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策馬揚鞭,千軍萬馬跟隨在側,關山萬里,大雪如銀。
趙徹雙拳如鐵,眼神若刀,唇形微動,無聲但卻堅定的說:我還會回來的——
“大人!”
賀蕭突然大吼一聲,雙目通紅的說道:“屬下不同意。”
“賀統領,這是命令。”
唐京雄關上,楚喬一身鎧甲,看著這個自己最為信任的部下,一字一頓的沉聲說道。
“大人,你去護送唐皇出城吧,讓屬下留下來。”
喊殺聲就在腳下,雷鳴般的馬蹄聲轟隆,靖安王妃率領的部下兵力十倍于他們,成千上萬的騎兵狂沖而來,一次次的向唐京城發起沖鋒。如同山洪海嘯,讓人無法阻擋。
楚喬寒聲說道:“你做得到嗎?”
賀蕭眉頭一皺,頓時朗聲說道:“屬下誓死……”
“即便是你死了,你也辦不到。”
楚喬突然凌厲的說道,賀蕭聞臉色頓時變得鐵青,正想要說話,卻聽楚喬說道:“如今唐京四面被困,外圍還有燕洵的幾十萬大軍第二層封鎖,卞唐的軍隊已經被打怕了,沒有人會援助我們。全國只有我這一支討伐軍隊,敵軍的所有目光必定都在我的身上,只要我還在這城樓上,他們就不敢分兵追擊,而一旦我離去,他們就會放棄攻打唐京,全力追在后面。到時候,我們沒有城池可守,前有燕北軍,后有靖安軍,將會死的更慘!”
這一層賀蕭怎會想不到,他眉頭緊鎖的聽著,咬著牙,一句話也不說。
“賀蕭,我求你,帶著他們幾個逃出去,我這一生深受李策大恩,無以為報,今天我無法保住他的國,可是至少,我可以保住他的血脈后人。”
賀蕭神色凄涼,雙目緊緊的盯著楚喬,突然開口道:“大人,讓別人去吧,讓我留在你身邊保護你。”
楚喬搖了搖頭,輕聲說道:“別人,我信不過。”
賀蕭著楚喬,目光炙熱,如同火焰熔巖。
多少年的生死與共,多少年的相伴并肩,他們在一起的時間,遠比任何人都要多。而那份曾經萌動的感情,也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變質,好似親人般。
眼前的這個女子,她堅強,她勇敢,她善良,她真誠,當然她也會膽小,也會迷茫,也會脆弱的伏在他的懷里大哭。他們是戰友,是朋友,是親人,她既是他的主子,又是他的妹妹。
熊熊的火光映照在他們的臉上,賀蕭突然伸出手抱住她,聲音低沉,仿若是嚼著血:“保重!”
“你也保重!”
戰士翻身跳上戰馬,李修儀對著楚喬大呼:“姑姑!姑姑!”
賀蕭將孩子護在懷里,再也不看她一眼,帶著一眾精銳部隊,順著側南方的城門就沖殺出去。與此同時,東西兩門也大暢,各有一路軍人沖出城門,和敵軍混戰在一處。
“弓箭手準備!”
賀旗大喝一聲:“放!”
寬闊的荒原如同一個絞肉機,無情的吸納著戰士們的生命,長矛和馬刀閃爍著嗜血的光芒,成千上萬的馬蹄如同轟鳴的悶雷,在天地間滾滾而過。
楚喬站在城樓上,看著這場死亡的戮戰,所有的記憶一一閃爍在腦海之中。
她兩世為人,做過很多事,遇到過很多人,有的事做對了,有的做錯了,有的人錯過了,有的人辜負了,可是無論如何,不管在何種境況下,她從未背棄過自己的信念。
生命在這一刻變得越發清晰,她閉上眼睛,那些走過的身影一一閃現,她愛過的,恨過的,辜負過的,傷害過的,最終,凝結成一個清俊的身影,站在船頭,衣衫蕭蕭,被冷雨輕點,淡淡的回過頭來,眼眸清寒,卻帶著深沉的眷戀。
“我愛你。”
她輕聲的說,風那么大,吹過她的鬢發,天地間都是血紅色的,那些紛涌如潮水般的兵甲呼嘯而來,一次一次的沖擊著古老的城門,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
她手撫在自己的小腹上,那里已經微微的隆起,帶著生命的希望,一直在支撐著她,讓她有勇氣站在這里,不害怕,不軟弱,堅強的做一個母親。
路那么遠,他一定聽不到。
她微笑著仰起臉,望著清澈的天空:“我愛你——”
可是,我終究不能陪著你了。
天那么藍,恍的她的眼睛發酸,一行眼淚順著眼角流下來,沒入她森冷的頭盔,浸入她濃密的頭發。
她拔出戰刀,所有的敵軍都向她的方向沖來,賀蕭的人馬已經從側翼殺出去了,震耳欲聾的喊殺聲像是滾滾悶雷,白底紅云戰旗在頭頂飛揚,那鮮紅的顏色在滾滾黃沙中尤其醒目,像是一輪充滿希望的紅日。
她回過頭去,目光一一掃過那些年輕的戰士們。
這些,就是聞名天下的秀麗軍,可是現在幾乎已經很難看到那些最初的面孔了。這么多年來,這只鐵血的軍隊跟隨她轉戰南北,跨越了整個西蒙大陸,他們追隨著她,從無退縮和膽怯。
真煌之戰、西北之戰、赤渡之戰、北朔之戰、千丈湖之戰、火雷原之戰、龍吟關之戰、唐京之戰、白芷關之戰、鐵線河之戰……
七年來,這只軍隊以彪悍的戰績向整個西蒙大陸證明了他們的忠誠,不分國家,不分派系,他們不為任何人而戰,只為她,為自己的良心。
一批又一批的人倒下去了,卻還有更多人在奮力的向前奔走。哪怕,他們對于他們守護的國家并沒有什么深刻的感情,哪怕,他的家鄉在萬里之外,哪怕,他們根本不知道前方等待的是何種命運。可是,只要一個理由就足夠了,只要一個人的命令就足夠了,只要那個人站在前方,他們的忠誠就會如萬丈冰湖下的寒鐵,即便山河崩潰,血化成灰,也不會動搖。
沒有什么振奮人心的演說,也不必再鼓動什么士氣,年輕的女子摘下頭盔,青絲揚起,眼若晨星,她對著她的士兵們微微一笑,然后揚起手中的戰刀。
“為自由而戰!”
兩千名秀麗軍的將士們喊出他們的口號。
“轟隆”一聲鈍響,好似驚雷敲擊在大地上,緊隨其后的,是無數人瘋狂的歡呼。
屹立千載不倒的唐京城門,終于倒下了。
敵人如潮水般涌入。
大風吹過,喊殺聲近在咫尺,楚喬朗朗道:“諸位先行,我隨后就來。”
“大人!末將先走一步!”
一名將領大笑著躍上馬背,揮舞著戰刀,大喝道:“為自由而戰!”
他高舉馬刀,挺身上前,秀麗軍的戰士們跟在他的身后向著敵人龐大的列陣沖殺而去,如同一個不滿周歲的嬰兒在挑戰一個偉岸的巨人。‘
“殺!!!”
刺耳的喊殺聲充溢整個天地。
夕陽,荒原,鐵騎縱橫,刀劍如山。蒼涼的風吹過,不屈的戰士們揚起馬刀,前赴后繼的向著滾滾洪流沖過去。
整個唐京城都籠罩在無盡的戰火之中,百年前,大唐的薔薇戰旗曾經覆蓋了大陸上所有的土地,四海一統,領土廣袤,大唐的意志曾經是這個世界的主宰。然而今日,楚喬望著那喧囂的戰場,破碎的鎧甲,凋零的戰旗,雄偉的宮殿上空籠罩著層層硝煙,死亡的氣息吞沒了華麗的長街,耳邊充溢著戰馬的哀鳴,百姓的哭號……
她抬頭仰望,西邊的盡頭,一輪鮮紅的落日,緩緩而下。
那些慷慨赴死的戰士,那些永不凝固的熱血,那些即便是死,名字也不會見諸史冊的男人們,就此長眠在這片浩瀚的土地上,盡管用盡了全力,卻仍舊不能阻擋帝國衰敗的腳步。
歷史上的輝煌與壯麗,千百年來的光榮與夢想,今天,就在這里,她將親眼見證這個偉大帝國徹底的衰敗,徹底的走向滅亡。
夕陽映照著她蒼白的臉孔,她深吸一口氣,緩緩的閉上眼睛,眼前再一次閃過那雙宛若狐貍般的眼睛。
李策,我盡力了。
這個世上,也許不是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絕對的正確,可是在當時,你卻沒有別的選擇。
諸葛玥,再見了。
又一輪繩梯搭了起來,數不清的敵軍如蝗蟲般的爬上來,楚喬一把拋掉刀鞘,揮刀就沖上前去。
“保護大人!”
秀麗軍的戰士們沖過來,擋在楚喬身前。
城下的秀麗軍穿著黑色的戰甲,平端著如云的戰刀,排列成攻擊的方陣,向著敵軍無畏的沖擊而去。天色一片昏暗,太陽漸漸的落下山去,血紅色的光芒籠罩大地,照在戰士們的臉上反射著妖異的光芒。鮮血浸泡大地,喊殺聲震耳欲聾,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奮力的揮刀劈砍。
鐵騎洪流布滿整個城下,黑壓壓的軍隊如同山河絕崩,馬蹄在轟隆,大地在顫抖,紅了眼的戰士們如同巍峨的高山,他們是一支長于創造奇跡的軍隊。曾經,在北朔城下,他們以少勝多,面對大夏的百萬聯軍仍舊死守城門不退一步。在龍吟關下,他們更是肩并肩的站成一排,抵擋住了趙飏的鐵騎雄兵。
“殺!”
震天的怒吼聲淹沒了所有的聲音,戰馬的慘叫,兵器的鏗鏘,排山倒海的人們涌上來,和這群視死如歸的戰士們絞殺在一處。鐵甲覆蓋住大地,狼煙沖天燃起,戰刀劈砍,飛濺的血肉和肢體漫天飛舞,如同臺風滾過稻草。年輕的身體大片大片的倒下,堅硬的鐵甲被戰馬踐踏,千萬只馬蹄踩過去,好似一團爛泥。
黑壓壓的箭雨將最后一絲光線覆蓋,敵軍前排的士兵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一聲就被整個人射穿,慘叫,鮮血,死亡,斷肢,慌亂的人群互相踐踏,戰馬在凄厲的哀鳴,可是卻躲不過那無處不在的森冷長矛。死亡,到處都是死亡,嗜血的戰刀晃著妖異的紅,戰士們殺紅了眼睛,他們忘記了一切,只記得一個動作,就是劈砍,再劈砍,殺一個夠本,殺兩個有賺,人們在尖叫,在哀嚎,傷員倒在地上,還沒來得及爬起來,就被后面的戰馬踏碎了腦骨,鮮血飛濺,腦漿流淌。
這是一場可怕的噩夢,所有人都被網在其中,無人能夠掙脫。
城破了,敵軍卻遲遲沒能沖進來,城門前展開了激烈的拼殺,尸體堆積,形成了一個天然的城門。楚喬持刀站在人群中,鮮血染紅了她的鎧甲,她的呼吸沉重,刀法卻越發凌厲。
拖,多拖得一刻,賀蕭就能跑的更遠。
天色越來越黑,夜幕完全籠罩下來,四面八方都是喊殺聲,楚喬突然間那么累了,她的動作不再靈活,就連攻擊力都大打折扣。
是的,她是個母親了,就算明知今日十死無生,可是動手的時候,仍舊在極力的保護著自己的肚子。
一名敵人看到她的疲弱,從側面偷偷的靠近她,突然借著火光看到了她清秀的面孔和不一樣的鎧甲。那名士兵一愣,隨即轉瞬就知道了她的身份,他頓時張大了嘴,看樣子似乎要高聲喚人。
“啊——”
長長的一聲慘叫突然響起,血花四濺,那人連躲避的動作都來不及做,刀光就當頭劈來,速度之快,力道之大,令人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下一秒,尸體重重的倒下,由右肩起一分為二,為人造城門添磚加瓦。
城門外的敵軍被震懾了,他們站在那里,愣愣的看著楚喬。
楚喬站在那里,一手拎著戰刀,這一刻,她的雙耳突然那樣靈敏,她聽得到風吹過的聲音,聽得到鮮血流出的聲音,聽得到那些人害怕的呼吸聲,聽得到大地在一下一下的震動。
“砰!砰!砰!”
她是那么累,疲倦的想要閉上眼睛,鋪天蓋地的黑暗從四面八方而來。
倒下吧,不要再硬撐了。
賀蕭應該跑遠了,他會帶著唐皇找到外出搬救兵的孫棣,保護李策的血脈。
沒用的,不要再堅持了,睡一會吧,夠了。
腳步發軟,腦袋開始昏沉。
然而就在這時,敵軍的攻勢突然潮水般的退去,對面的軍陣中傳來了急促的鑼聲,傳令兵在大聲的吆喝著什么,可是太遠了,他們聽不清。明亮的火把在不停的揮舞,似乎在傳遞著什么信息。
慌亂!非常慌亂!
“大人?”
有幸存的小兵疑惑的看向楚喬,楚喬愣了片刻,突然間,她好似明白了什么,什么也不說,她轉身拔腿就往城樓上跑去。
“大人!有援軍!”
還沒跑上城墻,一名傳訊兵就踉蹌著沖了下來,撲通一聲跪在楚喬的面前,激動的滿臉通紅,大叫道:“有援軍!”
楚喬也顧不上他,幾步就沖上城樓,城樓上一片喧囂,所有人都在擊掌相慶,他們抱成一團,發出雷鳴般的歡呼。
地平線下,出現一片鐵灰色的長龍,如同一條微弱的溪流,可是轉瞬,溪流擴大,沖出地平線,匯成一片汪洋大海。無數的士兵手握狼刀,穿著青鎧,以排山倒海的氣勢洶涌而來,成千上萬,勢如風暴。
“殺!!!”
“是青海軍!”
不知道是誰先吼了一聲,緊隨其后的,所有人簇擁在一起,無數的士兵抱頭痛哭,死里逃生的戰士們沖著遠處的援軍大聲歡呼。青海軍應和著他們,也發出了震耳欲聾的沖鋒聲。
“大人!我們有救了!大唐有救了!”
狼軍的統領滿身鮮血的沖上來,興奮的對著楚喬大聲叫道:“青海王帶人來了!”
然而楚喬卻沒有回應他的話,火光中,一身風塵的女子靜靜而立,戰刀垂在一旁,一動不動,只有眼淚,靜靜的落了下來。
邯水江畔。
即便是離得這樣遠,燕北的戰士們還是能夠聽到那正東方不斷傳來的廝殺聲。
穆閬小跑上前,對坐在馬背上的燕洵說道:“陛下,我們該出發了。”
燕洵默默的點了點頭,可是身形卻并沒有動。他長久的凝望著東方的沖天火光,神情有著莫測的難解。
他終究還是來了。
不知為何,心底的那根高懸的弦突然就崩裂了,有著靜悄悄的回音,空蕩蕩的。
也許,潛意識里,也是不希望她去死吧。
可是,卻終究不希望他會來。
江山和美人,自古以來就是一個難解的抉擇。
他放不下的東西,別人終究還是能放下的。
“陛下,諸葛玥離開之后,我軍對雁鳴關發起沖擊,如今陸將軍已經攻破關口了。”
“陛下,趙徹帶著殘兵敗將已經出了北關,程遠將軍乘勝追擊,已經占領了東北十八個行省。”
“陛下,大夏境內目前只剩下趙飏一只軍隊,目前正在方寸山附近。”
“陛下……”
突然間,燕洵什么也聽不到了,耳邊反復回響著很多年前清脆的聲音,女孩兒笑顏如花的望著他,踮起腳來,伸出嫩白的手指輕點著他的胸膛,笑著問:“你會欺負我嗎?”
你會欺負我嗎?
你會嗎?
大風呼嘯而起,兩只戰鷹盤旋在頭上,發出尖銳的鳴叫。
他回過頭來,神智一凌。
別人已經做出了抉擇,他也該按照他早就確定的路程前進了,不管前方是何種命運,終究,是他燕洵自己為自己選擇的道路。
人生百年,如白駒過隙,容不得兒女情長,容不得彷徨踟躕,容不得徘徊猶豫,容不得后悔回望……
他在心底一遍遍的重復燕氏的祖訓,遙想著很多年前父母被逐出趙氏家譜,父兄被殘忍殺于燕北高原上的情景。
從此以后,大夏的八百萬國土之上,將遍插燕北鷹旗,天下蒼生將臣服在我的腳下,我的意志,將覆蓋整片大地,我,將會是這片土地的新一代王者。如此赫赫之功,怎是一個女人怎能比擬,我不后悔,絕不后悔。
燕洵策馬上前,走在軍隊的最前方,千軍萬馬跟隨在他的身后,像是一片洶涌的海洋。
穆閬遙遙的站在他的身后,看著漸漸遠去的燕北之王,突然間,這名年輕的將軍覺得他們的陛下是那么的孤單,黑暗吞噬了他周圍的所有光亮,只剩下他堅挺的背脊,如同一桿凌厲的戰槍。
唐京城內,一片歡呼喧囂。
楚喬站在城門前,身后是無數的百姓和士兵。
諸葛玥跳下馬背,一身風塵,藏青色的披風染滿鮮血,烏黑一片。
“你來做什么?”
“來拿回屬于我的東西。”
楚喬的眼睛漸漸紅腫,她抿起嘴角,強忍住眼底的酸澀,上前一步,伸出拳頭輕錘了一下他的胸膛,輕輕的說:“傻子。”
諸葛玥伸出手臂,一把將她抱在懷里,笑著說道:“星兒,跟我回青海吧。”
楚喬伏在他的懷里,眼淚一行行的落下,打濕了他衣衫。
清晨的日頭烘的人骨頭發麻,他握著她的手,溫暖堅定,仿佛一生都不會放開。
她的眼淚潺潺而下,在他的懷抱里,用力的點頭。
她踮起腳尖,伏在他的耳邊,聲音那么小,卻又帶著那么多那么多的喜悅。
“諸葛玥,我懷孕了。”
……
天地那般廣闊,時光那樣急促,該結束的終究結束了,而未來,還在前方閃爍著無盡的光輝。縱然前路莫測,然而終究此刻相依,笑顏如三春暖,萬物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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