不敢掙開秦蘇的掌握,只柔聲道:“你別著急,事情也許不如你想的那么糟糕。”
“你說什么?!”秦蘇猛抬起頭,心中油然生起希望,捏住賀江洲的手突然又加重了許多力道,“你是說炭兒沒死么!你說!他是不是還沒死?!”她的眼睛熠熠閃光,眨也不眨的看著賀江洲,只盼從他的表情中找到一絲樂觀的答案。
賀江洲搖頭苦笑:“我什么也沒說啊。”雖然讓美貌姑娘抓住手臂是件很愜意的事情,尤其是自己心儀的女子。但若是這抓的力道能夠碎石折鐵,卻又是另外一說了。“你能不能……先放開手?”賀江洲咝咝吸氣,縮起了肩膀。
秦蘇才發現自己竟然捏住了他的手臂,忙不迭放脫了手。她此刻顧不得害羞,只連聲追問賀江洲:“你快說!炭兒怎么樣了?他是不是沒事?”
賀江洲避而不答,皺起眉頭撫自己的手臂,道:“姑娘,你的手勁好大!看來你師傅定然很有來頭,你是不是青葉門的?”秦蘇想也沒想,道:“不是!玉女峰的,你快告訴我炭兒究竟怎么樣了?!”
“哦,玉女峰的。”賀江洲心中竊喜,暗為計謀得逞而得意。
“你跟我來吧,我帶你去地方,到時候你自己看。”賀江洲和秦蘇并排站了,慢慢向前走,心中開始搜刮關于玉女峰的記憶,要找個話題。“你們的掌門是誰?我記得似乎是叫……叫……叫……”他停住了腳步,抬頭向天,作思索回憶之狀。秦蘇哪知是計,見他不走,急道:“叫青蓮神針!她是我師傅。你快走啊!”
“原來你是青蓮神針的徒兒!”賀江洲心中暗道,喜滋滋的想:“我還知道你姓胡。”他側眼去看秦蘇,見她青絲微亂,粉頰生香,長睫之下啼痕猶濕。這一番惶急傷心的神情,不惟不減她的嬌媚,更增許多楚楚之態。
好一個美貌女子!
如此絕色當前,賀江洲的三魂七魄哪還能安生住著?早就飛到了不知哪重天之外去了,色心一熾,登徒子的本相登時又恢復過來,他一邊行走,一邊笑道:“想不到玉女峰竟然如此人才眾多。嗯!玉女峰,玉女峰,名字取得真好,像胡姑娘這樣的人物,若當不得玉女之名,天下還有誰能當得?能見著姑娘,實是小生前世修來的福氣。”
“他在哪里?離這還有多遠?”秦蘇問。
賀江洲登時啞口無。看來秦蘇壓根就沒聽見他的贊嘆。對花問情,花尚能解語,可這如同天仙般的美人兒眼里竟全然沒有他,把他的話全當做耳旁風了,想想確實讓人沮喪。
不過這也怪不得她,現在人家心急如焚,哪有心思來聽自己的贊美,那不成了空心花瓶么?賀江洲想了一想又釋然了。心中更覺秦蘇的重情難得。他又素知“好花常生懸崖角,好果只掛高梢頭。”的道理,愈是要經歷磨難和挫折的,愈是真正的珍物。
當下并不氣惱,只是笑笑,道:“等會你就知道了,何必現在著急問我?”
“我擔心他。”秦蘇說道,直直瞪向前方。
“我找了他好久,可是一直沒有他的消息。”說著說著,秦蘇又哽咽了,咬著嘴唇,面頰上兩道水痕淌下。“我只害怕他被壞人捉走,折磨他,傷害他。這十多天來我沒一刻不記掛著他,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她搖了搖頭,將淚水搖落。
賀江洲住了步,滿心憐惜的看著她,一腔雜念全拋到身后去了。
這女子如此重情重義,當真難得。對侄兒尚能如此記掛關心,那么,日后呢?對她的夫君和兒子豈不更是……他心中一蕩,不敢再想下去了,硬生生把想法從腦中除去。這個念頭實在太過褻瀆秦蘇,想想都覺得罪惡。這女子如此冰清玉潔,正當好好珍惜愛護,萬不能和過往那些庸脂俗粉相提并論了。
見秦蘇背著胡不為,兩手不得便,他真想上前給她擦淚。若是以前,他也早就這么作了,給女子獻殷勤的機會,賀公子一向善于察覺利用的。可是在秦蘇面前,不知怎么他竟有些畏縮,不敢造次,老老實實等秦蘇情緒平復了,才走在前邊引路。
這般沉默走了片刻,已經看見江寧府的城門。
賀江洲收起了浪蕩態度,看著胡不為問秦蘇:“胡大哥是生了重病么?需不需要找個郎中?若是需要,我可以找個最好的過來……”他聽胡炭哭喊時叫姑姑和爹,只道二人是親兄妹了。
秦蘇搖頭,低聲道:“多謝你了,不過不用。你只要把炭兒的下落告訴我,我就感激不盡了。其他的事,不用勞煩你。”
賀江洲點點頭,領著秦蘇一路前行,在路人驚訝的注目中向家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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