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已過,隆冬將至,一場霜降之后,空氣中便多了幾絲寒意,晨起晚落時分,寒氣襲來,不得不添加衣物,屋子里整日擺著炭火,日子,就在這綿綿陰日中緩緩渡過。
晌午過后,外面有人叫門,半天也無人應聲,寰兒正在房里歇午覺,聽見聲響急忙披了件衣裳就跑了出去,她今年已經十九了,成了青山院里的大丫頭,打開門,就見月七站在門口,蓑衣上帶著寒霜,眉眼都有些發青,被嚇了一跳,急聲問道:“怎么這樣狼狽?”
月七也不回答,問道:“少爺呢?”
“少爺上午去了后山的梅園,青喜和夾兒跟著呢,有什么事嗎?”
“趕快帶我去吧。”
見月七滿面焦慮,寰兒一邊穿好最后一個袖子,一邊小碎步跑在前面,連連道:“跟我來。”
然而剛走一步,卻見月七閃到一旁,一名女子當先走了進來,只見她一身天水碧的南環白錦,上繡極清冷的淡綠色水染圖紋,款式雖然簡單,剪裁卻合體,略顯纖瘦。遠眉如黛,薄施脂粉,姿容絕色,略略顯得有幾分蒼白,卻更添輕愁嗔寒。
“表小姐,您請這邊走。”
月七恭敬的說道,見寰兒還愣在原地,連忙說道:“快點啊!”
“哦!”寰兒反應過來,急忙在前面領路。
昨日下了場霜雪,梅園的花一股腦的盛開,有白有紅,雙雙怒綻,耀人眼目,地上積雪薄薄,映的四下里一片素白。太陽只是蒙昧的投下微薄的光,像是枯黃的柳梢,一段一段的灑在斑駁的石板上。
青喜和夾兒捧了披掛站在一株老梅的拐角,遙遙向里面探頭望去,不時的交頭接耳小聲嘀咕。
寰兒跑進來的時候,碰巧一陣風起,乍見重重梅影深處,男子青衣瀟瀟,端坐在石椅上,手握狼毫,眼望寒梅,正在作畫,一方小火爐放置在水盒之下,沸水上面,是上好的徽墨方硯,風帽半掩,衣衫翩翩,眼若黑玉,唇似點降,一陣風過,梅花漱漱灑在他的肩頭,一瞬間,似乎就能奪人心魄。
太安靜,空氣里的清冷讓小丫鬟瞬時間有些失神,這一次少爺回來,似乎瘦了很多,雖然仍舊是那副孤高清寂的樣子,但是服侍了他這么多年的寰兒還是敏感的察覺到,似乎有什么不一樣了。少爺說話的時候會走神,吃飯的時候會不知不覺的停下筷子,有時候看著書,好像很認真的樣子,可是晚上她來收拾書房的時候,卻發現書頁仍舊是昨日翻看的那一張。
她聽人說,少爺這一次在家族內斗中敗下陣來,一舉失勢,被老爺怪罪,在宗廟罰跪三日三夜,然后被軟禁在青山院里,不許外出。
少爺平日行事孤僻,和族中的兄弟姐妹相處的并不好,他失勢,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暗地里拍巴掌,卻沒一個人出面幫著說上一句話,如今大少爺回府,又擔任了北伐的后勤官,顯然四少爺更加不受重用了。想來,少爺也是為了這件事而煩心吧。
哎,平日那么驕傲的一個人,驟然落到這樣的地步。寰兒皺著眉,微微咬唇,其實少爺這個人,還是不錯的,比起外面的那些主子,他不知道要好多少倍,很多人,不過是被他的外表嚇到了而已。
一把拿起青喜手上的披風,寰兒皺著眉怒斥道:“糊涂!要你們有什么用?”
說罷,幾步跑上前去,將銀狐裘的斗篷披在諸葛玥的肩上,說道:“少爺,天這么冷,還是回去吧。”
諸葛玥抬頭,眼神猶若寒潭清寂,不消說話,只是一個眼神,就足以傳達所有的意思。
寰兒連忙識分寸的退后,恭敬的說道:“月七帶了一位小姐來,說有要事要見少爺。”
諸葛玥微微挑眉,放下狼毫,說道:“讓他們進來。”
女子進來的時候,寒梅灑落,積雪飛揚,四目相對,竟讓孤高如諸葛玥微微有些驚愕,他眉心輕蹙,站起身來,風帽脫落,靜望女子自寒梅深處踏雪而來。
“小四。”
女子淡淡輕笑,在這個年代,她已經不算年輕,二十四五歲的樣子,顯然生活并不太如意,眼角帶著幾絲淡淡的細紋,她的聲音纏綿若水,緩步上前,站在諸葛玥的面前,輕輕微笑,好似往常一樣的說道:“還是這個性子,大冷的天,別人都在房里烤火,你卻要跑到這里吃風,身子是鐵打的嗎?”
剎那間,歲月回轉,時光倒逝,仍舊是一樣的人,仍舊是一樣的語氣,可是冥冥中,卻好像有什么東西都變了。諸葛玥半啟了唇,隱約似要說什么,卻終凝在了唇邊,呼吸間,男子的面色已恢復自然,他悠悠的退后一步,靜靜道:“赫連夫人。”
女子的笑容頓時凝在唇邊,她輕咬下唇,露出一絲凄楚的笑來,終于嘆息道:“不請我坐坐嗎?”
諸葛玥點頭道:“請坐。”
月七和寰兒等人連忙退下,炭火暖爐上有溫熱的奶茶,諸葛玥吩咐寰兒換一壺清茶來,小丫鬟連忙手腳麻利的去了。
女子一笑,說道:“多謝你,還記得我不愛這奶茶的腥味。”
諸葛玥并沒有說話,而是靜靜的沉默著,女子微微有些尷尬,默想了半晌,說道:“我都聽說了,你,現在可好嗎?”
諸葛玥淡漠一笑,客氣有禮的說道:“還好。”
沉寂的梅園,只能聽得到風動梅枝,雪落簌簌,女子輕輕的嘆了口氣:“小四,我們有九年未見了,你都不打算跟我說些什么的嗎?”
諸葛玥淡定回應,語氣沒有一絲波瀾:“不知赫連夫人今日前來,未能迎接,失禮了。”
“什么赫連夫人?”女子輕輕一哼,語氣里帶著幾絲難的自嘲和悲涼:“赫連一族大廈傾倒,樹倒猢猻散,若不是姨娘,我此刻也不會活著坐在這了。”
諸葛玥眉心輕輕一蹙,低頭不語,女子抬起頭來,嘴角牽起幾絲笑意來,說道:“我知道,當初姨娘是來求的你,是你打點了刑部流放院,將我從奴司里要回來,還消了我的奴籍,不然,不然……”
說著,一串淚滴竟然從女子的眼里落了下來,諸葛玥眉心皺的更緊,沉聲說道:“此事你不必放在心上,就算沒有二夫人相求,我也會幫這個忙。”
“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當年赫連一族顯赫的時候,家族人人爭相巴結我,一旦落難,頓時零落成泥,恨不得將我逐出門庭,也只有你,能在這個時候對我伸出援手。”
也不知是不是不忍,諸葛玥輕輕一嘆,問道:“你此次回來,有何打算?”
女子低著頭,輕輕搖了搖:“我也不知道,姨娘已經老了,二房早已無人,雖說當年曾收養了我,但是畢竟沒入族譜,況且我現在是犯婦之身,走一步算一步吧,若是哪天無路可走了,一條白綾也就了了。”
諸葛玥微微沉眉:“我在外面還有些薄產,你若不嫌棄,我可以讓月七為你安置。”
女子眼梢輕挑,仔細的打量著諸葛玥,只覺得人生似泡影輪轉,一切恍惚如夢。
歲月彈指而過,昔日倔強孤僻的少年,早已長大成人,眼前的男子清俊孤高,就算暫時被壓制鋒芒,仍難掩其身上那股銳利驚艷之光,神若幽潭清寂,全不似外面那些俗物可以比擬。回想這些年的所見所聞,所經所感,她突然感到一陣濃濃的疲憊和厭倦,她緩緩的長出一口氣,淡淡吐聲道:“我知道,就算全天下都沒有我的安身之所,你也不會將我拒之門外的。”
這句話說的那般淡然,可是卻好似一顆石子拋進了冰破的深湖。恍惚間,他們好似又回到了了十二年前,家破人亡的小孤女前來投親被拒之門外,二夫人作為她親生的姨娘卻膽小怕事不敢援手,十歲的少年從講武堂下學回來,正好碰見她在院門前哭,少年站在外圍看了許久,看著自己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連同十多個姨娘們集體欺負這個家族失了勢的小孤女,他靜靜的看著,眼神清寂,一點也不像是十多歲的孩子。
終于,在所有人的冷嘲熱諷中,少年突然毫無預兆的走進人群,一把拉起女孩的手,就往自己的院子走去。大夫人在背后大聲呵斥,少年隨手拋出一張銀票扔到管家的手里,淡淡道“她的伙食費”,隨即揚長而去。
然后,她就在青山院住了下來,在那個十歲的孩子的庇佑下,她安然的生活了三年,并且后來在他的周旋下,被二夫人收養入房,有了正家小姐的身份。也正因為這個身份,才使得她后來得以攀龍附鳳,一躍成為赫連氏長房嫡子的夫人,哪怕剛剛十五歲的她所嫁的夫君,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
他那時年紀還小,雖然有些孤僻,但畢竟是個孩子,沒有后日的那般冷漠,長期相處下來,他們竟然多了幾分親人般以沫相濡的情分。
這孩子當年是個執拗的的小家伙,她還記得,為了馴服一條狼狗,他赤手空拳跟那狗打了一整天,手腳都被咬傷了,最后終于將那狼狗打服。
諸葛老爺問他:你為什么不讓馴狗師傅來訓?
他反口問:“這是我的狗?還是他的狗?
就此,他在族中男丁中的地位大不一樣,絲毫沒因為母親的早逝而受了輕視。
長房二少爺諸葛義向來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仗著是大夫人所出,又有長公子諸葛懷撐腰,向來飛揚跋扈,見諸葛玥受諸葛老爺看重,幾次找青山院的麻煩。有一次吵著鬧著要這只狗,諸葛玥不肯,他就央求大夫人親自來說,大夫人趁著諸葛玥去講武堂上課,將狗帶走。諸葛玥回來知道后,直接去了黃山院,進門后發現那狗正圍在諸葛義的腳下吃骨頭,他當時什么也沒說,直接走過去,一刀就捅進了狗的脖子,濺了一身的血。眾人驚呼一聲,全都跑了,只剩下他,蹲在那里,摸著在地上抽搐的狗的頭,一句話不說,只是靜靜的陪著它,直到那狗咽下最后一口氣。
她那時候想,這真是一個記仇的孩子,后來長大了,她才慢慢明白,他不是記仇,他只是忍受不了背叛。
可是她,最后卻狠狠的背叛了他,帶著榮華富貴的黃粱美夢揚長而去,將冷寂偌大的青山院,全部丟給了他。
不過好在,她現在回來了。她記得過往的所有的一切,知道他這副高傲冷寂的外表下所隱藏的一切東西,她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只要再給她重來一次的機會。
她站起身來,走到諸葛玥身邊,彎下腰,輕輕為他整理了一下大裘的領子,抿了抿嘴角,溫和的說道:“外面太冷,坐一會就回去吧,我們好久不見,我今天親自下廚,做好吃的給你。”
諸葛玥面無表情的看著她,眼神并不如何冰冷,但卻帶著疏遠的淡漠,讓她不自覺的有些害怕。她直覺的感覺到有些事情就要不妙了,連忙站起身子說道:“我先回去了,改天,改天再來看你。”
風過樹搖,雪花伴著寒梅飄落,女子轉身就要離去,諸葛玥卻突然開口叫道:“婠婠。”
婠婠也不回頭,她急忙說道:“不必送了,我自己走就好。”
“婠婠!”
后面的聲音突然嚴厲了起來,似乎已經看穿了她的念頭,女子頓時停步,臉色蒼白。
諸葛玥目光悠遠,淡淡的注視著她單薄的背,平靜的說道:“我不記得你不喜歡奶茶的腥味,我讓下人換茶,只是因為我喝著反胃,想喝點清淡的。”
再沒有什么能比這番話更能表明心意,婠婠嬌軀微微一震,臉孔蒼白,一不發的離去,就好像從沒來過一樣。
諸葛玥面色不變,提起狼毫,在硯臺上沾了幾下,繼續畫畫。
不一會,月七走上前來,諸葛玥也沒抬頭,只是沉聲說道:“怎么樣?”
“屬下不知,屬下剛剛從北面回來,見表小姐站在門口,門房攔著她不讓她進,我就把她帶進來了。”
“我是問你北邊的戰況怎么樣了?”
月七微微一愣,連忙答道:“大雪封道,確切的消息傳不過來,不過屬下聽過往的商旅說,北朔城已經被團團包圍,燕北內部更是政權不穩,大肆征兵,據說連十多歲的娃娃兵都給發了刀槍,幾場雪災更是讓燕北雪上加霜,百姓餓死無數,已有很多地方發生民亂,戰況對我大夏極為有利。”
諸葛玥筆端頓時一滯,一滴濃墨滴在雪白的宣紙上,他靜靜不語,眉心,卻輕輕皺了起來。
“少爺,姑娘就在北朔城里,我們在燕北內陸有人,要不要在要緊關頭幫姑娘一把,最起碼不要讓他落入敵手。”
諸葛玥微微挑眉,語調冷寂的好似塞上的清雪:“幫她,我有立場嗎?”
諸葛玥長身而起,修長的身材站在紅白相間的梅林之中,別有一番風韻氣度,他靜靜的上前兩步,突然回過頭來,沉聲說道:“以后不要那么多事。”
月七額頭冷汗津津,連忙彎腰說道:“屬下遵命,屬下再也不會多嘴。”
“我是說表小姐的事。”
諸葛玥大步離去,寰兒青喜等人連忙跟在身后,月七站在梅林之中,只感覺背脊上的衣衫幾乎都已濕透。
少爺最近心情很不好,要小心行事啊。
月七這樣告誡著自己,忽見一陣風吹來,揚起石桌上的宣紙一角,他連忙上前,按住畫紙。一看那畫上的內容,卻微微一愣,少爺坐在梅林中半日,大家都以為他是在畫梅,誰知那畫紙上勾勒的,竟是一條繁華熱鬧的長街。水墨淡淡,只是幾筆勾勒,就將街面上的商販走卒畫的惟妙惟肖,人影穿梭,彩燈高燃,竟是出奇的繁華。
大夏對商業有所管制,除了逢年過節,少有這么熱鬧。但見畫紙中央,一匹高馬之上,一名女子坐在上面,模糊遠去,只能看的清所畫的是一個漸漸遠去的背影。纖瘦但卻挺拔,和周圍的景致格格不入,隱隱有幾絲悲涼的淡漠之情。
這幅畫整體都是用幾筆水墨大略的勾畫,毫不細致,看起來飄渺模糊,隱隱不清。可是唯有那個女子的手中拿著一物,看起來十分清晰。只見拿東西長桿細線,下墜之物長耳圓眼,乍一眼看去,好像是一只兔子。
景是當年景,人非往日人,那條繁華的大街如今仍在,每逢上元佳節仍舊是熱鬧非凡,可是當年的那個孩子,卻早已長大了。
月七站在梅林中央,微微嘆息,將畫卷好好的卷起,東風吹絮,一片繁花凋零。
寰兒跟著諸葛玥回到房中,剛一進屋,就急著煮茶燒水,諸葛玥在內室,突然高叫丫鬟的名字,小丫鬟一溜煙的跑進來,喘著粗氣問道:“少爺?什么事啊?”
“把那個,摘下來。”
“啊?”寰兒一愣,只見諸葛玥指著的,是一幅畫,正對著他的床頭,畫上是一個稚齡女童,不過十一二歲的樣子,眼睛明亮,笑容甜美,一身嫩黃色上衫,下穿淺綠色的裙子,十分嬌艷可愛。這幅畫擺在這里已經有十多年了,畫紙已經微微有些泛黃,眾人都知道這畫對少爺意義非凡,平時打理的時候都是小心謹慎,沒想到今日少爺竟然讓她摘下來。
“怎么?夠不著嗎?”
“啊?沒有,能。”寰兒連忙搬了把椅子爬上去,小心翼翼的將那畫從墻上摘下來,然后使勁的舉著,高過頭頂,問道:“少爺,放哪啊?”
諸葛玥接過青喜遞過來的茶,喝了一口,隨意的說道:“送你了。”
“啊?”
小丫鬟險些一個跟頭栽過去,見諸葛玥沒有說笑的意思,寰兒戰戰兢兢的將那畫卷起來,滿面憂色的和另外兩個丫鬟退出房門。
諸葛玥來到書案前,上面罩了一個大大的蓋子,他將蓋子揭去,只見偌大的桌子上,竟是一個巨大的沙盤,上面山河地理無所不有,間中還有一些小旗子,紅黃藍綠黑五色,密密麻麻的插在西北一角。
他坐下身子,憑空推演,大半個時辰之后,諸葛玥眉頭微微皺起,緩緩說道:“不是北朔,要攻打了赤源渡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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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北朔!夏軍的下一個目標是赤源渡口!”
凌厲的女子皺眉說道:“已經整整三天,夏軍始終沒有什么正規的沖鋒,只有小規模的騷擾和游斗,這很不正常,非常不正常。以大夏的兵力,如果他們合兵一處,早已對北朔發起猛烈的進攻,如今這樣的局面,那就說明,夏軍內部政令不一,此處合兵的不是主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