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天祈福定在元宵過后次日元月十六,皇帝躬身前往皇陵,所有在都的馮氏子孫與太后皆要隨行。這事沒人有理由說個“不”字。誰不去,就等同于不愿大陳與百姓好。
連魏嘗也不得不佩服,薛瓔醞釀半年,挑了個好口子下刀。
皇陵位于長安城附近,城郊往西三十里地。除皇室宗親以外,三公九卿當中的武職官員亦陪同前往,只是無法深入內里,屆時將駐扎于皇陵山腳附近。
如此一算,要緊人物齊了大半,真可算是個不發生點什么都叫人可惜的大場面了。
所以即便此行是薛瓔主動提議,她也知道自己絕不能掉以輕心。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她這頭意欲引太后與小皇子出宮,伺機下手,卻保不準有人覺得,這也是拿她或馮曄性命的好時機。
畢竟過去一年,她與秦家的關系急劇緊張,從衛境邊上真刀真槍的追殺,到天生異象,篡改卦辭間的你來我往,再到冀州叛亂,戰火彌漫,趙家倒臺,血洗軍營……情勢惡化至今,不論哪方都起了魚死網破的心思。
尤其秦家那邊。過去一年,本有希望扶為傀儡的馮曄漸漸脫離掌控,與太后連表面的和諧也放棄維系,堅定不移站在皇姐那邊,而薛瓔的能耐又遠超眾人想象,招數手段層出不窮——秦家其實已經被逼急了。
于前任驃騎將軍一事上,秦太尉原本打了個如意算盤,預備犧牲掉趙家這顆棋子,轉而收攏其手下心腹及一眾將士,挑起他們與薛瓔的矛盾,為必要時的兵鋒相對造勢。
卻沒想到,薛瓔早料到他可能暗獄殺人,所以將天牢守得滴水不漏,非叫趙赫死在了刑臺上。而她也夠狠,知道與士兵們的矛盾注定無法化解,根本沒想迂回收服軍心,直接把不聽話的都殺了個干凈。
過去幾月軍營的血洗,每一刀都切在秦太尉的勢力上,原本由他只手遮天的武朝,也因趙家的覆滅與魏嘗及傅洗塵的摻入變得不可掌控起來。
他恐怕沒法再耗下去了。現在已經不是他打算何時反的問題,而是再不反,就連反的機會都沒了。
而薛瓔也一樣失去了耐性。
先帝駕崩近兩年,她也忍了兩年,起初如履薄冰,步步驚心,如今羽翼漸豐,足可匹敵。她想,就讓長樂宮的那個孩子,為他們之間最后一場過招點個星火吧。
元月十六一早天未亮,薛瓔就動身往未央宮去,不巧臨入宮門,碰見另一輛同等規制的安車緩緩駛來。
雖非狹路相逢,禮數上到底該分個先后。于是兩輛安車便在車內人的吩咐下齊齊停在了宮門前。
天方才蒙蒙亮,兩邊人同時移開車窗,一望之下將對方看了個清楚。
薛瓔朝對頭微微一笑,叫了一聲:“楚皇叔。”
對頭男子三十許年紀,卻生了副二十許的皮囊,面如傅粉,唇似抹朱,興許因天光尚暗,這唇紅膚白模樣,配上他那身深紫錦袍,襯得整個人幽若鬼魅。
這陰柔長相,與馮家多數男兒都不是一類人。薛瓔記得,自己小時候每次瞧見這個楚王,心里頭還暗暗犯怵。
如今想來,明明也是兩只眼睛一個嘴巴,怎么就不把人家當人看?
楚王瞇起眼,目光流轉間向薛瓔頷首一笑:“長公主也起那么早。”
薛瓔說可不是,陛下預備躬身前往皇陵祈福,她自然得里里外外好好打理妥帖,比別人起得更早一些,又問:“皇叔昨夜方才入都,怎么不多貪一晌?”
楚王掩嘴,懶懶散散打個哈欠,神情疲倦道:“睡不著。南邊已經暖和了,哪知長安冷成這般,我昨夜到后,凍得一夜沒合眼。”
這話說得,小孩子似的。薛瓔露出幾分不太真誠的惶恐,說是自己招待不周,馬上叫人多準備些炭火給他送去。
楚王搖搖頭示意無妨,又打一個哈欠,指了下宮門問:“你先還是我先?”
薛瓔笑了,說他是既是長輩又是客,自然該先請。
他就不客氣地走了,還沖她擺擺手示意過會兒見。
薛瓔目送他入內后,闔上了車窗。
魏嘗作為羽林中郎將,早早便去整護衛軍了,所以沒與她在一道,此刻車內除了她,只有個傅羽。
傅羽說:“昨夜魏中郎將拉您看燈,您下半宿才歇,這會兒不如再闔會兒眼,此去皇陵有得忙呢。”
她說“沒關系”:“要是真得去皇陵忙活,我自然早早睡了,哪還陪他看燈。”
傅羽有點奇怪:“咱們不就是去皇陵祈福的嗎?”
薛瓔笑了笑,垂眼看向跟前幾案上鋪陳的一張羊皮地圖。
圖上所示是一段山道,周邊都是大片的野地,枯草高近半人。她移著手指,在圖上虛虛劃了幾道斜線,似在作什么測算,待安車重新轆轆向前,才輕聲說:“咱們到不了皇陵。”
*
辰時整,一眾車馬列隊離宮,羽林郎夾道護持,聲勢浩大。
魏嘗馳馬于皇帝圣駕側邊,薛瓔的車駕則在秦太后之后,與她隔了幾丈距離。出發之前,她親眼確認小皇子馮皓上了太后那輛安車,才闔上車門。
隊伍里籠統六位馮姓諸侯王,其中四位為侯,兩位為王。薛瓔一路暗暗琢磨著,邊問傅羽:“你方才瞧見長樂宮那個孩子了吧,覺得她跟先帝像嗎?”
安車壁實,聲音漏不到外頭。傅羽不知內情,聞仔細回想了下,說:“更像太后。”
“那就是說,也有幾分像先帝了。”
傅羽說“對”,心道當然也有一絲像。要不豈不奇怪?
薛瓔笑了笑,點點頭。是吧,確實跟先帝有幾分像,所以估摸著她猜測不錯,應當跟異姓諸侯王無關,真是她幾個叔伯的種。但楚王跟先帝不似一類眉目,大抵可先排除,倒該密切關注關注隊伍里剩下五位。
車內靜下來,之后一路都不再有聲響,薛瓔一直低頭看著羊皮地圖,直到臨近午時,晴日高掛,經過一處山道時,驀然響起一陣驚馬聲。
馬嘶驚天,整個車隊齊齊勒馬,“護駕”之聲迭起,與此同時,急促的腳步與咻咻冷箭響成一片,周圍霎時起了騷亂。
魏嘗的聲音在前頭響起:“列盾后撤,保護圣上!”
傅羽霍然抬首,看向薛瓔,卻見她神色不變,依舊低著頭,纖長的手指在地圖上輕輕劃下一道。
下一瞬,倆人頭頂一聲大響,一把大斧生生破開了安車。
安車四分五裂,薛瓔與傅羽各自朝兩側翻身躍出。四面原本向前涌去保護馮曄的羽林衛急急停步,轉而向她涌來,喝道:“長公主小心!”
前邊馮曄聽見這聲音,不管不顧跳下車,朝后跑來:“阿姐!”
薛瓔看他一眼,低叱:“回去!”
他不聽,侍衛們只好提盾一路擁護在他身側。
皇帝出來了,原本因外邊危險而蔽身車內的一眾諸侯當然也不能再躲,個個跳下車來。只剩太后那邊,因是女眷與孩童,尚未有動靜。
傅羽以為薛瓔將要怒于陛下的莽撞,卻見她唇角一勾,一副樂見模樣。
電光石火間,傅羽似乎明白過來什么,心底慌亂漸息,護持在薛瓔身邊,攥著佩劍一動不動,看向周遭交手亂象。
山道兩邊的野地源源不斷涌上黑甲男子。血腥氣迅速彌漫開來,刀光冷箭刺得人眼前不停閃晃。后邊幾個諸侯王匆匆提劍前來護駕,好像生怕跑得慢一些,就會被懷疑是自己派來的敵手。
而一旁秦太尉看上去似乎訝異了一瞬,之后飛快翻身下馬,跟著來到馮曄身邊。
薛瓔被一群羽林衛擁護當中,透過人縫看了眼他,又將目光移向諸侯們。
打頭的是封地位于長安西面的鄭王,年近四十,倒是老當益壯,一柄重劍穩穩攥在手里,輕輕一提就擋飛了幾支亂箭。
最后邊是楚王,看樣子不太擅武,連性命垂危關頭都懶懶散散,慢吞吞到了薛瓔身邊,說:“方才打瞌睡呢,這下清醒了。這是怎么,長公主為趕跑我困意,特意準備的助興節目?”